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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且向书求

 

黛眉殿的右偏殿,是淮山君传道修行的所在。此殿临水,横梁垂着许多上深下浅的碧水薄纱,四周用青编的竹帘一幕幕围拢,平日里半卷着,起风飞雨时就都放下去,用底端的丝带系在铁水浇筑的暗扣上。

天光很黯淡,殿所四周都点了灯。本属于季狐衣的书案已经被撤下去,他居住的那座殿所也荒废了,墨君圣过来这边的路上,看见侍者们正鱼贯地将那些陈设都搬出去。

“你怎么了?”重冥朝沉决思瞥了一眼,凑在墨君圣肩上,很轻声地询问道:“为什么要避着他?”

墨君圣停下笔:“没有。”

“他把阵法图递给你的时候,你郑重其事的样子就好像只受惊的野猫,毛都炸起来了。”重冥略略笑了两声,又贴近到墨君圣耳边,“何必这么怕他,莫不是心里有鬼,还是季狐衣那事与你相关?”

“胡说。”墨君圣淡淡道,又提笔在那张阵图上勾画片刻,蓦地开口:“与他生了龃龉的,何止是我。”

“是,”重冥眯起微圆的杏眼,“这殿上的每一位,他都得罪过,我这么说,也的确是不太好。”

听他念着,墨君圣不免向角落中一处地方看去,那里摆着的一套书案,属于那位从不在此地露面的师兄。

无姓,名易,是人。

这位易师兄,并不修习术法,却于剑之一道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也因此与他们没有话可说,更与谁都不亲近,好似隐士一般,常年在易水阁离群索居着,冷眼观世,辟易这喧嚣滚滚的万丈红尘。

仿佛也就是在初入浮阁时,很正经地照了一面罢。月白麻衣,檀乌木簪,墨发以青纱高束,分明是朴素的剑客样子,唯有筋骨分明的指节按在玉碧的剑柄上。

孤高冷傲,是天生无情的人,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因此可在剑出时斩落一切。

他是唯一没被季狐衣招惹到的,彼此之间没有际遇,当然也不会交恶。他并不属于殿中的哪一位,但这方殿所之上依旧会有他的位置,譬如天上月、海中礁,千载如一,不可动摇。

重冥道:“要不怎么说来着,‘花有几样红’呢,这谁不屑一顾的,却偏偏是谁梦寐以求的。”

是讽刺季狐衣命数有亏,但斯者已逝,如此话语落到身上,着实也太过弯酸刻薄了些。墨君圣听了,不免觉得略有几分不适。

大抵上,人与妖鬼之属无类,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生出莫名其妙的悲悯心,这通常被称作“良知”,而他眼下,就被所谓的“良知”很轻微地折磨了一下。

“你很厌恶他?”

“对啊,”重冥很坦然地答道,“因为事出突然,想出的许多招数都没法再用上,真是太可惜了。”言下之意,是嫌季狐衣的死让他白费了心思。

墨君圣又问:“那么,他是在哪里做得太过了么?”

“糟践吃食,还不够可耻吗?”重冥很理所当然地看着墨君圣,颇热情地邀他看沉决思分给自己的阵法图。

“公然舞弊,成何体统。”

墨君圣蹙眉,义正言辞地断然拒绝,重冥正想说话,却被重渊一笔杆子敲在额头上。

“但凡少吃些茶果,你的脑子也不会坏成这样。”

“还说我,就是被你打坏的。”

重渊几乎被气笑了,他将重冥的阵图展开,上面画着的,果不其然是种种精巧的糕点,都是甜腻带馅的款式,一口咬下去,有满满的芸豆沙在里面。

“尽管刻画得很细致,但我不是师尊,可不会让你轻易混过去。”最终还是代授课业的沉决思拍板,选了册不厚不薄的阵法书,让重冥在十日之内照着写一遍。

沉决思先看重渊的阵图,微微颔首,再看墨君圣的阵图,颔首之外,又格外称赞道:“不错。”

“看来你很有天资。”立在墨君圣跟前,琉璃骨的指尖在图上划下几道印痕,都是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地方。

墨君圣不动声色地坐着,只在适当的时候恰如其分地敷衍两声,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念头,沉决思身上的衣香竟被他嗅出了几分血腥气。

若能剥掉这身画皮,定要看看内里的那些腑脏,究竟已经腐坏到了何种地步。他这么想着,只觉已然厌烦到了极点,但无论如何,也还得收敛着性子,继续、继续地忍耐下去。

散课,揖礼,作别。

自然是沉决思先行,墨君圣不想与他一道走,又刻意磨蹭了会儿,等有侍者进殿洒扫,才堪堪舍得起身出去。

踏过门槛的时候,劈头便是一阵刮骨风,早候在殿外的侍者快步迎上来,先是递给墨君圣一个袖炉,又拿了件银灰的斗篷围在他肩上。

“今日换了香?”隐约有一种馥郁的香味,透过包裹袖炉的绒布绵延不断地透出来,那样暖融融的,像是午后荫蔽下的日光,让人想要睡过去。

“是,医者说这方子温和,对公子这样病愈体虚的症候更好一些。”侍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墨君圣身后,“起先好像是因为有一味药用尽了,便拟写了别的方子。”

“用尽了,”墨君圣闭目沉吟,咬字间有些微绵软的低缓,“香药之属,惯来有专司备库,竟也会用尽么?”

侍者神色一凛,轻声道:“记下了,即刻去查。”

“倒不急,查不出也没什么,”墨君圣停下步子,朝风来处的那方望了望,但见一片茫茫幽深的桃花树林,隔着湖水,或明或淡的影子扭曲着,像是烧焦了的枯骨,“只一点,要有分寸。”

侍者应了,上前一步,将他斗篷上被风吹得翻飞的系带抚平。

“今日这样冷,公子还要去万卷楼吗?”

万卷楼是阴阳浮阁的藏书所在。

由千岁古木架构而出的楼宇,饰以鎏金雕文,各层间仅有一廊道相接。廊道如龙蛇般盘旋而下,两边点着长明宫灯,望上去格外堂皇,那些藏书的静室便鳞一样错落有致地楔在廊道外侧的楼壁上。

诸室中,经纶卷帙之浩繁,远逾万卷之数,其森罗万象,众流百川,堪称琅嬛洞天。除搜罗的典籍外,淮山君往往也将自己信笔写成的一些东西,稗官野史,或是艳情话本,都存放在里面。

中央的空洞,则停着机括升降的平台,平台上挖出湖泊,湖泊上筑起画阁,起先只是用作读书写字,淮山君长待后觉得很不错,又让添了卧榻,及至渐渐改成了寝居之处。

淮山君喜阴,夏日里火伞高张时,总爱在这边住,甚至为此在万卷楼与黛眉殿间勾连了一虹复道。

“去。”墨君圣淡淡道。

他要找的,是墨正安曾与他提及的《梦世录》。

这几日来,他时常前往万卷楼,虽无所获,但他就是觉得,若《梦世录》果真被存放在了阴阳浮阁,那么于万卷楼的某一个角落之中,它一定在静静地看着他,就好像山中月光,正照着逆旅蹒跚的归人。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也许就在刹那回首之间。墨君圣想了许久,浮阁与墨氏,连着看不见的线,织就厘不清的网,也许一切的起始,就要着落在这本书上。

