初见
两个月前,陈恪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产生这样的关系。
好吧,说得更准确些,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个哥哥。
那个闷热的5月夜晚,陈小秋女士又一次喝醉了。
“月色”酒吧的老熟人孙酒保一通电话把陈恪从设计小组的会议上拽下来:
“小陈啊,快来!”
“又来?忙着呢。老样子,二楼一间房,闲了我来结账。”
“这回不行。”
“咋了?”
“难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一推开门,陈恪就暗道大事不妙。
一向酒品好过酒量,醉了就沉默不语的陈小秋正趴在吧台中央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那富有感染力呜咽以压倒性的气势盖过了音响。
“明明和平常一样,有我们看着,谁敢在这儿欺负她!可一杯‘夜奔’下肚,她就、她就……”
孙酒保迎上来,额头上挂满汗珠。
“夜奔”鸡尾酒是月色酒吧的招牌,也是陈小秋的最爱。只要有点时间,兜里又恰巧有闲钱,她总会来这里喝上一杯。
“谢谢,今天也麻烦你了。”
陈恪递过去一张钞票,四下环视了一圈。其他客人们本就离得远远的,被他目光扫到又纷纷低下了头。
“接下来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后,陈恪和已经安静下来的陈小秋坐在出租屋客厅,面面相觑。
“我亲爱的老母亲——”
陈恪用一种夸张而滑稽的语气说。他看得出来,陈小秋依然有没哭出来的委屈。
“谁欺负你了,报上名来。你儿子去揍他。”
陈小秋眼睛眨巴眨巴,仿佛还没清醒到能听懂儿子的话。
她已经四十出头了,看脸倒是不显老,眉眼间还保有一点孩子气。眼影眼线哭花了,黑团团地挂在眼眶上,像个逃课被抓包的女学生。
“要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呢?”
过了好久,她才慢吞吞地回答。
“那就先刨他的坟,再请道士去捉他关起来。”
“刨坟会被抓的嘞。”
“没关系,我们悄悄地去。晚上去,都穿一身黑,你替我放哨,我负责动手!”
“噗嗤——”
陈小秋终于笑了,伸出食指戳了戳陈恪的额头。
“小没正行的!就怕你到时候不认我这个妈!”
陈恪松了口气。他总算听明白了,陈小秋这是又想起他那死鬼老爸了。
传说陈爸是个逃家的公子哥。
陈小秋是小山沟沟里逃婚的小媳妇,更名换姓藏到s市谋生,碰上了当时还仪表堂堂,人模狗样的陈爸。两个人很恩爱地过了一段日子。一年后,陈小秋有了小陈。
可谁想到呢,小陈还没出月子的一天,陈爸就失踪了。只留下很少一笔钱,和一张用蓝墨水写着“陈小秋我对不起你”的字据。
陈小秋把能找的线索都找遍了。可他的工作是假的,电话是假的,连名字都是假的。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哇哇大哭的陈恪。
陈恪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妈——你放心!但凡那个人渣再出现,我一定想办法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十个头!”
“再说了,”
他扯出一张纸巾,捧起陈小秋的脸温柔地擦拭,
“我是你儿子,也只是你儿子。你看,我哪里不像你?”
陈恪确实哪儿哪儿都像她。放在陈小秋脸上很温婉的五官,移到陈恪脸上却一下子英朗起来,每一处都比她多一些棱角,攻击性十足。
“我气不过的就是这个!”
陈小秋忽然来了精神,“啪”一下握住儿子的手。
“我的儿子,凭什么比他的儿子过得紧巴!”
“哈?”
“凭什么!是他骗了我,是他先抛下我。所有的苦和累都要我儿子受着,他自己倒是吃香喝辣。这不公平!”
陈小秋两眼喷火。
“……啊?”
陈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缺钱不?”
“不缺,今年的国奖马上要下来了。”
“你缺。”
“真不缺!拳馆兼职的工资,下周也该结了。我们设计小组准备的比赛就在半个月后,不出意外……”
“你就缺!”
“妈!”
陈恪诧异地看着陈小秋,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不是,难道你……”
“我看见他了!就今天。”
陈小秋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像胸口挪开了一块巨石。
陈恪僵住了。
“我还跟他说话了。”
“我说,严跑跑,既然二十一年前你敢脚底抹油,那现如今,你有没有胆量和你儿子见一面,顺便把这些年来的抚养费结一结?”
陈小秋抬起手,在陈恪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
“就约在明天。乖,你准备准备。”
“……?”
“!!!”
第二天,陈恪穿着唯一一套正装,开着租来的本田小轿车,载着精心打扮的陈小秋,歪歪扭扭地转上了去认亲的大路。
“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老母亲,”
陈恪一边左右探头,紧张兮兮地看着路况,一边忍不住埋怨,
“以后这种大事,能不能早点告诉我。我好提前做下排练。”
“我倒是想,可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酒醒后的陈小秋早没了昨夜的豪放,端坐得像第一天入学的小学生。
“好吧。那为什么,我们非要开车来?我才拿到驾照一星期!”
“因为地址是那个死鬼给的。他说这是什么高档俱乐部,除了私家车,公共载具一律不得入内。”
陈小秋紧张地回答,
“何况,我相信我儿子的技术。我们家小恪干什么都能干得出色,你说是不是?”
“!”
陈恪没来得及回答。
就在下一秒,前方的黑色轿车一个急刹,猛停下来。陈恪闪躲不及,直直地撞了上去!
“嘭!嘭!”
