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八 东海之末
半青半黄的丰融草间,栖息着点点幽蓝的萤火,明灭不定的样子,像极了坟茔地里的骨磷,若是连成了串子,打着旋儿飞舞起来,那就是魂魄的灵光在烧。
墨君圣折了段枝条,指上捏诀催发生气,许多流萤被引诱过来,绕着尖端上下翻飞,微末的光聚在一处,亦炽盛得足以照亮前路,就好像湖水底下曳动的鲛泪明珠,连十五的月光都能衬得黯然失色。
真是好清静,除了踏碎枯叶的音响,竟没什么别的声息。来到废弃殿所前,捡了花枝,拂去浮尘,将断裂焦化的牌匾拼接在一处,其上是被烧熔的鎏金字,滑落下来,扭曲着凝成了泪痕未干的模样。
“东海末。”墨君圣轻声念道。
东海末,这就是这所殿堂的名字。东海之东谓之极,曰东海之末,有方外仙山,承恩露天华。
“名字不错,只可惜遭了火患。”墨君圣略看了看,寻了格局上应当是长廊的地方缓缓走过去。
四处都是烟熏火燎的气息,堆积在一片雪洞似的空旷中,令人倍感滞涩。除去大块的焦炭,隔间中尚有一些物什不曾毁坏,虽被烧得漆黑,也能辨别出几分精巧。窗柩上镶了回文木架,原是纸糊的,而今自然早被火舌舔舐干净,透过去便能望见几段白桃花枝招风弄影。墨君圣一边看着,心里却无端生出几分“人面桃花”的感慨来。
“那是……”
突然,他目色一凝,正落在旁边一樽铜雕上,看其位置,似乎原本是摆在书案旁边的。
铜雕作猛禽形,引吭振翅,顶上翎羽栩栩,眼中戾气凛然,几乎是个活物,更奇特的是,这铜雕的基座并非寻常雕法,不以爪握山石,而是雕成祥云状,与羽翼连接,作好风借力、扶摇九天之相。
墨君圣死死盯着铜雕的下腹处,若是禽类飞行,指爪必是收在那里。但他知道,那双足并没有被雕刻出来,当然不会是因为工匠忘了或者什么别的意外。
那是沧鸾,凤属、无足的沧鸾。
难不成,这东海末,竟是墨正安当年的住处?
心里蓦然划过这个念头,细想想又觉得不是。
墨正安在墨氏的住处,是宅邸北苑的竹林中一座临水的殿所,他房中所陈列的各式用具器物,在当然的华美之外更显得别致。沧鸾是墨氏的徽记,但在墨正安的寝居之内,竟一概也看不到。
想来该是不喜欢的罢,毕竟那时,墨正安已经是执首大人了,朝夕相对的陈设,尽可以随心增减。但随即又想到,人总是善变的,该不会是本来喜欢,后来经历了一些事,突然又不喜欢了。
在是与不是之间,就这么举棋不定的,绕过屏风的残骸,又从断裂的门槛上越过去。
外面是一弯银镜般的湖面,不生波澜,偶尔能见得几只鹭鸟,扇动雪白的双翼飞掠而过,留下几道细碎的涟漪,那已然算是黛眉殿的地界,再远处,浅洲上生着芦苇,风拂之时灿烂地招摇着,那光景倒似散了一地烟雨,要将铺陈的月色打得粉身碎骨。
芦苇荡旁长着几丛石菖蒲,菖蒲后是一排低矮的青瓦白墙,坠着的花藤紫白浓密,合着这边风送过去的白桃花瓣,似落了一层绵密的霜雪。
露台旁是渡口,顺着朽败的纤绳,能看见半叶小舟死在干涸委顿的沟渠里面,显然是许久未曾用过了,舷里尽是泥,系舟的那株树也早已枯死了,花叶落尽而不曾返青,但就那遒劲纤瘦、临水而照的风姿看来,依稀像是梅花。
对岸就是黛眉殿的埠头,青石的台阶很缓很长,犹嫌不够似的回环曲折,绕着藕根莲叶,走在上面足以缠绵一生。
道旁随意路过的一方青石案,历久而色泽如玉,似乎与埠头上的青石阶取自同一块山石,其上有长矩的白痕,常常放置的东西看来是琴,或者是筝,令人想到月下幽思,想到凤首箜篌,想到曲音两厢酬,想到执子之手与子白头。
