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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二 只道寻常

 

夷幽过来的时候,墨君圣正半阖着眼,轻扇着香台上斜支着的一丝线香,侍者捧着木质的剑簪过来,对夷幽躬身一礼。“就快好了。”侍者说着,将剑簪轻巧地平推进墨君圣梳拢好的发髻中。

“昨夜睡得迟,起晚了。”墨君圣将纨扇掩在面上,细微的呵欠声中,一双曜石的眼如起了雾般烟雨其蒙地涣散着,仿佛有锐利的锋芒一闪而逝,仔细去看,却尽只是迷离的水光。

“是我来得早了。”夷幽客气了一下,又说是代淮山君问,格外关切几句墨君圣的病情。

“好很多了。”墨君圣随手将扇子摆在一旁。夷幽略笑了笑,看向侍者,道:“冥狩大人有话,凤昭公子自己说的可不算。”

侍者手下把冠正好,恭谨回道:“确然是大好了。”

“多久之前的事了。”墨君圣扬了扬衣袖,淡且清雅的烟香逸散开去,让人想起时雨过后的青竹白露。

“那一次公子是病得糊涂,不晓事,可把冥狩大人急着了。”夷幽淡笑道。

这说的是墨君圣幼年时一场凶险的高热。

刚来浮阁时,因着为人的缘故,常被克扣欺凌,冬日里殿内不烧碳火,终于受了寒。他也不与谁说,问起来都答“没什么”,直到一日修行缺席,夷幽去看才知道,已然是“病得快死了”。

“一晃也是好多年了。”夷幽见墨君圣要起身,上前一步,挺自然而然地将手臂横在他跟前。这是要服侍他的意思,墨君圣勾了勾唇角,道:“可不敢劳动幽女大人。”这么说着,手虚扶在夷幽小臂上,却并不借力。

“坐罢。”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正执笔而书,墨君圣依言坐在侧面。“要茶水么?”淮山君略略抬眼,眉宇间透着几许别样的勾魂意味,一刹那的冶艳风情,何其惑人心魄。

“你让我喝么?”墨君圣看着他,微然冷笑着。案几下,是淮山君灵巧的指尖,如拨弄琴弦一般,轻且慢地从脚踝一路按压上去。

“倒是不想让你喝,奈何还有事要做。”

手被握住,淮山君仿佛很遗憾地,在墨君圣的掌心若有似无地抓挠一下。微末隐秘的情丝勾缠,似要从眼中流进心底,痒得人不禁错开眸光。

“茶,”淮山君吩咐道,“再去端些清淡的点心过来。”

低垂的帘幕外,墨君圣听见夷幽低低地应声,他说了什么,一阵裙裾摩挲席面的窸窣后,隔门上头映着的侍者影子渐渐都淡下去。

“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了。”

曼妙春色中,暖融的风穿行而过,拂在皮肤上,竟有些微的燥热。肩上一沉,却是淮山君含上他的耳垂,利齿轻磨,刺痛过后,酥麻如野火般掠遍身上每一寸血肉,烫得几乎要焚烧尽世间万物。

“不是有事要做?”墨君圣用些微的力道,将淮山君的手反握住。“是有正事。”淮山君含糊不清地笑道,一面说着,又在那耳垂上轻轻咬了下。

墨君圣转过头,温软的触感刹时自唇上蔓延开来,隐隐有草木清苦的气息在舌齿之间厮混缠绵。于是不禁阖上双眼,只觉无论是鼻翼耳边,抑或是心上眉间,都空悬着虚浮的白影,尚在暗自撩动不休。

盏茶,唇分。

“喝的什么?”墨君圣向那盏碗中扫了一眼,青褐的汤色中躺着几缕根须,看不出是什么,只是那味道,苦而回甘,格外像是人参。

“凉茶。”淮山君偏头看他,那眼底仿佛嵌着一汪澄澈明静的浅碧湖面,轻易便可望穿。

“凉茶。”墨君圣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更没提淮山君远比以往苍白的脸色,以及肩上附着皮毛的披风。只是在黛青与月白的织锦广袖下,十指紧扣的手上,更用深了一分劲。

如镜的湖面底下,也可以是剔透尖锐的冰川,若是一头撞上去,往往落得个头破血流。墨君圣是生涩的猎人,执迷在一场捉摸不定的狐梦之中,哪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不过是放任沉沦罢了。

“伤脾胃。”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只说了些点到即止的话。长久的患得患失易使人世故,毕竟是淮山君,如何能不慎重以待。

交情的始终取决于上位者,但总是身处下风的那位付出得更多些——近了,远了,说错话了,会错意了,不经心不行,揣摩得太过也不行,尽了人事,还有天命在等着。

墨君圣曾听谁说过,这世间的宿缘,大约总是微末而浅薄的,但也似乎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格外地为人所看重。

诸如戏文话本里常写道,谁家公子和谁家小姐,在何时在何处,因着上天注定的缘分,在人群中多望了一眼,从而念生念死地互相爱慕着,仿佛无缘分不足以相恋似的,甚至于结为夫妻,则更需要累世情深的缘分。但也有成了怨偶的,这又怎样说道呢?