骤然弹出的安全气囊打得陈恪眼冒金星。身后,滴滴嘟嘟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妈?妈——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
一回过神,陈恪就焦急地往右手边摸去。
“我没事、没事。”
陈小秋惊魂未定,一把反握住儿子的胳膊。
“快帮妈看看,妆花掉没有?”
“没有,别担心。你就是不化妆,照样很漂亮。”
陈恪哭笑不得,但到底放下心来。
“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我去和前车的……谈谈!”
他怒气冲冲地挤出轻微变形的车门,可还没等他走过去找到前车的司机,气就消了一半。
在黑车前面不远处,一只受伤的小狗正在一瘸一拐地穿行。
“原来是这样……”
陈恪自认倒霉,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不好意思,事发突然,让你们受连累了。”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像流水一样在身后响起。
“女士,您头晕吗?我来扶着您吧。”
陈恪应声回头,只见一个身量高挑,衣着正式的年轻男人半弯着腰,温柔地搀扶着还在发抖的陈小秋。
听见陈恪的脚步,那人抬起头来。
陈恪一怔,他看见了有生以来最让他惊艳的面孔。
“你大概是她的弟弟吧?先扶着她,我来打电话叫救护车。”
“是儿子,他是我儿子。”
陈小秋如梦方醒,
“不用,不用。我没事儿!就擦破了点皮,看见你这样礼貌的帅小伙也不疼了。”
年轻男人的耳垂立刻泛起薄红:
“咳,既然这样,那我另外叫车送你们去目的地吧。毕竟……”
陈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本就很破旧的汽车前盖凹进去一大块,裂隙处还一阵阵冒着白烟。
“我好像打扰了你们去赴一场很重要的约会。”
他扫了一眼二人的装束,略带歉意地平视着陈恪的双眼,
“车祸的费用,虽然算是意外,也由我来负责吧。这是我的名片,后续有事随时联系。”
“那就,有劳了。”
陈恪嗓子发干,手忙脚乱地接过来。
那是一张灰黑色,质感高级的卡片,背面用银色的小字写着电话和邮箱,正面只有三个正楷。
黄、霁、山。
“潇潇”酒楼。
说是酒楼,其实是一幢掩映在苍苍竹林里的两层中式建筑。要不是有陈小秋预先要到的私人地图,陈恪万万想不到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还藏着这样一块清幽宝地。
门口穿中山装的侍者把陈恪母子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把请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闪开一条过道。
陈恪挽着陈小秋,忐忑不安地闯了进去。
“真巧啊,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在古色古香的中式回廊里迷路了至少十分钟后,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耳熟的男声。
陈家母子双双如蒙大赦般地回过头。
一个小时前酿成车祸的苦主,黄霁山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换下了带血的旧衣,正款步朝两人走来,看上去和他们一样诧异。
“早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相同,我就该亲自送你们过来了。”
“哪儿的话!要没有你的帮助,我们现在还卡在半路呢。”
陈恪看着他,嗓子又开始发哑,
“倒是你,你的伤还好吗?碍不碍事?”
“我的伤?”
黄霁山一愣,
“哦,你是说那个……那不是我的血,是小狗的。它被我抱走,已经没事了。”
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那么像一只名贵的波斯猫,却意外地对救助小狗感兴趣。
想到这里,陈恪情不自禁地“噗嗤”一笑。
下一秒,就遭到陈小秋一击重重的肘击。
“讲点礼貌!”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声。
转瞬又换上一副笑脸,看向黄霁山:
“黄先生,你来得正好。带我们进来的服务生一进门就跑没影儿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们,‘水云间’包厢怎么走?”
陈恪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笑容消失得这么快。
前一秒还春风和煦的黄霁山,下一秒整个人都开始向外冒出森森冷气,比周围上了年头的红木墙壁还阴险瘆人。
“这位……女士?您确认没有看错吗,是要找‘水云间’?”
“不可能有错,他亲手给我写的。”
陈小秋忙不迭地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陈恪嗅到了危险,心里再次升腾起一阵不详。他有一种预感,他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冲他温和地微笑了。
黄霁山冷着脸,手指一点点收紧,把那张纸条“卡啦卡啦”地捏成一团。
“要找水云间啊,”
他忽然笑了,扫视陈家母子的眼神里浮现出和侍者同样的轻蔑,
“你们算是问对人了。”
和他眼神对视的瞬间,陈恪浑身寒毛倏地炸开,本能地挡在陈小秋面前,像受到威胁的孤狼一样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
“看来,你们就是陈小秋和陈恪了。”
“请随我来。”
“不用等了,那个人不会来的。”
在陈恪第十二次看向包厢门口时,黄霁山讥讽地说道。
水云间是个长方形的大厢房,铺着血红色的绒毯,四面雪洞似的惨白的墙。头顶的仿古宫灯洒下凄黄的光线,把黄霁山坐在红木桌前的身影直直地映到墙上去。
陈小秋低头扣着裙摆,像做错事的孩子。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他要见我一面吗?”
陈恪反而激发了斗志,像哨声吹响后的拳击手,连最后一丝紧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你们确实被他抛掉了太久,完全忘了他是什么德行。”
黄霁山冷笑着,彬彬有礼地替陈子秋斟上茶。
“先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黄霁山。如果你们说得都是实话……”
陈恪的脸刷一下变得滚烫,像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有什么必要撒谎?还是你觉得,像那样敢做不敢当,事到临头王八脖子一缩的怂货,会是什么抢手的香饽饽?”
“陈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