墨君圣细想了想,觉得此方青石上烙下的长矩白痕,若说古琴的话像是正合式,并且与丝弦殿中,淮山君所斫的有一张格外合得上。
那张琴,名曰卿卿。
处处都是良辰美景,并蒂成双,如今人不在了,东西还原样留着,寄予的思情哪怕年岁都无从消磨。墨君圣从旁看着,该怎么说,在那么一瞬间,他竟有些怨恨淮山君的长情。
但长情是归长情,情人离散,相关的旧物要么好生藏起来,要么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这么不阴不阳不明不白地颓着,任谁看了都有些磕绊膈应。
淮山君向来不是个正常的,那心思,如海底深渊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墨君圣再如何聪明,也是个吃粮食的,如何知道淮山君怎么想的,只是思虑之下不免感到惊心罢了。
不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也只有淮山君自己才知晓,在经年里无情煎熬的,在记忆中挣扎求生的,到底是爱是恨,究竟是孽是缘。
墨君圣无声叹息,眼前一幕幕闪回的,是无月的冬夜中,墨正安翻开一卷词集,对着灯火微微发怔,苍白底下透着薄红的面容,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他这么想着,心下却总觉得,东海末的倾颓,不是这几十年才发生的事情。
出了东海末,面前是两条以碎石子铺就的小道,右侧一道通往黛眉殿,左侧一道,则沿溪盘着险峻的山石一路往上,最终隐没在雾霭深林之后。
手中翠绿的枝条已然枯黄了,生发之气散尽,那些流萤散开来,三三两两往来处林中飞去。
墨君圣沿着右边的道走,不多时便到了中庭。身后道口上生着几株茂盛的红花继木,交错着将路遮挡了个严实。前面不远便是露台的沉木踏道,要去往那边,得从正殿经过。
殿中的光线很暗,似乎只点了寥寥可数的几盏灯,又拉着垂帘,影子投在青琐的隔窗上,氤氲成一团黯淡的烟雾。断续有谈话之声传来,只是格外听不真切,说是那边,想必是和“幽冥侧”有所干系,毕竟那是沉决思眼下在忙的事,但“幽冥侧”到底是什么地方,并没有丝毫头绪。总之应该是很要紧的所在,因为务求隐秘,所以要把侍者都谴下去。
墨君圣这么想着,却撞见夷幽推门出来,手上的漆盘里还盛着一只空的白玉碗。两边都默然不语,内间密谈的两位也不再说话,只听淮山君隔着帘子,远远地探问道:“怎么了?”
“方才看见湖上的白鹭扑入中庭,惊了一下,”夷幽声色如常道,“这便告退了。”
淮山君没再说什么,夷幽拉上隔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廊道的尽头。墨君圣会意,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在这之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正是在内殿的角落点着宫灯,将一切都如皮影一般,照映得纤毫毕现——镂刻的案几上摆着两个茶盏,茶盏之后的一道影子,看轮廓,应当是淮山君,而另一个茶盏之后,却空无一物。
到了地方,夷幽将漆盘放在阑干上,回过身,还是那样沉郁的样子,略笑着道:“夜已很深了。”凤昭公子,何以还不安歇呢?