他们之间,确然已经发生过了一些事,但细究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世态炎凉,天道无常,如日之升,月之落尚有浮云遮眼,别说是露水姻缘,便是天赐良缘又如何,聚散离合之事又如何说得清楚,最多不过是缘起而聚,缘灭而散,何必庸者自扰。

执念若深了,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但若非一往而深,又能称得上执迷不悟的妄念?墨君圣叹息之余,不免轻轻望了淮山君一眼。

怜弱慕强是人天性,偏偏初见的了。看过后,他将折扇收起,以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最后那几行字,道:“退治……最后是被异乡人征讨了,‘破败的村落自烈焰中涅盘而生’,这样的终局算是情理之中,想来也是世人所乐见的。”

“春秋笔法罢了。”墨君圣听见水滚了,揭开盖子查看,眼前呈现的却是一脉殷红。他格外仔细地嗅了嗅,在鼻翼间翕动的,虽不是腥甜血气,也不是清苦茶香,而是另一种不好不坏的古怪味道。给淮山君续了半盏,问他:“那是什么?”

淮山君正色道:“是中阴界泊来的茶。”继而又似乎很好心地殷勤道:“凤昭要品鉴吗?”

“敬谢不敏。”中阴界那些个鬼的执念之深重,过三途河时都得沉下去,哪里还存有品茗的心思。墨君圣一听就知道那“茶汤”怕是有诈,当下便回绝了,给了自己一盏白水,果然得见淮山君不无遗憾的神色。

“真是可惜。”淮山君捏着折扇,半枕着那团雪堆样的毛皮靠枕,意态甚是慵懒闲适。“下一卷讲的什么?”

墨君圣从淮山君膝上拿过那本志异:“是《雪之姬》。”

雪女的故事是很老旧的传说了,笔者只是润色了一些微末的情节,让整个篇章显得更为柔美而伤感。

白衣乌发,透明得如同冰晶一般的绝色女子,在破败腐朽的木屋之中,悼念着因为背叛自己,从而被风雪埋没的情人,这本身就是一场悲伤而残酷的祭奠。

“这是在告诫要信守诺言,然而总有少年人不听劝。”幽微的烛光在蝶翼一般的长睫下透出含糊的阴影,底下的眸光或浮或沉地迷离着,望过来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但若是执念,怎能被轻易了断呢?”就如同飞蛾困于灯火,而他困于淮山君。墨君圣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终究是未曾开口。

再下一卷是《恶之华》,说的是寡居的某某妃子因为嫉妒某某夫人觅得风姿卓绝的某某郎君,在其产子时生魂出窍,化为般若索命,最终使得这位夫人惊怖而死。而郎君因为与妃子有着不可言说的秘事,在夫人死后终日惶惶,也未得善终。

淮山君道:“是借鬼事写人事。”

墨君圣望着怒海龙吟,想起淮山君那日的“人心最毒”,低眉肃声道:“人世不若阿鼻地狱,何以使无辜者坠入无间。”

淮山君道:“不过是志异罢了,当不得真。”又将折扇抵在墨君圣肩上,笑道:“先前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还信生而为人罪愆深重这一套?”

“我没有。”墨君圣淡淡道,他侧过身去,将那置于案几上的茶盏斟满。

“实话说,我又不会笑你。”淮山君眉目间山水盈盈,但唇角微弯,可见分明已是笑着的,“要知道这佛那神的,最容易把人信傻了。”

“中阴来的好茶都堵不住你的嘴。”墨君圣冷笑着将茶盏推过去。淮山君端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好罢。”他道,“还是你凤昭公子的面子大。”

这么说着,淮山君的芙蓉靥上仍旧漾着几分清浅的笑意,他将墨君圣扯过去,在后者的脖颈上无尽轻柔地舔吻了一下。

“不过,要这样,才堵得住。”淮山君笑意更甚,他看着墨君圣沾染上薄红的耳廓,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上虚画了一个叉,戏谑道:“我不讲话,你也不要讲话。”

“喝你的茶。”墨君圣神色漠然,从旁拿起书册翻过一页。淮山君闻言,那笑意却是无论如何敛不住,只展扇掩了掩,端起那茶盏又抿了一口。

《魂之灯》,说的是元夜时,当贵人们都去露台赏烟花时,深宫中的宫女们,也有自己的消遣——

围坐成一圈,在帷幕中用阴沉纤细的语调去讲述一段诡事,再独自一人执着灯火,去尘封许久的屋舍中熄灭一支白烛。

这样的类似仪式的嬉游最终招致了祸事,那个最受人敬重的女官死去了,在布满了白烛的屋舍中,血色蜿蜒,最终在絮绒一般的尘埃中冷却。

“不是青行灯。”淮山君道,“她是高傲的鬼怪,喜欢青衣,以及锁边精致的百褶裙摆。”他在书中的某个小节上划了一道,“厌恶能使其污秽的血色与灰尘。”

“剪刀碎片和女官怀中的铜镜。”墨君圣叹息一般地说道,“此回却是人了。”