但菲薄书页能够承载的隐秘,总不会比荏苒光阴刻下得更多罢,也许只是一鳞半爪的只言片语,含糊其辞地矫饰着似是而非的柜中骷髅。

“当然要去。”墨君圣冷冷道。

已是飞走路绝了,他心中的事,和谁都说不上话,恰似釜底游鱼,几乎被困死在这锅将沸的水中。眼见得那底下裂了道缝隙,索性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上去,那结局无非死生,总不会变得更坏。

快走到万卷楼底下的时候,风刮得更凛冽不说,竟又开始落雪。

墨君圣将一柄湖蓝色的伞打在头上,不多时伞面上尽皆染白,晃动伞柄,积着的堆雪便如银粟玉沙那般,簌簌朝着伞盖的边缘滑落,但此外,还有更多的绒絮打着旋儿,直往人眼帘上迷过去。

已是暮春,这样诡谲的天气,合该当得起牢骚两声。墨君圣正想着,果不其然就听见身后的侍者仿佛挺无奈地抱怨了半句:“这鬼天气……”

毕竟也只是半句,并没有下文说这鬼天气如何如何。但入眼所见,无非是四处堆雪,满目祭白,万物生时却现这般黯淡肃杀之景,何其不详。

曾听闻道,天发杀机,龙蛇起陆。青女素娥为主霜雪之神,神形幻身为龙蛇之属,这会儿,指不定在哪方翻滚的云气后头,就有白龙青蛇腾飞游走。

又想到,昔有剑者一怒,移星易宿,雪练倾河,虽无须血溅五步,亦可令天地素缟。

到了地方,隐隐能看见那楼上檐角挂着的宫灯尽数被点燃,在雪尘中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你先回去,两个时辰后再过来。”墨君圣将伞交到侍者手上,吩咐道:“殿前的雪扫一下,落在中庭的,且不必去管,特别是树上那些,别给碰碎了。”

正交代着,雪深处却有了动静,来者俱是黑衣执灯,头上带了罩着眼的青纱帽,看装束,倒是都在万卷楼这边当值。

“果然是凤昭公子,”领头的那位上前一步见礼,“雪嚣风卷,怠慢了。”墨君圣颔首,道:“今日也要麻烦诸位。”

“折煞了。”那位一边客气着,将墨君圣请了进去。

入得楼内,把沾着雪的斗篷靴子一并除下,踏在微温的廊道上,湿冷发僵的身上终于缓了过来。

引他进的还是那间已惯用的静室,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奉上清茶之后,最后退出去的侍者轻轻拉上了隔门。

一本阵图书总算翻完,墨君圣撂了笔,起身的时候,眼前黑了瞬息,又有重影在晃。怕是伤着眼了。合上书页后,端茶盏过来,拿热气稍稍熏了熏。扯了下门后的传声铃,黑衣青纱的侍者推门进来,见他眼尾泛红,还格外关切地问了一句。

“这没什么。”按了按眉心,让侍者将看过的书卷放回去之余,再把下一个藏室的品录取过来。

“凤昭公子真是勤勉。”听到这样的话,墨君圣抬眼看了看侍者的神色,见他仍旧笑盈盈的,也不知方才到底是无心的奉承,或是有意的试探。

多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罢,虽这么想着,却莫名觉得那个寻常的笑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勤能补拙。”墨君圣略微应付了下,再看那拿来的品录,果不其然还是“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微的失望,面上却还硬撑着,挺若无其事地,又另外点选了几册未曾读过的阵图文书。

侍者抄了单子,领命告退,墨君圣解嘲似的想着,这就是疑心暗鬼罢,明明还没做什么,倒像是做贼心虚了一般,惊弓之鸟,不打自招。

楼外的风惨烈地嘶吼,仿佛有什么在昏沉的天光中起势,搅弄着如波涛般的闇涌,向着云中涡流的中央,铺天盖地席卷而去。

雪好似下得更大了,隔窗外间或闪过幽隧的暗影,室内罩灯中的烛火安稳地燃烧着,照亮了这兀自泰宁的方寸之间。

侍者取了书过来,带话道:“有轿子在底下侯着,说是奉命来接。”

“知道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墨君圣将先前写下的批注折好,放入怀中,“有劳。”

要走上廊道的时候,拐角又转出一位侍者,看步履仿佛挺急切的样子,先是朝墨君圣行礼,又向着引路的那位拜了拜。

“大人!楼顶上挂着的碧灯被雪风刮灭了一盏,还请大人过去看看罢!”

“暖阁当值的那位呢?”

“东面出了点岔子,那位大人已经赶去了。”

“这鬼天气……”

见引路的侍者神色颇为凝重,墨君圣道:“我自行下去便是,可别误了事。”

“多谢凤昭公子体恤,先告退了。”

事急从权,也确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见墨君圣并不在意,两位侍者也顺水推舟一礼,匆匆往楼上走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两侧的壁灯熄灭了大半,空洞无物的楼宇中,除了渐隐的足音,竟再听不见旁的声响。

墨君圣垂下眼睑,沿着面前明暗交错的廊道,从那些雕饰着精怪异兽的门前缓步走过去。

他眼下是孤身一人了。

暗影深沉处,微薄的雾气自铺道木板的缝隙中弥漫而出,如水流般汩汩脉动着,不知是哪里灌进来的风轻轻撩动他的衣袂,一时间背后竟微微有些发冷。

雾渐浓烈,雕栏上,腾蛇探出纤细的长舌,狐狸舒开蓬松的赤尾,窸窣异响中,眼前乍现,光怪陆离。

一路下行,绵亘的廊道似无穷尽。别是连着九幽黄泉罢,正这么想着,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墨君圣凝神以待,顷刻间,风声止息,一道白影已立在身前,四方浓雾刹时如虹吸潮涌般倒卷而回。

麻衣飞木簪,青纱执玉剑,连眉目间都蕴着逼人的锋锐,漠然看过来的时候,势如渊渟岳峙,峥嵘傲骨,冷峻容色,正如往昔。

墨君圣垂下眼睑,松开腰后别着的短刀,退至道旁,拱手揖礼道:“易师兄。”

满以为那人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岂料易确然是目不斜视了,却走在他跟前一步远处站定,问道:“可有谁说过,你和一个人很像?”