“安神的香囊不见了,怕落在路上,便过来找找。”墨君圣道,其实他有心问问关乎邪灵的事,但话未出口,就已然有些迟疑不定了。
“要紧么?”夷幽很温柔地问道。
月光照进来,将他的长发铺了一层霜色,那眼眸中除了映着的幽蓝外,还有些阴影,在暗处隐隐流动。
“缝制用的丝线混了之前取下来的头发。”
墨君圣静静回望,夷幽亦不动不语。在接下来的寂然对峙之中,墨君圣几乎以为他已经看透了一切。但终于,是夷幽垂首低眉,将眼眸深深掩埋在长睫底下,淡淡地浅笑道:“我会留意的。”
墨君圣道谢。末了,又挺刻意地问,刚刚殿内与淮山君谈话的是否还是沉决思——夷幽既已然容忍了他一次,那么想必也不会介意,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好。墨君圣下了槐米,加盐,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好像挺寒酸的。墨君圣想了想,另起一锅汤,切姜丝,打葱结,点香油,面揉成极细极长的一根盘进汤里,焯熟后捞出来满满一碗。末了,就着浑浊的面汤,又烫了些青菜叶子。
“这是寿面罢,凤昭公子是在给我过生辰么?”淮山君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在碗里愈发显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叹息般说道:“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不吃就算了。”墨君圣没看他,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要吃的,”淮山君将面条从中间挑断,分了半碗给墨君圣,“陪我吃一些。”
这算是一起用了顿饭。
有侍者进来,将碗撤走,又摆好棋盘琴架等物事,并奉上茶点。天色沉沉昏暗下来,从黛眉殿起,灯火渐次点燃,落在湖水上,似有浮光辉耀。
“你的生辰是在中秋罢。”长久的静默之中,淮山君终于开口。
墨君圣一怔,无端莫名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雨夜,淮山君指向澜沧京,说着“落雨了”之类的话;想起了那一日午后,淮山君执着伞,自云山缥缈中缓缓行来;想起了那一日清晨,淮山君涂改勾画时,唇角一抹狡黠的笑意;想起了那一日黄昏,淮山君与他手谈,言笑间攻防进退落子无悔……
也许分别就近在眼前了。他这么想着,果然听淮山君接下来说:“日子定下了,就在七月初五,已经说好了,那边派人来接。”他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声轻而缓:“如果路上顺遂的话,你还能赶上在家里过生辰。”
“七月初五。”
仿佛处在了一段玄之又玄的裂帛之中,淮山君余下的话,墨君圣只见他唇角开阖,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这一时之间,墨君圣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但他知道,那个眼角氲着泪的人分明就是他,灵与肉仿佛被割裂开来,它们各行其是,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淮山君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如此”。
有不舍,有留恋,但也不过如此。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横在膝上,尖锐的指爪在弦上划过去,激起好大动静,碎金裂玉般地在沉郁清幽的夜里传出很远。
墨君圣回了神,听淮山君“啧”了一声,不可置信似的,将手平放在烛火下细细看了看,又用指腹格外地将指尖都磨蹭了一遍,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崩断了。”
墨君圣想笑他,怎么还会被凡物把指甲劈了,但又想起淮山君和他说过弦是龙筋捻的,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推到一边,斜靠在凭几上。侍者拿了匣子近身,打开来内中都是各式金生玉质的剪子矬子,大大小小鳞次栉比地排着,看着都沉。
“你也要磨么?”淮山君问。
墨君圣看了看,指甲里很干净,白月牙似的,但着实长了些,于抚琴手谈写字作画都会不便。他微微颔首:“劳烦了。”侍者退开几步,一躬身,道了句“不敢”。
月色浮在水面上,单薄的一道,缎子样随波沉浮流动着,将澄澈如许的天色与水色一分为二。
墨君圣隔窗遥望着,心里很能静得下来。又突然想到,若在澜沧京,与淮山君看着的也是同一弯明月,指尖心上,仿佛都被猫儿舔舐,微微有些痒。
“你原先带来的那些,都封存在侧殿里,衣服用具,林林总总的一些,你到时候看看,什么要拿走,若忘了也不打紧,也不是不往来了。”
“给你的东西,小件的你带上,大件的——画屏,弦琴,还有白桃花什么的,等过段时日,你在那边安顿好了,再让采办的侍者带给你。”
“另有件物事,算是临别赠礼,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你成行前赶制出来。”
淮山君大约是困倦了,夜里么,不精神,说话也是绵绵地柔软,没有腔调。墨君圣时不时地“嗯”一两声回应,突然听到淮山君问他:“要归家了,心境如何呢?”