在屋舍角落中发现的铁块被证实是剪子的缺角,女官怀中的铜镜崩裂了凶器,却救不回她的性命。最终,那把剪子在一位宫女的妆奁中找到,而这位宫女正是女官平日里倚重的左右手。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得到了允婚的承诺,即将要离开深宫……她就为了一个男人,把我们曾经许下的誓言,都无情地抛弃了……”苍白瘦削的宫女狠狠地绞着手中交叠的碎布,“这样就太好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我,这样真是太好了……”

“爱如覆水难收,收发随心的,就不是爱了。”淮山君仿佛很有些感触地叹道,“所以说,不要轻易许下承诺,也不要轻信别人的誓言。”

书册之中,除去悲凉的事,也有好的:《神之祭》中,那位被无知的城民充作祭品的姑娘,最终被证明是神明的转世,且在一个芒草返青的春日里醒来;《樱之舞》中,早逝王后留下的横笛幻化为公主,只为得恋慕之人相赠一曲,遂意后散灵,萦锁院中樱花护卫公主百年。

倾昼绵长。

两人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临到末了,是一只白狐,在对月长嗥。

“《狐之冢》……白狐哭坟?”淮山君道,这很新奇,以前看过的,有白狐嫁女,白狐盗芝,白狐筑桥,却是独独没看过白狐哭坟。

墨君圣道:“还以为你无所不知。”

“那是高看我了,”淮山君放下了茶盏,示意墨君圣不必再斟,“吾生有涯,知也无涯。”

“关于白狐,我还看过一个,叫白狐纂史。”墨君圣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瞥了淮山君一眼。

“是杜撰的故事罢。”淮山君展扇道,“你与我说了一个故事,我也再与你说一个。”

他将折扇立起,遮了半面,仅露出狭长的、狐狸似的一双眼:“有一个公主,被吊死了,死前还在念着佛。”

入夜时分,站在楼上朝外头望,各殿所的灯火次,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好。墨君圣下了槐米,加盐,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好像挺寒酸的。墨君圣想了想,另起一锅汤,切姜丝,打葱结,点香油,面揉成极细极长的一根盘进汤里,焯熟后捞出来满满一碗。末了,就着浑浊的面汤,又烫了些青菜叶子。

“这是寿面罢,凤昭公子是在给我过生辰么?”淮山君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在碗里愈发显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叹息般说道:“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不吃就算了。”墨君圣没看他,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要吃的,”淮山君将面条从中间挑断,分了半碗给墨君圣,“陪我吃一些。”

这算是一起用了顿饭。

有侍者进来,将碗撤走,又摆好棋盘琴架等物事,并奉上茶点。天色沉沉昏暗下来,从黛眉殿起,灯火渐次点燃,落在湖水上,似有浮光辉耀。

“你的生辰是在中秋罢。”长久的静默之中,淮山君终于开口。

墨君圣一怔,无端莫名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雨夜,淮山君指向澜沧京,说着“落雨了”之类的话;想起了那一日午后,淮山君执着伞,自云山缥缈中缓缓行来;想起了那一日清晨,淮山君涂改勾画时,唇角一抹狡黠的笑意;想起了那一日黄昏,淮山君与他手谈,言笑间攻防进退落子无悔……

也许分别就近在眼前了。他这么想着,果然听淮山君接下来说:“日子定下了,就在七月初五,已经说好了,那边派人来接。”他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声轻而缓:“如果路上顺遂的话,你还能赶上在家里过生辰。”

“七月初五。”

仿佛处在了一段玄之又玄的裂帛之中,淮山君余下的话,墨君圣只见他唇角开阖,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这一时之间,墨君圣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但他知道,那个眼角氲着泪的人分明就是他,灵与肉仿佛被割裂开来,它们各行其是,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淮山君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如此”。

有不舍,有留恋,但也不过如此。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横在膝上,尖锐的指爪在弦上划过去,激起好大动静,碎金裂玉般地在沉郁清幽的夜里传出很远。

墨君圣回了神,听淮山君“啧”了一声,不可置信似的,将手平放在烛火下细细看了看,又用指腹格外地将指尖都磨蹭了一遍,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崩断了。”

墨君圣想笑他,怎么还会被凡物把指甲劈了,但又想起淮山君和他说过弦是龙筋捻的,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推到一边,斜靠在凭几上。侍者拿了匣子近身,打开来内中都是各式金生玉质的剪子矬子,大大小小鳞次栉比地排着,看着都沉。

“你也要磨么?”淮山君问。

墨君圣看了看,指甲里很干净,白月牙似的,但着实长了些,于抚琴手谈写字作画都会不便。他微微颔首:“劳烦了。”侍者退开几步,一躬身,道了句“不敢”。

月色浮在水面上,单薄的一道,缎子样随波沉浮流动着,将澄澈如许的天色与水色一分为二。

墨君圣隔窗遥望着,心里很能静得下来。又突然想到,若在澜沧京,与淮山君看着的也是同一弯明月,指尖心上,仿佛都被猫儿舔舐,微微有些痒。

“你原先带来的那些,都封存在侧殿里,衣服用具,林林总总的一些,你到时候看看,什么要拿走,若忘了也不打紧,也不是不往来了。”

“给你的东西,小件的你带上,大件的——画屏,弦琴,还有白桃花什么的,等过段时日,你在那边安顿好了,再让采办的侍者带给你。”

“另有件物事,算是临别赠礼,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你成行前赶制出来。”

淮山君大约是困倦了,夜里么,不精神,说话也是绵绵地柔软,没有腔调。墨君圣时不时地“嗯”一两声回应,突然听到淮山君问他:“要归家了,心境如何呢?”