闻言一时意外,愣神过后,不免觉得不悦,墨君圣移开眸光,并不做回应。

“有么?”易扬眉,略微扯了扯嘴角,分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总觉得这样紧追不舍地非要求一个答案,着实有些不知进退。

墨君圣抬眼,那神色冷冽得很。

虽并没有谁这么说过,但他的确曾那么想过。做贼难得不心虚,看着易,挺生硬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是么?”易看着他,又问道。那双眼中是空茫且木然的,看起来像是幽暗深邃的雪洞。他仿佛没有听见墨君圣的话,只一门心思地认着自己的死道理。

淮山君认为,如果一名剑客想要有所成就,那么他首先需要学会偏执。术修活,剑修死,修术者须心思活络,举一反三,修剑者则不然,脑筋越死板,越能极情于剑。

“毕生修一剑,一剑跪天仙,无可撄其锋。”什么意思呢?淮山君笑道:“就是不可与其一般见识。”

诚如所言,话不投机。墨君圣一拱手,这便是告辞的意思,易一错步,正好挡在他跟前:“连性子也很像。”

兴许是把墨君圣当成了那个他知悉又亲近的人,易的眼眸在暗处泛着些微的粼光,看起来多了些尚食烟火的人气。

“不知所谓。”墨君圣无话可说了。这种分明清醒,却又强使自己执迷的人,换了淮山君也没辙。

“今日过来,是想亲眼见你,”楼下传来窸窣的絮语,应是有谁上来了。易顿了顿,手中剑光如白龙飞掠而过,楼道被斩断,数声惊呼被埋在尖锐的剥裂声中。

收剑归鞘,锵然破风。“而这一面,也确实让我觉得,不虚此行。”

“世人皆言,剑者冷漠,看来并非如此。”墨君圣侧过身,往楼下望过去,只看见雾中隐隐透着几点火星,那是走马灯透出的暖光,颤巍巍地悬停在半截深渊,几乎摇摇欲坠。“你的话太多了。”

易抱剑倚栏:“只是对他。”

“可我不是。”墨君圣瞥了他一眼,绕过去,而后走开。他不是什么心思浅薄的人,但毕竟年轻气盛,脱轨的事难以预测走向,总会让他焦躁不安。

易,是年长的师兄,是善武的剑客,是他墨君圣理所应当不得不去包容忍让的人。他想起了日前,在雨夜中的那局手谈,在黄昏时的那只皮鼓,淮山君和沉决思,甚至于现在的易,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肆意的,强于弱犹如君于臣,生杀予夺俱是天恩。

十余年了。

他师从淮山君,住在阴阳浮阁已十余年了,他没有回过沧鸾世家,甚至潜意识里觉着,索性这样的念头也不必再有,只管和淮山君在黛眉殿里度过下一个、再下一个十余年,甚至他剩下的所有十余年。

在浮阁,他是谦卑而顺从的,哪怕刹那显露峥嵘,在淮山君而言,只是怀里的猫儿,有心或无意地,在肌肤上轻轻抓挠了一下。

墨君圣,他果真是只猫,冷傲矜贵,但他果真又不是猫,温热的皮毛底下,裹着的不是纤弱娇憨,而是雄健刚愎,是长久奔涌于血脉中,那独属于上位者的,残酷又凶猛的天性。

他不能没有权势,甚至他就是权势本身。当他还茫然无知时,淮山君或许已早早地看透了他——

他唤他作“凤昭公子”,他与他摆棋局,谈时事,讲经义,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点明他的身份。

墨君圣,他是沧鸾墨氏的嗣子。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君权、夫权、父权的染缸当中,那个恪守礼法的俗世,那个盛世太平的澜沧京。

淮山君,确然比他自己更懂他。

“不说要找什么,既然想掩人耳目,就不该来得太勤。翻阅了的那些书,做了批注就好好用功,总有使得上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分明还有一层弦外之音在里头。墨君圣停步回身,淡淡道:“易师兄是有心人,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在找什么。”

易走到他跟前,唇角微扬,看起来好像是略笑了下,道:“万卷楼中藏书数十万卷,何苦去找,有想知道的事,怎不来问我?”

“明知故问,有时也可念作自取其辱。”墨君圣漠然看着他,说着话的时候,格外去听楼下的动静。好像没有什么伤亡,但要架上梯子才能上来。

“不信我,却信淮山君么?”易抬起手,似乎是想理墨君圣鬓角的乱发,却被他轻巧地躲了过去。

“他养你十年,这本来无可厚非,但若是毫无保留,倒显得痴愚了。这些话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只是总要自己亲口说上一遍才放心。”

这算是交浅言深了。木然的面皮下,流露出真切关忧的神色,墨君圣在感到讶异的同时,觉得易可能疯得委实有些厉害。但那双眼看上去确是很清明的,但或许,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你毕竟是他的亲侄,他说过,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成婚,那么你与他的嗣子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递过来的书,封上是隽秀非常的簪花小楷,他看了一眼,写着的三个字,正是《梦世录》。

书册捏在手里不沉,落在心上的分量却很重。看上去似乎是年岁颇为久远的古籍,卷边自然不必说,内中的纸页也微微有些泛黄,另有浅淡幽雅的气息顺着字上的脉络丝丝缕缕游走,显得愈发沉静且绵长。

鼻翼间清而独的香,似沉水或是紫檀,在打着往日的禅机。于是想到,那日侍者拿来的两本大道玄说,《周易》取一“易”字,《道德经》名篇取一“水”字,拼凑而成的“易水”,正是易所居之处。

“本可以再铺垫一阵,到时晤面并不会如这般突兀,只是我们的好师尊,近日里似乎忙去了。”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要借机与他见一面。

没有谁喜欢被算计,墨君圣动怒,落在面上却只是很微薄的笑意。他问道:“你们交情很好么?”

“算好罢,毕竟都是人。我一个孤儿,从前只是在低眉顺眼地讨生活,能有今日,还是沾了他的光。”听着像是感慨的话,没有起伏的声线到底承载了多少的恩与情,除了易本人,根本无从知晓。

淮山君的金玉良言果然不错,这样的人,真的是很难得想再和他说话。但叹气之后,墨君圣仍旧挺和气地同他作别。

“逢双日,可以到易水阁坐坐,过来的时候,避着些耳目。”又指了指墨君圣揣在怀里的批注,“这别忘了。”

墨君圣微微颔首,他已经有些累到了。

易手中的剑,是格外轻薄的玉色,镂刻金缕,在灯下浮着清丽的水光,非常好看。他用这把剑劈开外侧的楼壁,苍白的雾气便随他从裂口的地方逸散而去,再之后,逡巡的冷风倒灌进来,席卷万千烛火。

“公子。”

墨君圣回过身,看见侍者在漫长的廊道上露出头。她走得很急,影子印在暖黄的光晕中,随手中摇晃的提灯兀自明明灭灭着。身后一队齐整整的黑衣覆身、青纱蒙眼,领头的那位几乎是面如死灰。

镇压气眼的碧灯不幸被大风吹落,因而坏了阵势,高层的主梁被雪压断,整个楼顶都直接坐了下去。除此之外,底下的缺口也不少,几乎都是被上头的落石砸出孔洞,崩裂后又裹挟更多的砖瓦一路沿着滚下去,雪上加霜的是,许多卷册佚失在风中,不知被刮到哪里,万幸凤昭公子没有什么事,否则真是百般莫赎,走都走得不安生。

想必知道是这样的将死而未死之刻,应对起来口齿挺清楚,就是声气很平,透着一种木然的暮气。

墨君圣心不在焉地听那侍者讲完,就跟听念经似的,末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不需说什么,摊上这样的天灾,他本也说不上话,除了叹说一句“时也命也”,别无其他。但一时又想到,怕不是人祸罢。等坐在了轿上,撩起帘,看适才告罪的侍者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到底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但也仅仅只是“过意不去”,万万没有上次“快死了”那般沉重,大抵人就是这样堕落的,或者,说成是升华也行。

不由得想起,夏夜清远的更漏滴声中,墨正安背对着月光,慢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人越向上爬,心越朝下坠,能站在高处的,都是没心肝的怪物。”

论及权势地位,贵为执首之尊的墨正安无疑是站在高处的。于是他不禁问道:“你也是怪物么?”