墨君圣一怔。
如何呢?万万没想到,淮山君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虽宽慰过自己,心底里仍然会隐隐作痛。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抬眼看着淮山君温柔含情的柔媚面容,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哭又想笑,想要狠狠地捶他一顿,又想要轻轻地吻他一下。
还能如何呢?墨君圣看着自己修剪好的指甲,默然片刻,道:“就这样。”
“哪样啊?”淮山君讨嫌地凑过来。墨君圣于是放任自己,从心地轻轻舔吻上他柔嫩的唇,又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下。
“嘶……”淮山君颇有些怨怼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狗崽子。”一双桃花眼活生生瞪成了杏眼,看着很精神,没有方才似睡非睡的困倦的模样。
“师尊说的是。”墨君圣心里自在了,指尖勾了勾弦,却被淮山君扯过去,咬在食指的指节上,印了浅浅的一道痕。
“出气了。”淮山君道。但到底是意难平,于是让侍者新端了两盏茶上来。
“太酽了。”墨君圣饮了一口,略蹙了蹙眉。
“喝了精神,正好做别的。”
淮山君眼尾有些泛红,敛眉轻扫的时候,勾得人心旌曳动,魂都要飞了,肯再笑一笑,那魂就如烟一般散了,再找不到栖身之所在。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回袖抚在他的漫长的发丝上。
细软柔滑,入手仿佛是锦绣缎子,又或者是云烟还是月华,只管一缕缕缠在指上,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但烟月毕竟是缥缈虚无的东西,握得越紧,散得越快,绞绕纠葛着一抔抔的堆雪,终于还是不顾挽留,从掌中缝隙间悄然流走。
但淮山君抓住了他。那眼中兴味的神色,就好像是猛兽抻裂画皮,终于展露出獠牙。
“很久没这样亲近了。”
“不是日前才……”
滚作一处。淮山君啃舐着他的脖颈,似乎要将那未竟的话语尽数吞咽。“一日不见,隔三秋矣,我对你的思念,大概有十年那么多,”他低低地轻笑,纤长绵软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墨君圣的小腿,怪声怪气地唱,“一寸相思一寸长,一摸摸到郎身上。”
“不知所谓。”墨君圣微微侧过脸去,将身子略略打开了些。他知道将会发生的事,虽已有过经历,每次这个时候,仍旧会羞赧生涩,但他并不愿回避这种亲昵。
那双肆意纵火的手已顺着起伏的弧度揉上他的腰窝,淮山君嬉笑道:“凤昭公子,你的腰比你的话软多了。”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薄情呢?掌心底下的肌肤不曾滚烫发热,甚至感知不到心脏的脉搏,那里仿佛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空洞。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的眉眼,只觉得他不愧是妖鬼,举手投足之间深谙的风情,很轻易地便能将人迷住。然淮山君在他心里,毕竟还像是梅花,无论是白的红的,清绝的,妖艳的,都要长到月亮上去,与他此生疏离,与他远隔山海,遥不可及。
一吻落在淮山君眼下的泪痣上,即触即分。这是墨君圣以往鲜少给予的回应,淮山君怔神片刻,之后动作,更见几分热切。
“疼么?”他问道,墨君圣看着他,略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两声猫挠似的呻吟过后。“现在呢?”墨君圣半咬嘴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轻些。”淮山君与他耳语,低沉的喉音渐听不明,只剩那浅笑,激得他周身没由来一阵战栗,腰上也微微有些发痒。
“你躺好罢。”
说话的时候,眼中潋滟的水色,几乎倒映着整片天光,水天交界处,薄雾浮沉的,是未明的海。但按着的心口,血肉是冷的、白的,是死的,于是墨君圣知道,神态这样惑人的淮山君,并没有因他而情动。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恨水长东当如是。由此说来,枕边人不是心上人,似乎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往那边去点。”墨君圣的嗓子有些哑。
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再出声,却不知如何被淮山君迫到寝台边上,若不是搂着淮山君,已经落了下去。
“上头有上头的说法,底下也有底下的章程,”淮山君扣住他的肩,力道更重了三分,“凤昭公子要试么?”