墨君圣一怔。

如何呢?万万没想到,淮山君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虽宽慰过自己,心底里仍然会隐隐作痛。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抬眼看着淮山君温柔含情的柔媚面容,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哭又想笑,想要狠狠地捶他一顿,又想要轻轻地吻他一下。

还能如何呢?墨君圣看着自己修剪好的指甲,默然片刻,道:“就这样。”

“哪样啊?”淮山君讨嫌地凑过来。墨君圣于是放任自己,从心地轻轻舔吻上他柔嫩的唇,又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下。

“嘶……”淮山君颇有些怨怼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狗崽子。”一双桃花眼活生生瞪成了杏眼,看着很精神,没有方才似睡非睡的困倦的模样。

“师尊说的是。”墨君圣心里自在了,指尖勾了勾弦,却被淮山君扯过去,咬在食指的指节上,印了浅浅的一道痕。

“出气了。”淮山君道。但到底是意难平,于是让侍者新端了两盏茶上来。

“太酽了。”墨君圣饮了一口,略蹙了蹙眉。

“喝了精神,正好做别的。”

淮山君眼尾有些泛红,敛眉轻扫的时候,勾得人心旌曳动,魂都要飞了,肯再笑一笑,那魂就如烟一般散了,再找不到栖身之所在。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回袖抚在他的漫长的发丝上。

细软柔滑,入手仿佛是锦绣缎子,又或者是云烟还是月华,只管一缕缕缠在指上,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但烟月毕竟是缥缈虚无的东西,握得越紧,散得越快,绞绕纠葛着一抔抔的堆雪,终于还是不顾挽留,从掌中缝隙间悄然流走。

但淮山君抓住了他。那眼中兴味的神色,就好像是猛兽抻裂画皮,终于展露出獠牙。

“很久没这样亲近了。”

“不是日前才……”

滚作一处。淮山君啃舐着他的脖颈,似乎要将那未竟的话语尽数吞咽。“一日不见,隔三秋矣,我对你的思念,大概有十年那么多,”他低低地轻笑,纤长绵软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墨君圣的小腿,怪声怪气地唱,“一寸相思一寸长,一摸摸到郎身上。”

“不知所谓。”墨君圣微微侧过脸去,将身子略略打开了些。他知道将会发生的事,虽已有过经历,每次这个时候,仍旧会羞赧生涩,但他并不愿回避这种亲昵。

那双肆意纵火的手已顺着起伏的弧度揉上他的腰窝,淮山君嬉笑道:“凤昭公子,你的腰比你的话软多了。”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薄情呢?掌心底下的肌肤不曾滚烫发热,甚至感知不到心脏的脉搏,那里仿佛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空洞。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的眉眼,只觉得他不愧是妖鬼,举手投足之间深谙的风情,很轻易地便能将人迷住。然淮山君在他心里,毕竟还像是梅花,无论是白的红的,清绝的,妖艳的,都要长到月亮上去,与他此生疏离,与他远隔山海,遥不可及。

一吻落在淮山君眼下的泪痣上,即触即分。这是墨君圣以往鲜少给予的回应,淮山君怔神片刻,之后动作,更见几分热切。

“疼么?”他问道,墨君圣看着他,略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两声猫挠似的呻吟过后。“现在呢?”墨君圣半咬嘴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轻些。”淮山君与他耳语,低沉的喉音渐听不明,只剩那浅笑,激得他周身没由来一阵战栗,腰上也微微有些发痒。

“你躺好罢。”

说话的时候,眼中潋滟的水色,几乎倒映着整片天光,水天交界处,薄雾浮沉的,是未明的海。但按着的心口,血肉是冷的、白的,是死的,于是墨君圣知道,神态这样惑人的淮山君,并没有因他而情动。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恨水长东当如是。由此说来,枕边人不是心上人,似乎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往那边去点。”墨君圣的嗓子有些哑。

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再出声,却不知如何被淮山君迫到寝台边上,若不是搂着淮山君,已经落了下去。

“上头有上头的说法,底下也有底下的章程,”淮山君扣住他的肩,力道更重了三分,“凤昭公子要试么?”

“怎么试?”腰身空悬,这让墨君圣多少有些不耐。被淮山君拢在心口,他竟似听见了那腔室中格外微末的起伏。

淮山君擅十九路纵横之术,故而对兵法亦很有一套:虚实,死活,攻防,进退。诱之,予之,迫之,毋适之,正是弈棋一道上“接不归”的定式。若不然,他分明并没有心动,又何必如此作为?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难过了一阵。

“又在想什么?”淮山君笑着问道,“心思这么重。”不该想的事这个时候就别想了罢。

他本欲这么说,话未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倒显得自己挺薄幸的。无奈叹了口气,唇舌无尽温柔地,轻触了触怀中人的眉心。

“心思重怎么了?”墨君圣恹恹地避过去,“不好?”