“我当然是。”墨正安略笑着,掖上他的被角,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吻了一下,“快睡罢。”

那时他不懂,但大些,便渐渐明白了。处在那个位置上,要么去争,要么就拖着墨氏一起去死,哪怕只是力所能及的善因,往往也会种下不可挽回的恶果。

墨正安不愧为光风霁月的君子,做得最过的事,也只是冷眼旁观。即便这样,他仍为此辗转不安着,午夜梦回时,那独坐于清辉朦胧之中的身影,是何等的单薄而又寂寥?

墨君圣想,情有亲疏,命有贵贱,大可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等眼下轮到了他时,才知道做起来与想起来的确是两回事,虽说没有以为的容易,但也决计不难,他要学着习惯这些事,他总归要变成另一个人。

雪停的时候,正是黄昏,虽然已经不刮风了,但依然很冷。隔窗关着,垂幔也都放下去,墨君圣只略略轻咳两声,角落里又添上了几个烘得绯红的炭盆。

案几上铺着白日里抄录的批注,墨君圣换了寝衣,挺用功地看着,手边熬一壶滚沸的酽茶,翻腾着袅袅热气,那苦香光闻就觉得精神。侍者剪了灯芯,将几碟糕点摆好,便无声无息地退到外间去。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万籁俱寂,侍者进殿,将茶点撤换了一轮。墨君圣把面前的字纸拾掇好,在案几上清出一块地方,这才取出《梦世录》,伏在灯下,一页一页地小心翻看。

恍若一枕黄粱般的开头,是说姓零名希安的少年,于梦中得见天下九分,或结盟互许,或布武相杀,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战乱之景绵延千载,太平之世亘古不闻,无知所起,未有所终。

书不长,甚至没有结局,前一百三十三页,写国与国之间的诡策阳谋,看着热闹,却总归是没有首尾,儿戏一般的话本故事。后头的篇章,似乎是编纂而成,多涉妖鬼灵怪之事,叙述得更是杂乱无章。

但细究起来,那些暧昧的言辞又似乎意有所指。墨君圣的指尖在那些干涸的文字上划过,末了,拿过一旁的茶盏,浅浅地沾了下唇。

“零、希、安”,他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落下墨痕,沉吟片刻后,又在旁边添写上“陵、弦”二字。

小子蒙学,必读《滥觞》,故而得以知器,知道,知天地。“有圣陵弦,肇辟洪荒,人之始也,德昭五疆。”此之一句,《滥觞》开篇首,何其重焉。

史家有言:古时蒙昧,妖兽横行,民不聊生,是陵弦引领人心之所向,铸中阴轮回,建尸鬼长城,将妖兽阻隔在疆域之外,又挖断地脉,使两地永不往来。万民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千年。故世人尊其为神,称其名为圣。

只是合久必分,大势所趋,陵弦寿终正寝,五疆再无共主,以治世理念为基石,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裂土封疆,各自为政,自此,天下四分,中阴独论,至于今日。

《梦世录》中,“零希安”所隐喻的,便是人圣陵弦。若将书中的情节与史实的记载相对应,九国与五疆,合上了一些,剩下的又应在何处,语焉不详的段落中,隐隐可窥见一斑——

在五疆之外,传说中妖兽肆虐的不毛之地,还有四处世界。所谓“千年之战”,并非是人英勇地驱逐妖兽,而是人可耻地背弃了与妖兽的盟约,将它们困锁在尸鬼长城之外。

又或许,尸鬼长城,并不仅是累累骨骸堆积的长城。

两界之交,往往通过死生道合纵连横,或征伐,或结盟,死生本无度,一念死,一念生,强者得生,弱者必死,生者一步登天,死者万劫不复。

尸鬼长城,传闻就在从龙域最北端的须臾之渊,距离澜沧京不过千里之遥。它天然是死生道中,最有名声的那一道,而在《梦世录》中,它被唤作——

“羁龙道。”

素腕空悬,墨凝在白毫尖上,久了几乎要溅开去。墨君圣垂下眼睑,毛锋一顿一走,笔势铁画银钩。鎏金的雪花宣上,唯此三字,冷峻嶙峋,入木三分。

淮山君曾言,这世上写书的,尤其是攥史的,歪屁股的多了去了,正史如此,遑论野史。墨正安则说,读书好,但也不要一味地读书,读得多,想得更要多,书中的事,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

《梦世录》前半卷还算是有脉络,后半卷则支离破碎到令人看不下去,仿佛是收录妖鬼灵怪的札记,但一多半篇章,仅仅是一个拗口的名字,而剩下的那些,也不过只勾勒了寥寥几句。

墨君圣起初还看得仔细,到了后来,仅仅是一眼掠过去。龙、鸣蛇、青丘狐……耐着性子翻过数十页,竟见到了关于沧鸾的段落,便格外地看了一眼——

沧鸾。

凤属,无足,因无法停歇而执于飞行,是传说中唯一能够凌渡弱水的神鸟。沧鸾越湄水,堕其卵,黛女拾而服之,生有玄氏,负灵脉,可以御术。

精巧隽秀的簪花楷,是墨君圣熟悉至极的风骨,偏又捉摸不定,如狐卧月下,自有一脉灵动优容的气韵。

沧鸾,黛女,有玄氏……墨氏。

心中莫名漏了一拍:“是妖么?”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想必思虑过多了罢。沧鸾墨氏,只是以沧鸾为徽记,正如同样位列从龙域六世家的簪鼎沐氏,其象征乃是仁兽麒麟。

蹙起眉头,几下翻到最后,但见落款三字:宴怀姬。

他将书册合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淮山君好古,常言现下万事不及先代,闲暇时也爱写些所见所闻以备后来者印证,故有别号若干,宴怀姬正是其中之一,且是淮山君专用以署名风月艳史——眼下竟在此处看见,实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怎么样呢?十丈红尘,百态世间,荒诞的事情如此之多,恨不能以手中笔尽数写下来,真是遗憾。”彼时烛光中,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执笔而书。墨君圣在他对面,静静看着那些端丽的文字自他的笔端倾泻而出。

不正经的史书,真的有谁会看么?

“哪里不正经了,明君旧事,圣贤八卦,我这写着的可都是实话。”淮山君挺得意地道,“再说卖得也还算不错,够养活个你。”

“无聊。”墨君圣微微错开了眸光。

是实话么?或许是罢,但谁都知道,残缺的真相比全然的谎言更可怕,哪怕淮山君立誓,他也不敢信。这妖孽的话术早就炉火纯青,单单一句“听三万”,你知道他是单吊三万还是胡二五六万带三万?