“怎么试?”腰身空悬,这让墨君圣多少有些不耐。被淮山君拢在心口,他竟似听见了那腔室中格外微末的起伏。
淮山君擅十九路纵横之术,故而对兵法亦很有一套:虚实,死活,攻防,进退。诱之,予之,迫之,毋适之,正是弈棋一道上“接不归”的定式。若不然,他分明并没有心动,又何必如此作为?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难过了一阵。
“又在想什么?”淮山君笑着问道,“心思这么重。”不该想的事这个时候就别想了罢。
他本欲这么说,话未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倒显得自己挺薄幸的。无奈叹了口气,唇舌无尽温柔地,轻触了触怀中人的眉心。
“心思重怎么了?”墨君圣恹恹地避过去,“不好?”
“是不好……”淮山君一时思及墨氏嫡子的贵重身份,又不免改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好。”话听着难受,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是不好骗罢。”墨君圣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淮山君那双薄暮杳然的桃花眼。
这听意思是嫌他了。淮山君不禁失笑道:“这话说的,我真是好冤枉。”
“我说谁怎么了么?”自己倒认得快,“心虚了?”
“哪里就心虚了。”淮山君轻啧,牙这么尖利,莫不是自己偷偷磨过了。墨君圣想起身,却被他拦腰揽住:“慢着,我可真得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说什么?”墨君圣半坐在榻上,凤眼居高睥睨,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竟有暖玉一般莹润的色泽。
“说说方才没说完的……”绵软的手指划过小腹,一路向上,“上头和底下的道理。”指下发力,寝帐上,两个纠缠到一处的影子滚落到塌旁那堆雪绒一般的毛皮中。
“讲道理便讲,岂可……唔!”墨君圣眉头紧蹙,抬臂曲腿略略欠起身,“岂可手足并用!”
“身体力行,方能说得清楚,悟得透彻……”淮山君自他的脖颈上抬起头来,微微上勾的眼中透着老狐一般的狡黠,“看看这次你在上头,能学得多少道理?”
月晕轻胧的夜晚,无雨也无风,水雾凝成的白露坠在竹枝尖上,流连着不肯离去。竹根下摇曳的花影中,栖落着一对交颈的雀鸟,间或梦中清唱,雎鸠啼鸣里,细微破碎的呻吟渐渐隐没下去。
烛火烧掉了一半。
墨君圣蜷在皮毛与绡纱垒筑的巢中,潮湿黏腻的温暖中,幽幽的梅花香气渐渐浓艳起来。淮山君挺端正地躺在离他一个身位的地方,心口搭着的薄被倒有大半堆在他的腰间。
肢体已经很疲倦了,却迟迟没有生出睡意。墨君圣索性坐起来,借着灯光去看淮山君精致修长的眉眼。
淮山君生得好,皮肉骨相无一处不美,像是闷过了劲头的烈酒,平日里无论是“端着架子”或是“没了形状”,都让他几乎要醉倒了。
怎么能不执迷呢?像是中了毒,或是被下了蛊。
分明是这样纤细的身段,腰力却这样好,要得厉害的是他,招架不住的也是他。墨君圣的指尖渐渐往上游移,又在触上喉结后滑向颈侧。
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作乐后往往倒在一处,惯于独行者,何以竟对卧榻之侧的呼吸习以为常?