“是不好……”淮山君一时思及墨氏嫡子的贵重身份,又不免改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好。”话听着难受,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是不好骗罢。”墨君圣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淮山君那双薄暮杳然的桃花眼。

这听意思是嫌他了。淮山君不禁失笑道:“这话说的,我真是好冤枉。”

“我说谁怎么了么?”自己倒认得快,“心虚了?”

“哪里就心虚了。”淮山君轻啧,牙这么尖利,莫不是自己偷偷磨过了。墨君圣想起身,却被他拦腰揽住:“慢着,我可真得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说什么?”墨君圣半坐在榻上,凤眼居高睥睨,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竟有暖玉一般莹润的色泽。

“说说方才没说完的……”绵软的手指划过小腹,一路向上,“上头和底下的道理。”指下发力,寝帐上,两个纠缠到一处的影子滚落到塌旁那堆雪绒一般的毛皮中。

“讲道理便讲,岂可……唔!”墨君圣眉头紧蹙,抬臂曲腿略略欠起身,“岂可手足并用!”

“身体力行,方能说得清楚,悟得透彻……”淮山君自他的脖颈上抬起头来,微微上勾的眼中透着老狐一般的狡黠,“看看这次你在上头,能学得多少道理?”

月晕轻胧的夜晚,无雨也无风,水雾凝成的白露坠在竹枝尖上,流连着不肯离去。竹根下摇曳的花影中,栖落着一对交颈的雀鸟,间或梦中清唱,雎鸠啼鸣里,细微破碎的呻吟渐渐隐没下去。

烛火烧掉了一半。

墨君圣蜷在皮毛与绡纱垒筑的巢中,潮湿黏腻的温暖中,幽幽的梅花香气渐渐浓艳起来。淮山君挺端正地躺在离他一个身位的地方,心口搭着的薄被倒有大半堆在他的腰间。

肢体已经很疲倦了,却迟迟没有生出睡意。墨君圣索性坐起来,借着灯光去看淮山君精致修长的眉眼。

淮山君生得好,皮肉骨相无一处不美,像是闷过了劲头的烈酒,平日里无论是“端着架子”或是“没了形状”,都让他几乎要醉倒了。

怎么能不执迷呢?像是中了毒,或是被下了蛊。

分明是这样纤细的身段,腰力却这样好,要得厉害的是他,招架不住的也是他。墨君圣的指尖渐渐往上游移,又在触上喉结后滑向颈侧。

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作乐后往往倒在一处,惯于独行者,何以竟对卧榻之侧的呼吸习以为常?

他的虎口压在淮山君的脉动上,同样脆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折,也就断了。墨君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赤诚相见的岁月,这似慢实快的流光,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后怕不已。

墨君圣手上摩挲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收紧,下一息,又点在淮山君眼下的红痣上。

“嗯?”墨君圣挺疑惑地拈了拈指尖,这红痣仿佛……

“怎么不动手?”墨君圣抬眼,正见淮山君含笑望着他。

墨君圣也笑:“你醒着。”

“这话可不中听。”淮山君拿过枕席上的绒垫靠着,容色还是很倦怠的样子。

“舍不得。”墨君圣改了口。淮山君又笑,从案几上摸了把薄纱镂金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摇晃着。

风撩起墨君圣的碎发,带着微微凉意,有些惬意的舒服。他问淮山君:“几时醒的?”

“不多久,大概就是你起身的时候。”淮山君扇了两下,用扇子遮住脸,挺肆意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

“睡不着,”墨君圣倒了杯过夜的残茶,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大概是被热到了。”

“是挺热的,”淮山君支使他,“给我也喝些。”墨君圣放下茶,要去给他倒。又听说“就你手里那杯”,于是把案几上剩了大半杯的茶递过去。

淮山君把自己垫高了,就墨君圣的手喝着。

“你眼下那红痣……”

“那个啊,自己点的。”

淮山君喝完茶水,翻过身去睡了,一面还不忘给墨君圣道一声“早歇”。墨君圣左右无眠,也不想干躺着,索性披上中衣去了露台。

这日近月中,硕大的月轮悬在眼前,虽不圆满,却仿佛触手可及。墨君圣看向远处,但见破晓的初辉渐渐延伸,在沉夜里裂出一道道闪电般的沟壑。

水天清透,万里无云。

正日子里来的人,名字是傅燎影。就姓氏而言,算不得沧鸾世家的人,不过也许是墨氏的幕僚。

墨君圣这样想着,难得有心思地站上楼台,眼见得那个缁衣的少年人押着车驾,在青天白日底下缓缓而过。投在地上的影子被炙热的光拔扯得老长,颤颤巍巍地朝着黛眉殿的方向蠕动。