淮山君道:“既然如此,那么来讲一些有意思的事。”

是说某某人,常留信痛骂书中的某位为人狼心狗肺,行事寡廉鲜耻,却不知那位正是他平日里推崇备至的“恩师”。而后咂摸出味道,不仅不骂了,竟开始为那位说话,最后倒还反骂起笔者来。

“两副面孔,无耻之尤。”墨君圣嗤之以鼻,他向来是看不惯这样的事。

“不过是自诩清正的伪君子,”淮山君手支着下颌,将染了墨的笔在一缸清水中搅动,划出一道道烟缕般的瘢痕,“若真行得正坐得直,哪会看这些书。”

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是淮山君编纂的书,是真或假都不奇怪。但墨君圣却总觉得,《梦世录》中的记载,大概都是谎话。

“不过,”将书册拾掇好,他又有些犹疑不定,有墨正安的面子在,“至少也该是真假参半的罢。”

一面想着,挪开茶壶,将几张写字的纸都放在炉子上点了。眼看着那字纸尽皆烧成白灰,墨君圣半倚着凭几,将案上已放得有些凉了的残茶一饮而尽。

这日修行,沉决思没有露面。

“好像是在忙万卷楼的事,听说得知消息时,很难得地失态了,一声‘岂有此理’,临了,可是将手边的瓷碗玉器砸碎了不少。”重冥挺幸灾乐祸地凑过来,将那场面描摹地活灵活现,可见当时没少看热闹,“你这几日不是常过去看书么,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兴许是风雪的缘故,楼上塌陷了几层,所幸并没有伤者。”墨君圣将书册合上,按了按眉心,“不过,倒是佚散了相当一部分藏书。”

重冥道:“那些书都金贵,丢了哪本都得拿脑袋赔,他沉决思倒是没什么,只是伺候在那边的侍者可没那么好的命,当下就给处置了。”

墨君圣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昨日侍者回禀,说是熏香之事有了结果。

一名万卷楼的侍者,拿着印信领走许多香药。印信是淮山君并座下弟子通用的,药材用在何处,职司库管者并不敢过问。侍者斟酌着开口道:“听说是领了药材,再偷偷拿去卖掉,尚且不知是走了谁的路子,或者本就是伪造的印信也未可知。”

万卷楼坍塌一事当前,最要紧的是给淮山君交代,那些细枝末节自然都被放过去了。沉决思已经发落,自己这边慢了一步,事后再问话,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线索既断,本就不抱多少指望,倒也无须怎么可惜。

重冥笑吟吟地看着墨君圣:“死还算是好的,就怕被带去幽冥侧,那还不如死……”

“阿冥,”重渊撂下笔,“怎么越说越不像话。”

“怎么了嘛。”重冥转身过去,衣袖上坠着的玉石璎珞零零碎碎地响在一处。“我又没说什么。”

“还委屈上了,”重渊恨铁不成钢,仿佛恶狠狠地戳了下他的头,“萝卜糠。”言罢,又向墨君圣微微笑了下。

墨君圣看了他片刻,略略点头作为还礼。

重渊和重冥到底不一样。墨君圣想,为何会觉得,有时他们又很相似,但却全然是无关血缘的那一种。

该如何比拟才算是恰当?哪怕是一张纸,也有着正反之别。生灵当然比一张白纸更复杂,重冥的天真,重渊的多疑,这凸显而出的特质,就好像是谁独有的一面,与其余共有的许多面,一道合起来,才是世上无二活生生的存在。

但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话。墨君圣轻叹,他们并不是谁割裂的一面,兄弟相处时,自然流露出令人艳羡的脉脉温情,又如何能说他们不是鲜活的。

丝缕垂下的轿帘,如微澜轻颤。外头,侍者轻柔地说了声什么。神思恍惚了一瞬,仿佛听见落雪,雪幕深处,是谁的眼在暗中冷冷地蛰伏着。

随剑鸣掠过的,是一道纤弱的红丝,仿佛被谁的指甲无力抓挠出的的伤痕,最终溃烂出成片的瘢痕,像是绛红的薄纱,遮住新嫁娘半面盛妆的容颜。

弥漫出的血色透着一股子浓烈的腥气,她冲他低眉,温婉浅笑,枯骨般的指爪中捧着温热的心肝,递到跟前,血滴如暴雨下,打落在他手上身上。

“你欠的。”她说。

是那只皮鼓,还是多年前早已远嫁的长姐?那心肝被捧着凑到自己脸上,截断的脉络管道颤颤巍巍地,在苍白的皮肤上划下一道冰冷黏腻的殷红。

墨君圣动也不动地静静看着她。

“公子。”外头有人在喊。

面前的女子仍旧笑盈盈的,鼻翼间铁锈的味道让人想起暴晒在烈日下的战场。仿佛有谁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那恼人的声音窃窃地响着,几乎让他厌烦了,墨君圣抬起手,想扣住眼前那只皓白的腕。

光洒落进来,纤纤葇荑褪去皮肉,化作枯瘦的骸骨,最终如青烟那般消融。撩开的轿帘旁边,侍者一双明明媚媚的圆眼,鹿一样看着他。

“公子。”她似乎很欢快地喊了一声,竭力将轿帘扯得更高些。帘上的玉璎珞、石珠子乱作一团,交击之下竟隐隐有些锋芒相向的意味。

这是剑鸣,那血线呢?视线平视过去,原来是帘幕上一道如红丝缠绵的刺绣纹路。

是被魇住了罢。墨君圣朝外望,看见夷幽略略欠身,作揖而礼,日光底下,袍服上的纹缕水波般漾动。

淮山君回来了。

心中莫名酸胀,好像将被海浪溺毙的人要喘出最后一口气。墨君圣端坐在轿厢中,颔首还礼。

夷幽过来的时候,墨君圣正半阖着眼,轻扇着香台上斜支着的一丝线香,侍者捧着木质的剑簪过来,对夷幽躬身一礼。“就快好了。”侍者说着,将剑簪轻巧地平推进墨君圣梳拢好的发髻中。

“昨夜睡得迟,起晚了。”墨君圣将纨扇掩在面上,细微的呵欠声中,一双曜石的眼如起了雾般烟雨其蒙地涣散着,仿佛有锐利的锋芒一闪而逝,仔细去看,却尽只是迷离的水光。

“是我来得早了。”夷幽客气了一下,又说是代淮山君问,格外关切几句墨君圣的病情。

“好很多了。”墨君圣随手将扇子摆在一旁。夷幽略笑了笑,看向侍者,道:“冥狩大人有话,凤昭公子自己说的可不算。”

侍者手下把冠正好,恭谨回道:“确然是大好了。”

“多久之前的事了。”墨君圣扬了扬衣袖,淡且清雅的烟香逸散开去,让人想起时雨过后的青竹白露。

“那一次公子是病得糊涂,不晓事,可把冥狩大人急着了。”夷幽淡笑道。

这说的是墨君圣幼年时一场凶险的高热。

刚来浮阁时,因着为人的缘故,常被克扣欺凌,冬日里殿内不烧碳火,终于受了寒。他也不与谁说,问起来都答“没什么”,直到一日修行缺席,夷幽去看才知道,已然是“病得快死了”。

“一晃也是好多年了。”夷幽见墨君圣要起身,上前一步,挺自然而然地将手臂横在他跟前。这是要服侍他的意思,墨君圣勾了勾唇角,道:“可不敢劳动幽女大人。”这么说着,手虚扶在夷幽小臂上,却并不借力。

“坐罢。”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正执笔而书,墨君圣依言坐在侧面。“要茶水么?”淮山君略略抬眼,眉宇间透着几许别样的勾魂意味,一刹那的冶艳风情,何其惑人心魄。

“你让我喝么?”墨君圣看着他,微然冷笑着。案几下,是淮山君灵巧的指尖,如拨弄琴弦一般,轻且慢地从脚踝一路按压上去。

“倒是不想让你喝,奈何还有事要做。”

手被握住,淮山君仿佛很遗憾地,在墨君圣的掌心若有似无地抓挠一下。微末隐秘的情丝勾缠,似要从眼中流进心底,痒得人不禁错开眸光。

“茶,”淮山君吩咐道,“再去端些清淡的点心过来。”