他的虎口压在淮山君的脉动上,同样脆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折,也就断了。墨君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赤诚相见的岁月,这似慢实快的流光,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后怕不已。
墨君圣手上摩挲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收紧,下一息,又点在淮山君眼下的红痣上。
“嗯?”墨君圣挺疑惑地拈了拈指尖,这红痣仿佛……
“怎么不动手?”墨君圣抬眼,正见淮山君含笑望着他。
墨君圣也笑:“你醒着。”
“这话可不中听。”淮山君拿过枕席上的绒垫靠着,容色还是很倦怠的样子。
“舍不得。”墨君圣改了口。淮山君又笑,从案几上摸了把薄纱镂金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摇晃着。
风撩起墨君圣的碎发,带着微微凉意,有些惬意的舒服。他问淮山君:“几时醒的?”
“不多久,大概就是你起身的时候。”淮山君扇了两下,用扇子遮住脸,挺肆意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
“睡不着,”墨君圣倒了杯过夜的残茶,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大概是被热到了。”
“是挺热的,”淮山君支使他,“给我也喝些。”墨君圣放下茶,要去给他倒。又听说“就你手里那杯”,于是把案几上剩了大半杯的茶递过去。
淮山君把自己垫高了,就墨君圣的手喝着。
“你眼下那红痣……”
“那个啊,自己点的。”
淮山君喝完茶水,翻过身去睡了,一面还不忘给墨君圣道一声“早歇”。墨君圣左右无眠,也不想干躺着,索性披上中衣去了露台。
这日近月中,硕大的月轮悬在眼前,虽不圆满,却仿佛触手可及。墨君圣看向远处,但见破晓的初辉渐渐延伸,在沉夜里裂出一道道闪电般的沟壑。
水天清透,万里无云。
正日子里来的人,名字是傅燎影。就姓氏而言,算不得沧鸾世家的人,不过也许是墨氏的幕僚。
墨君圣这样想着,难得有心思地站上楼台,眼见得那个缁衣的少年人押着车驾,在青天白日底下缓缓而过。投在地上的影子被炙热的光拔扯得老长,颤颤巍巍地朝着黛眉殿的方向蠕动。
按道理,澜沧京来人到阴阳浮阁办事,自然要先去拜见一下淮山君。
柳娘在寝殿内间整理箱箧。东西拾掇好了,墨君圣仔细清点了一次后,发现也没几件物什。
他在阴阳浮阁十余年,身量长了不说,怕那边没有备下合身的,故要带上随身的衣服,但也不必太多,单一个箱笼就能放下。以往用作哄他的那些小孩子稀奇的玩具,自然也不要带了,就留下一个母亲缝的小猫镇衣角,别的都托去扔了。
倒是特意为着惯用的砚台笔墨去问了黛眉殿,淮山君答曰:“给你用的就是你的”,此外,又格外提到,日前说要做给他的小玩意儿好了,让他看看合不合心意。
“来,”淮山君招呼他,一边夷幽正磨着墨,“写几个字。”
墨君圣走过去,执笔想了片刻,终于落于纸上,写的正是“造化阴阳”。见字如龙蛇蜿蜒起伏,筋骨嶙峋之余锋芒半敛,足见收放自如,淮山君颔首以示满意。
墨君圣一时间倒没管那字,只顾看着夷幽跟前,那一块承墨的砚台:“这墨——”
饶是淮山君,面上也颇见得色:“这墨如何?”