按道理,澜沧京来人到阴阳浮阁办事,自然要先去拜见一下淮山君。

柳娘在寝殿内间整理箱箧。东西拾掇好了,墨君圣仔细清点了一次后,发现也没几件物什。

他在阴阳浮阁十余年,身量长了不说,怕那边没有备下合身的,故要带上随身的衣服,但也不必太多,单一个箱笼就能放下。以往用作哄他的那些小孩子稀奇的玩具,自然也不要带了,就留下一个母亲缝的小猫镇衣角,别的都托去扔了。

倒是特意为着惯用的砚台笔墨去问了黛眉殿,淮山君答曰:“给你用的就是你的”,此外,又格外提到,日前说要做给他的小玩意儿好了,让他看看合不合心意。

“来,”淮山君招呼他,一边夷幽正磨着墨,“写几个字。”

墨君圣走过去,执笔想了片刻,终于落于纸上,写的正是“造化阴阳”。见字如龙蛇蜿蜒起伏,筋骨嶙峋之余锋芒半敛,足见收放自如,淮山君颔首以示满意。

墨君圣一时间倒没管那字,只顾看着夷幽跟前,那一块承墨的砚台:“这墨——”

饶是淮山君,面上也颇见得色:“这墨如何?”

“超然逸品,世上无墨能出其右!”墨君圣不吝称赞,一双凤眼光华盈然,如灼灼琉璃,看向淮山君。

他是正经的高门贵子,来阴阳浮阁之前,世面倒也见识了不少。

须知自古以来,当权者莫不非常之有钱,如从龙域六世家,无论沧鸾墨氏的清贵意度,辟兵宁氏的轩昂器量,簪鼎沐氏的雍雅姿容,窥命苏氏的超脱佚气,灵枢月下氏的谦恭韵宇,垄溪洛氏的落拓风岸,都是大价钱砸出来的。

可这钱一不是天上落下的,二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拿墨氏来说,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在从龙域许多地方都开设有沧鸾字号的门面,专卖笔墨纸砚,偶尔掺着卖点熏香。成品字画店里是寻不见的,琴骑御射也没有,那是沐氏的一亩三分地,轮不到旁人插手。

磨笔、制墨、造纸、刻砚、调香,墨氏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其中又尤擅制墨调香之道。得的好的,除了贡上或自用的一部分,剩下的都锁在库里,许多年下来一分一厘都没有挪动过。那是古墨,至于新墨,墨君圣见过也用过,诸多繁复的品目,没有一样能如今日这墨,从气与质、色与香,都万般迎合他的心意。

“能得凤昭一声‘超然逸品’,我这几日忙碌也算值得。”淮山君淡淡说着,单听那声气,就觉得他的心绪一定很好。他指着墨君圣写的四个字,道:“且再看。”

灵压过境,笼在纸上,那纸似被废弃在时间的长河中,历经冲刷洗礼,哪怕黄了,皱了,碎了,其上墨色,深浅依旧不褪不改。就像是碧血丹心,青史留名,不论过了多少年,都能传得下去。

可见确然是很好的墨,这样好的墨,值得有一个配得上它的名字。

淮山君赐下的名字是七尺魂。

淮山君道:“还记得七情么?以之制墨,其跗骨之蛆般的特性显现出来,就是千年如一日的漆黑润泽。”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外,还有些别的好处,等你日后用得多了,便自明了。”

淮山君道:“易水阁里只剩了挺少的一点七情,这毒我还没寻思出来,故而连墨也成得不多,费了好大劲就一箱,过会儿让夷幽都拿给你。”

一面说着,打发夷幽去取,想起又道:“虽不多,倒也不必不舍得用——囤着不用不就糟蹋了,你家那都什么臭习惯。”

墨君圣听了,不说话,只真心实意地笑了两下。他也觉得该用得用,不然百年后作古,好东西都便宜了谁去。

淮山君看着他笑,明明是很浅淡的笑意,偏那清透的样子,好像水天云色都匀在初生的曦光中,融融一片圆满。这样的清平之中,淮山君就着那砚台里的残墨添水磨了,让墨君圣再写一幅字。

“就写‘天下太平’罢。”

墨君圣依言写了。淮山君拿着那字,挺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说要给裱起来。

夷幽取回来的,说是一箱墨,其实只是一个不很大的匣子。

匣子是由从水中起出历时千年的松木点点磋磨雕刻而成的,墨黑郁里,愈外愈加澄明,状若石英,形如髓质,名曰一寸玉。一寸玉盛着七尺魂,如此名贵,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国的宝物。

这样被夷幽珍之重之地递过来,入手时,比金石更沉。待得要打开来看时,更是神色肃穆,如同朝圣。

铁灰色的烟墨锭,卧在玉中,泛着雪亮的光,倒像是不世出的名刀。其上萦绕的沉郁香气凝滞不褪,凭空地让人想到,在青帘最深处的贵妃榻,是谁轻声而笑。

名刀、美人,都是要人性命的,怎能容得人不动心呢?