低垂的帘幕外,墨君圣听见夷幽低低地应声,他说了什么,一阵裙裾摩挲席面的窸窣后,隔门上头映着的侍者影子渐渐都淡下去。

“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了。”

曼妙春色中,暖融的风穿行而过,拂在皮肤上,竟有些微的燥热。肩上一沉,却是淮山君含上他的耳垂,利齿轻磨,刺痛过后,酥麻如野火般掠遍身上每一寸血肉,烫得几乎要焚烧尽世间万物。

“不是有事要做?”墨君圣用些微的力道,将淮山君的手反握住。“是有正事。”淮山君含糊不清地笑道,一面说着,又在那耳垂上轻轻咬了下。

墨君圣转过头,温软的触感刹时自唇上蔓延开来,隐隐有草木清苦的气息在舌齿之间厮混缠绵。于是不禁阖上双眼,只觉无论是鼻翼耳边,抑或是心上眉间,都空悬着虚浮的白影,尚在暗自撩动不休。

盏茶,唇分。

“喝的什么?”墨君圣向那盏碗中扫了一眼,青褐的汤色中躺着几缕根须,看不出是什么,只是那味道,苦而回甘,格外像是人参。

“凉茶。”淮山君偏头看他,那眼底仿佛嵌着一汪澄澈明静的浅碧湖面,轻易便可望穿。

“凉茶。”墨君圣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更没提淮山君远比以往苍白的脸色,以及肩上附着皮毛的披风。只是在黛青与月白的织锦广袖下,十指紧扣的手上,更用深了一分劲。

如镜的湖面底下,也可以是剔透尖锐的冰川,若是一头撞上去,往往落得个头破血流。墨君圣是生涩的猎人,执迷在一场捉摸不定的狐梦之中,哪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不过是放任沉沦罢了。

“伤脾胃。”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只说了些点到即止的话。长久的患得患失易使人世故,毕竟是淮山君,如何能不慎重以待。

交情的始终取决于上位者,但总是身处下风的那位付出得更多些——近了,远了,说错话了,会错意了,不经心不行,揣摩得太过也不行,尽了人事,还有天命在等着。

墨君圣曾听谁说过,这世间的宿缘,大约总是微末而浅薄的,但也似乎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格外地为人所看重。

诸如戏文话本里常写道,谁家公子和谁家小姐,在何时在何处,因着上天注定的缘分,在人群中多望了一眼,从而念生念死地互相爱慕着,仿佛无缘分不足以相恋似的,甚至于结为夫妻,则更需要累世情深的缘分。但也有成了怨偶的,这又怎样说道呢?

他们之间,确然已经发生过了一些事,但细究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世态炎凉,天道无常,如日之升,月之落尚有浮云遮眼,别说是露水姻缘,便是天赐良缘又如何,聚散离合之事又如何说得清楚,最多不过是缘起而聚,缘灭而散,何必庸者自扰。

执念若深了,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但若非一往而深,又能称得上执迷不悟的妄念?墨君圣叹息之余,不免轻轻望了淮山君一眼。

怜弱慕强是人天性,偏偏初见的了。看过后,他将折扇收起,以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最后那几行字,道:“退治……最后是被异乡人征讨了,‘破败的村落自烈焰中涅盘而生’,这样的终局算是情理之中,想来也是世人所乐见的。”

“春秋笔法罢了。”墨君圣听见水滚了,揭开盖子查看,眼前呈现的却是一脉殷红。他格外仔细地嗅了嗅,在鼻翼间翕动的,虽不是腥甜血气,也不是清苦茶香,而是另一种不好不坏的古怪味道。给淮山君续了半盏,问他:“那是什么?”

淮山君正色道:“是中阴界泊来的茶。”继而又似乎很好心地殷勤道:“凤昭要品鉴吗?”

“敬谢不敏。”中阴界那些个鬼的执念之深重,过三途河时都得沉下去,哪里还存有品茗的心思。墨君圣一听就知道那“茶汤”怕是有诈,当下便回绝了,给了自己一盏白水,果然得见淮山君不无遗憾的神色。

“真是可惜。”淮山君捏着折扇,半枕着那团雪堆样的毛皮靠枕,意态甚是慵懒闲适。“下一卷讲的什么?”

墨君圣从淮山君膝上拿过那本志异:“是《雪之姬》。”

雪女的故事是很老旧的传说了,笔者只是润色了一些微末的情节,让整个篇章显得更为柔美而伤感。

白衣乌发,透明得如同冰晶一般的绝色女子,在破败腐朽的木屋之中,悼念着因为背叛自己,从而被风雪埋没的情人,这本身就是一场悲伤而残酷的祭奠。

“这是在告诫要信守诺言,然而总有少年人不听劝。”幽微的烛光在蝶翼一般的长睫下透出含糊的阴影,底下的眸光或浮或沉地迷离着,望过来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但若是执念,怎能被轻易了断呢?”就如同飞蛾困于灯火,而他困于淮山君。墨君圣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终究是未曾开口。

再下一卷是《恶之华》,说的是寡居的某某妃子因为嫉妒某某夫人觅得风姿卓绝的某某郎君,在其产子时生魂出窍,化为般若索命,最终使得这位夫人惊怖而死。而郎君因为与妃子有着不可言说的秘事,在夫人死后终日惶惶,也未得善终。

淮山君道:“是借鬼事写人事。”

墨君圣望着怒海龙吟,想起淮山君那日的“人心最毒”,低眉肃声道:“人世不若阿鼻地狱,何以使无辜者坠入无间。”

淮山君道:“不过是志异罢了,当不得真。”又将折扇抵在墨君圣肩上,笑道:“先前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还信生而为人罪愆深重这一套?”

“我没有。”墨君圣淡淡道,他侧过身去,将那置于案几上的茶盏斟满。

“实话说,我又不会笑你。”淮山君眉目间山水盈盈,但唇角微弯,可见分明已是笑着的,“要知道这佛那神的,最容易把人信傻了。”

“中阴来的好茶都堵不住你的嘴。”墨君圣冷笑着将茶盏推过去。淮山君端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好罢。”他道,“还是你凤昭公子的面子大。”

这么说着,淮山君的芙蓉靥上仍旧漾着几分清浅的笑意,他将墨君圣扯过去,在后者的脖颈上无尽轻柔地舔吻了一下。

“不过,要这样,才堵得住。”淮山君笑意更甚,他看着墨君圣沾染上薄红的耳廓,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上虚画了一个叉,戏谑道:“我不讲话,你也不要讲话。”

“喝你的茶。”墨君圣神色漠然,从旁拿起书册翻过一页。淮山君闻言,那笑意却是无论如何敛不住,只展扇掩了掩,端起那茶盏又抿了一口。

《魂之灯》,说的是元夜时,当贵人们都去露台赏烟花时,深宫中的宫女们,也有自己的消遣——

围坐成一圈,在帷幕中用阴沉纤细的语调去讲述一段诡事,再独自一人执着灯火,去尘封许久的屋舍中熄灭一支白烛。

这样的类似仪式的嬉游最终招致了祸事,那个最受人敬重的女官死去了,在布满了白烛的屋舍中,血色蜿蜒,最终在絮绒一般的尘埃中冷却。

“不是青行灯。”淮山君道,“她是高傲的鬼怪,喜欢青衣,以及锁边精致的百褶裙摆。”他在书中的某个小节上划了一道,“厌恶能使其污秽的血色与灰尘。”