淮山君可是太舍得了。

墨君圣想着淮山君说以后自己会成为执首的话,他们的缘分并不会因为他回澜沧京而断绝。

还会打交道的罢,心里有微薄的慰藉。

但又想到,如此贵重之物,大约并不是特意送给他墨君圣,而是送给日后沧鸾墨氏的执首,心里又不禁淡淡落落地冷下来。

是夜,临水的露台上,习习的凉风沛然拂过,扬起层叠低垂的华幔,其上鎏金销银的锦绣随风势丝丝缕缕地游动着,烛光底下,似乎是辉映的盛世太平。

可惜月色晦暗,如此到底是少了几分情致。淮山君与墨君圣隔盘棋局静静对坐着,喝着茶唠嗑,说话间难免要提起一些事。

“师尊没见他?”墨君圣随手落子,在中盘打了个劫。

“谁,傅燎影?”淮山君在边角应了一手,“忙着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说着,又看向墨君圣道,“之前看你倒不是挺不在意的?”

开始是不在意的,后来又有些在意了。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落子的位置,蹙了蹙眉:“名字是知道了,却是以前也没听说过的姓氏。”

想是近来才启用的家臣罢。

沧鸾世家里,格外受到重用的,总是那些办事稳妥的老人。与淮山君的来往,在墨氏里也算得上隐秘,当初送墨君圣时就是轻车简行,给出的明目是为故去的墨正安斋戒祈福。

傅燎影还年轻,这年岁能经手阴阳浮阁的事,足以说明他的本事。墨君圣想着,并不耽误他在局面上一着抢断淮山君的大龙。

淮山君不以为意,拈起棋子,不咸不淡道:“定性不错。”

那日的拜见被挡回去了,傅燎影竟也肯安之若素地待在住处,说话做事也是不急不缓的。城府有,手腕也不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的样子。不过么,很多时候若要办好事,宁愿要个懂事的,也不愿要个聪明的。

淮山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傅燎影究竟是不是墨斜安遣来的,是或者不是,在他看来都觉得有意思。

淮山君看着墨君圣。那样清冷冷的面容,眉目间像是轻笼着淡烟疏雨,丝毫不见浓艳,唇也薄,只有淡淡如樱的粉,衬着苍白如雪的肤色,仿佛很没味道,寡淡的很。但偏偏就是这寡淡,看了这许多年,犹嫌不够似的,一颦一笑,竟还能牵得心中微动。

都说他和墨正安像,到底是哪里像呢?棋风杀性如此之重,方才那一手,几乎把他的大龙钉死在了局中。墨正安走棋,从不会抢断大龙,他只会缠,丝丝缕缕连连绵绵,浪潮般压过来,百步起势,势起则无敌。

一者上善若水,一者凌厉如刀,哪里就像了呢?

淮山君慨然而叹,墨正安善谋,编织网线的时候,尚且把自己扯入局中不得脱身,这般决绝的墨君圣,又会把自己逼到怎样的下场?

不禁道:“凤昭你且好好的,等你成了执首,我就把夷幽给你。”

纵横十九道上七零八落,劫杀了那条大龙,墨君圣颇好颜色地笑笑,也没把他的话没当真,只认定他在说笑。

“单单走棋的话,输或者赢都挺无聊的,总要赌点什么才有意思。”中盘,淮山君投子认负,起身把残局都拂去了,于是有侍者走上来,把经纬之间的用具都撤走。

淮山君道:“茶用中层柜子里青罐的那封,再端几碟子点心,咸的不要,也不可太甜。”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上次那个拌了糖桂花的蒸糕就不错。”

很少看见淮山君这样细致地吩咐。墨君圣心中了然,想必是私房茶,所以格外要备清淡的点心。

淮山君道:“要走了,总得有杯好茶相送不是?”

话是这么说,出口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听着就抠门,一想到此处,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至于巍然正坐八风不动的墨君圣,薄唇紧抿着,面上看着是冷冷的,但凌厉的眉眼间,明明白白都是清浅的笑意,依稀很有些温柔的样子。

临到离别,情浓时的如胶似漆相看泪眼不必说,哪怕情薄了淡了,往日的喜欢之处,自然还是爱得很,往日的憎厌之处,看在眼里,竟也觉得可亲起来。

过往幕幕,怎么觉得,细算来,自己还是亏待了他。

侍者端了茶盏并几碟点心上来。里面果然有淮山君点名的桂花糖糕,透花糍和切成四块的翠玉豆糕,用作馅料的豆沙里都没有拌糖。

另有一碟黑白相间交融成太极图样的,蒸制的质感莹润剔透,仿佛是糯米,在黑底红漆的碟子里零散摆着,光看着就觉得心思一定很巧妙。

“黑的混着芝麻,白的则是五味干货磨成的粉。”

“哪五味呢?”

答曰:白芸豆、白茯苓、白莲子、白菊花……可还有一种呢,侍者说不下去了,淮山君将茶盏端起,轻抿一口,接过了话头道:“是白山药。”

山药的成品即称淮山,又名淮山药。

难怪呢。墨君圣拈了一块,颇自在地打量了片刻,挺稀奇地看见糕面上还有星点细碎的金箔。

原看着挺朴素的点心,加了这桩,仿佛是城南的穷酸老道穿了滚边缠金的道袍,摇身一变成了京都的华贵国师,那身价那气派,立时就不一般了。

又看一眼淮山君,白衣高冠,连外罩的纱衣也是纯白无垢的。眼尾浅蓝淡扫,隔着氤氲水雾望过来的眸光,幽邃暗沉的,看着像是海上的浮冰。

这样的姿容风度,自然轮不上衣裳陪衬,哪怕散发麻衣,也会被当做是国士礼遇。若是出没在深山乡野,兴许会让人以为,是见到了跌落凡尘的神仙,从此攒碑作传,在青史上落下大好名头。

但若是结交过,也许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位,并不是神仙,而是喝血勾魂的妖孽。

墨君圣想着,于是不免再仔细地看一眼。烛光下,帷幕中,流光飞舞眉眼婉转的,恨不得就那么,一直、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凤昭公子,看的什么这么起劲?”

这是明知故问了。墨君圣将手中的点心放下,端起茶盏,眼中明灭不定的,都是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谢你的好茶。”

茶很香,馥郁不说,难得的是既幽且雅,却不冷,融融的暖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缱绻。更弥足珍贵的,是内中所蕴藏的心意,足以使人铭记五内慰藉一生。

“长公子。”

撤开屏风,傅燎影从容自如地与墨君圣见礼。俯身而拜的时候,姿态端得很足,仿佛是很谦和恭敬的样子,却少了高门世家出身的三分含蓄,锋芒毕露得要割伤谁似的。

“傅燎影?”墨君圣的声气淡淡的,听着非常疏离。

“是。”傅燎影抬眼,看见墨君圣的时候,微微流露出打量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墨君圣冷冷开口。

按从龙域的规矩,直视为尊者,是为不敬。傅燎影才似回过了神般笑了笑,他还年轻,这么笑的时候挺有几分少年意气。

“长公子和执首大人好相似啊。”

也许这在傅燎影看来是恭维的话,墨君圣却觉得讨厌透了。他怎么会和那个人相似?他怎么可能会和那个人相似?一手执盏,分明已是怒极,却仍旧面色如常地,将那一口茶汤咽下去,末了淡淡道“傅大人真是深受信重,年轻有为”。

傅燎影道:“谬赞。”

傅燎影道:“以微末之身当此大任实在惶恐。”

话是这么说,但那神色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看着眉宇间很有几分傲气的样子。墨君圣自觉和他没什么话好说,径直问道:“他有什么交代?”

“执首大人思念长公子,希望长公子尽早动身。”

思念?墨君圣相当不以为然。也许墨斜安是想让他早回到澜沧京,但绝不会是因为思念。

墨斜安是很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是没人性也毫不为过。他与宁氏长久淡漠地相处着,只能说尽到了为人夫的本分,却不见得能顾念宁氏的心情,甚至在墨君卿远嫁不久,就聘了身份高贵性情温柔的妾室,勉强能算是和颜悦色的宠爱着。

他与宁氏年少相知的情分,仿佛是受不得彼此长久地消磨,终于耗尽了。

宁氏是独立刚强的女人,没有菟丝花一般的矫揉造作的脾气,但在强权的墨斜安看来,这就是不懂事。

但宁氏还是墨氏的当家夫人,后宅是她的天下,家里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愿意去管,哪怕他的妾室话里话外地暗示“夫人刻薄”。

他就是这样想的,男人应当操心军政大事,若在家事上花了心思,就是“不像话”,妾室合该被正室管束,若是恃宠而骄坏了规矩,就是“不安分”。

他也许不爱宁氏,却给了她名分,和谁也越不过去的地位;他仿佛宠爱妾室,却任凭她在宁氏跟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地讨生活。

旁人提起墨斜安来,都觉得这是个城府深重的人,也不讲情分,根本就是全然无法相处。

但墨君圣把他琢磨得通透,不能把他当做是人,只要把他当做是延续沧鸾墨氏的铁则,就很容易对付了。

所以墨君圣从来不怕墨斜安,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律法”之内从心所欲,细枝末节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给墨斜安脸色看。但一些诸如“联姻”、“为质”的要紧事,则没人可以在墨斜安跟前说得上话。

墨君圣淡淡地想,墨斜安是纲常的拥趸,长兄如父,也许墨正安说话他会听两句。可墨正安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正如他弥留时所说的那样,由得墨斜安变本加厉地折腾,他再管不了他了。

每年清明黄昏,墨斜安是绝找不见人的。大约是去祭拜了罢,是寄托哀思么?总该不会是心中有愧罢。毕竟墨正安没有被葬入祖坟,那里立着的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墓,只有墨斜安才知道在哪里。

后来听淮山君所说,墨正安是被咒杀的,尸骨都朽烂了,因而不能埋在故地,会坏了风水。

“《梦世录》想来你看过了罢。”

那一日,他问了墨正安的事,淮山君略笑着,起了话头:“端之记性好,他看过的书,一定会有抄本,正本在我这,抄本应该,不,就在易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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