“剪刀碎片和女官怀中的铜镜。”墨君圣叹息一般地说道,“此回却是人了。”

在屋舍角落中发现的铁块被证实是剪子的缺角,女官怀中的铜镜崩裂了凶器,却救不回她的性命。最终,那把剪子在一位宫女的妆奁中找到,而这位宫女正是女官平日里倚重的左右手。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得到了允婚的承诺,即将要离开深宫……她就为了一个男人,把我们曾经许下的誓言,都无情地抛弃了……”苍白瘦削的宫女狠狠地绞着手中交叠的碎布,“这样就太好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我,这样真是太好了……”

“爱如覆水难收,收发随心的,就不是爱了。”淮山君仿佛很有些感触地叹道,“所以说,不要轻易许下承诺,也不要轻信别人的誓言。”

书册之中,除去悲凉的事,也有好的:《神之祭》中,那位被无知的城民充作祭品的姑娘,最终被证明是神明的转世,且在一个芒草返青的春日里醒来;《樱之舞》中,早逝王后留下的横笛幻化为公主,只为得恋慕之人相赠一曲,遂意后散灵,萦锁院中樱花护卫公主百年。

倾昼绵长。

两人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临到末了,是一只白狐,在对月长嗥。

“《狐之冢》……白狐哭坟?”淮山君道,这很新奇,以前看过的,有白狐嫁女,白狐盗芝,白狐筑桥,却是独独没看过白狐哭坟。

墨君圣道:“还以为你无所不知。”

“那是高看我了,”淮山君放下了茶盏,示意墨君圣不必再斟,“吾生有涯,知也无涯。”

“关于白狐,我还看过一个,叫白狐纂史。”墨君圣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瞥了淮山君一眼。

“是杜撰的故事罢。”淮山君展扇道,“你与我说了一个故事,我也再与你说一个。”

他将折扇立起,遮了半面,仅露出狭长的、狐狸似的一双眼:“有一个公主,被吊死了,死前还在念着佛。”

入夜时分,站在楼上朝外头望,各殿所的灯火次,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好。墨君圣下了槐米,加盐,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好像挺寒酸的。墨君圣想了想,另起一锅汤,切姜丝,打葱结,点香油,面揉成极细极长的一根盘进汤里,焯熟后捞出来满满一碗。末了,就着浑浊的面汤,又烫了些青菜叶子。

“这是寿面罢,凤昭公子是在给我过生辰么?”淮山君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在碗里愈发显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叹息般说道:“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不吃就算了。”墨君圣没看他,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要吃的,”淮山君将面条从中间挑断,分了半碗给墨君圣,“陪我吃一些。”

这算是一起用了顿饭。

有侍者进来,将碗撤走,又摆好棋盘琴架等物事,并奉上茶点。天色沉沉昏暗下来,从黛眉殿起,灯火渐次点燃,落在湖水上,似有浮光辉耀。

“你的生辰是在中秋罢。”长久的静默之中,淮山君终于开口。

墨君圣一怔,无端莫名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雨夜,淮山君指向澜沧京,说着“落雨了”之类的话;想起了那一日午后,淮山君执着伞,自云山缥缈中缓缓行来;想起了那一日清晨,淮山君涂改勾画时,唇角一抹狡黠的笑意;想起了那一日黄昏,淮山君与他手谈,言笑间攻防进退落子无悔……

也许分别就近在眼前了。他这么想着,果然听淮山君接下来说:“日子定下了,就在七月初五,已经说好了,那边派人来接。”他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声轻而缓:“如果路上顺遂的话,你还能赶上在家里过生辰。”

“七月初五。”

仿佛处在了一段玄之又玄的裂帛之中,淮山君余下的话,墨君圣只见他唇角开阖,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这一时之间,墨君圣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但他知道,那个眼角氲着泪的人分明就是他,灵与肉仿佛被割裂开来,它们各行其是,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淮山君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如此”。

有不舍,有留恋,但也不过如此。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横在膝上,尖锐的指爪在弦上划过去,激起好大动静,碎金裂玉般地在沉郁清幽的夜里传出很远。

墨君圣回了神,听淮山君“啧”了一声,不可置信似的,将手平放在烛火下细细看了看,又用指腹格外地将指尖都磨蹭了一遍,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崩断了。”

墨君圣想笑他,怎么还会被凡物把指甲劈了,但又想起淮山君和他说过弦是龙筋捻的,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推到一边,斜靠在凭几上。侍者拿了匣子近身,打开来内中都是各式金生玉质的剪子矬子,大大小小鳞次栉比地排着,看着都沉。

“你也要磨么?”淮山君问。

墨君圣看了看,指甲里很干净,白月牙似的,但着实长了些,于抚琴手谈写字作画都会不便。他微微颔首:“劳烦了。”侍者退开几步,一躬身,道了句“不敢”。

月色浮在水面上,单薄的一道,缎子样随波沉浮流动着,将澄澈如许的天色与水色一分为二。

墨君圣隔窗遥望着,心里很能静得下来。又突然想到,若在澜沧京,与淮山君看着的也是同一弯明月,指尖心上,仿佛都被猫儿舔舐,微微有些痒。

“你原先带来的那些,都封存在侧殿里,衣服用具,林林总总的一些,你到时候看看,什么要拿走,若忘了也不打紧,也不是不往来了。”

“给你的东西,小件的你带上,大件的——画屏,弦琴,还有白桃花什么的,等过段时日,你在那边安顿好了,再让采办的侍者带给你。”

“另有件物事,算是临别赠礼,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你成行前赶制出来。”

淮山君大约是困倦了,夜里么,不精神,说话也是绵绵地柔软,没有腔调。墨君圣时不时地“嗯”一两声回应,突然听到淮山君问他:“要归家了,心境如何呢?”

墨君圣一怔。

如何呢?万万没想到,淮山君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虽宽慰过自己,心底里仍然会隐隐作痛。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抬眼看着淮山君温柔含情的柔媚面容,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哭又想笑,想要狠狠地捶他一顿,又想要轻轻地吻他一下。

还能如何呢?墨君圣看着自己修剪好的指甲,默然片刻,道:“就这样。”

“哪样啊?”淮山君讨嫌地凑过来。墨君圣于是放任自己,从心地轻轻舔吻上他柔嫩的唇,又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下。

“嘶……”淮山君颇有些怨怼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狗崽子。”一双桃花眼活生生瞪成了杏眼,看着很精神,没有方才似睡非睡的困倦的模样。

“师尊说的是。”墨君圣心里自在了,指尖勾了勾弦,却被淮山君扯过去,咬在食指的指节上,印了浅浅的一道痕。

“出气了。”淮山君道。但到底是意难平,于是让侍者新端了两盏茶上来。

“太酽了。”墨君圣饮了一口,略蹙了蹙眉。

“喝了精神,正好做别的。”

淮山君眼尾有些泛红,敛眉轻扫的时候,勾得人心旌曳动,魂都要飞了,肯再笑一笑,那魂就如烟一般散了,再找不到栖身之所在。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回袖抚在他的漫长的发丝上。

细软柔滑,入手仿佛是锦绣缎子,又或者是云烟还是月华,只管一缕缕缠在指上,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但烟月毕竟是缥缈虚无的东西,握得越紧,散得越快,绞绕纠葛着一抔抔的堆雪,终于还是不顾挽留,从掌中缝隙间悄然流走。

但淮山君抓住了他。那眼中兴味的神色,就好像是猛兽抻裂画皮,终于展露出獠牙。

“很久没这样亲近了。”

“不是日前才……”

滚作一处。淮山君啃舐着他的脖颈,似乎要将那未竟的话语尽数吞咽。“一日不见,隔三秋矣,我对你的思念,大概有十年那么多,”他低低地轻笑,纤长绵软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墨君圣的小腿,怪声怪气地唱,“一寸相思一寸长,一摸摸到郎身上。”

“不知所谓。”墨君圣微微侧过脸去,将身子略略打开了些。他知道将会发生的事,虽已有过经历,每次这个时候,仍旧会羞赧生涩,但他并不愿回避这种亲昵。

那双肆意纵火的手已顺着起伏的弧度揉上他的腰窝,淮山君嬉笑道:“凤昭公子,你的腰比你的话软多了。”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薄情呢?掌心底下的肌肤不曾滚烫发热,甚至感知不到心脏的脉搏,那里仿佛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空洞。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的眉眼,只觉得他不愧是妖鬼,举手投足之间深谙的风情,很轻易地便能将人迷住。然淮山君在他心里,毕竟还像是梅花,无论是白的红的,清绝的,妖艳的,都要长到月亮上去,与他此生疏离,与他远隔山海,遥不可及。

一吻落在淮山君眼下的泪痣上,即触即分。这是墨君圣以往鲜少给予的回应,淮山君怔神片刻,之后动作,更见几分热切。

“疼么?”他问道,墨君圣看着他,略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两声猫挠似的呻吟过后。“现在呢?”墨君圣半咬嘴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轻些。”淮山君与他耳语,低沉的喉音渐听不明,只剩那浅笑,激得他周身没由来一阵战栗,腰上也微微有些发痒。

“你躺好罢。”

说话的时候,眼中潋滟的水色,几乎倒映着整片天光,水天交界处,薄雾浮沉的,是未明的海。但按着的心口,血肉是冷的、白的,是死的,于是墨君圣知道,神态这样惑人的淮山君,并没有因他而情动。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恨水长东当如是。由此说来,枕边人不是心上人,似乎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往那边去点。”墨君圣的嗓子有些哑。

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再出声,却不知如何被淮山君迫到寝台边上,若不是搂着淮山君,已经落了下去。

“上头有上头的说法,底下也有底下的章程,”淮山君扣住他的肩,力道更重了三分,“凤昭公子要试么?”

“怎么试?”腰身空悬,这让墨君圣多少有些不耐。被淮山君拢在心口,他竟似听见了那腔室中格外微末的起伏。

淮山君擅十九路纵横之术,故而对兵法亦很有一套:虚实,死活,攻防,进退。诱之,予之,迫之,毋适之,正是弈棋一道上“接不归”的定式。若不然,他分明并没有心动,又何必如此作为?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难过了一阵。

“又在想什么?”淮山君笑着问道,“心思这么重。”不该想的事这个时候就别想了罢。

他本欲这么说,话未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倒显得自己挺薄幸的。无奈叹了口气,唇舌无尽温柔地,轻触了触怀中人的眉心。

“心思重怎么了?”墨君圣恹恹地避过去,“不好?”

“是不好……”淮山君一时思及墨氏嫡子的贵重身份,又不免改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好。”话听着难受,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是不好骗罢。”墨君圣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淮山君那双薄暮杳然的桃花眼。

这听意思是嫌他了。淮山君不禁失笑道:“这话说的,我真是好冤枉。”

“我说谁怎么了么?”自己倒认得快,“心虚了?”

“哪里就心虚了。”淮山君轻啧,牙这么尖利,莫不是自己偷偷磨过了。墨君圣想起身,却被他拦腰揽住:“慢着,我可真得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说什么?”墨君圣半坐在榻上,凤眼居高睥睨,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竟有暖玉一般莹润的色泽。

“说说方才没说完的……”绵软的手指划过小腹,一路向上,“上头和底下的道理。”指下发力,寝帐上,两个纠缠到一处的影子滚落到塌旁那堆雪绒一般的毛皮中。

“讲道理便讲,岂可……唔!”墨君圣眉头紧蹙,抬臂曲腿略略欠起身,“岂可手足并用!”

“身体力行,方能说得清楚,悟得透彻……”淮山君自他的脖颈上抬起头来,微微上勾的眼中透着老狐一般的狡黠,“看看这次你在上头,能学得多少道理?”

月晕轻胧的夜晚,无雨也无风,水雾凝成的白露坠在竹枝尖上,流连着不肯离去。竹根下摇曳的花影中,栖落着一对交颈的雀鸟,间或梦中清唱,雎鸠啼鸣里,细微破碎的呻吟渐渐隐没下去。

烛火烧掉了一半。

墨君圣蜷在皮毛与绡纱垒筑的巢中,潮湿黏腻的温暖中,幽幽的梅花香气渐渐浓艳起来。淮山君挺端正地躺在离他一个身位的地方,心口搭着的薄被倒有大半堆在他的腰间。

肢体已经很疲倦了,却迟迟没有生出睡意。墨君圣索性坐起来,借着灯光去看淮山君精致修长的眉眼。

淮山君生得好,皮肉骨相无一处不美,像是闷过了劲头的烈酒,平日里无论是“端着架子”或是“没了形状”,都让他几乎要醉倒了。

怎么能不执迷呢?像是中了毒,或是被下了蛊。

分明是这样纤细的身段,腰力却这样好,要得厉害的是他,招架不住的也是他。墨君圣的指尖渐渐往上游移,又在触上喉结后滑向颈侧。

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作乐后往往倒在一处,惯于独行者,何以竟对卧榻之侧的呼吸习以为常?

他的虎口压在淮山君的脉动上,同样脆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折,也就断了。墨君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赤诚相见的岁月,这似慢实快的流光,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后怕不已。

墨君圣手上摩挲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收紧,下一息,又点在淮山君眼下的红痣上。

“嗯?”墨君圣挺疑惑地拈了拈指尖,这红痣仿佛……

“怎么不动手?”墨君圣抬眼,正见淮山君含笑望着他。

墨君圣也笑:“你醒着。”

“这话可不中听。”淮山君拿过枕席上的绒垫靠着,容色还是很倦怠的样子。

“舍不得。”墨君圣改了口。淮山君又笑,从案几上摸了把薄纱镂金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摇晃着。

风撩起墨君圣的碎发,带着微微凉意,有些惬意的舒服。他问淮山君:“几时醒的?”

“不多久,大概就是你起身的时候。”淮山君扇了两下,用扇子遮住脸,挺肆意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

“睡不着,”墨君圣倒了杯过夜的残茶,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大概是被热到了。”

“是挺热的,”淮山君支使他,“给我也喝些。”墨君圣放下茶,要去给他倒。又听说“就你手里那杯”,于是把案几上剩了大半杯的茶递过去。

淮山君把自己垫高了,就墨君圣的手喝着。

“你眼下那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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