“超然逸品,世上无墨能出其右!”墨君圣不吝称赞,一双凤眼光华盈然,如灼灼琉璃,看向淮山君。
他是正经的高门贵子,来阴阳浮阁之前,世面倒也见识了不少。
须知自古以来,当权者莫不非常之有钱,如从龙域六世家,无论沧鸾墨氏的清贵意度,辟兵宁氏的轩昂器量,簪鼎沐氏的雍雅姿容,窥命苏氏的超脱佚气,灵枢月下氏的谦恭韵宇,垄溪洛氏的落拓风岸,都是大价钱砸出来的。
可这钱一不是天上落下的,二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拿墨氏来说,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在从龙域许多地方都开设有沧鸾字号的门面,专卖笔墨纸砚,偶尔掺着卖点熏香。成品字画店里是寻不见的,琴骑御射也没有,那是沐氏的一亩三分地,轮不到旁人插手。
磨笔、制墨、造纸、刻砚、调香,墨氏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其中又尤擅制墨调香之道。得的好的,除了贡上或自用的一部分,剩下的都锁在库里,许多年下来一分一厘都没有挪动过。那是古墨,至于新墨,墨君圣见过也用过,诸多繁复的品目,没有一样能如今日这墨,从气与质、色与香,都万般迎合他的心意。
“能得凤昭一声‘超然逸品’,我这几日忙碌也算值得。”淮山君淡淡说着,单听那声气,就觉得他的心绪一定很好。他指着墨君圣写的四个字,道:“且再看。”
灵压过境,笼在纸上,那纸似被废弃在时间的长河中,历经冲刷洗礼,哪怕黄了,皱了,碎了,其上墨色,深浅依旧不褪不改。就像是碧血丹心,青史留名,不论过了多少年,都能传得下去。
可见确然是很好的墨,这样好的墨,值得有一个配得上它的名字。
淮山君赐下的名字是七尺魂。
淮山君道:“还记得七情么?以之制墨,其跗骨之蛆般的特性显现出来,就是千年如一日的漆黑润泽。”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外,还有些别的好处,等你日后用得多了,便自明了。”
淮山君道:“易水阁里只剩了挺少的一点七情,这毒我还没寻思出来,故而连墨也成得不多,费了好大劲就一箱,过会儿让夷幽都拿给你。”
一面说着,打发夷幽去取,想起又道:“虽不多,倒也不必不舍得用——囤着不用不就糟蹋了,你家那都什么臭习惯。”
墨君圣听了,不说话,只真心实意地笑了两下。他也觉得该用得用,不然百年后作古,好东西都便宜了谁去。
淮山君看着他笑,明明是很浅淡的笑意,偏那清透的样子,好像水天云色都匀在初生的曦光中,融融一片圆满。这样的清平之中,淮山君就着那砚台里的残墨添水磨了,让墨君圣再写一幅字。
“就写‘天下太平’罢。”
墨君圣依言写了。淮山君拿着那字,挺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说要给裱起来。
夷幽取回来的,说是一箱墨,其实只是一个不很大的匣子。
匣子是由从水中起出历时千年的松木点点磋磨雕刻而成的,墨黑郁里,愈外愈加澄明,状若石英,形如髓质,名曰一寸玉。一寸玉盛着七尺魂,如此名贵,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国的宝物。
这样被夷幽珍之重之地递过来,入手时,比金石更沉。待得要打开来看时,更是神色肃穆,如同朝圣。
铁灰色的烟墨锭,卧在玉中,泛着雪亮的光,倒像是不世出的名刀。其上萦绕的沉郁香气凝滞不褪,凭空地让人想到,在青帘最深处的贵妃榻,是谁轻声而笑。
名刀、美人,都是要人性命的,怎能容得人不动心呢?
淮山君可是太舍得了。
墨君圣想着淮山君说以后自己会成为执首的话,他们的缘分并不会因为他回澜沧京而断绝。
还会打交道的罢,心里有微薄的慰藉。
但又想到,如此贵重之物,大约并不是特意送给他墨君圣,而是送给日后沧鸾墨氏的执首,心里又不禁淡淡落落地冷下来。
是夜,临水的露台上,习习的凉风沛然拂过,扬起层叠低垂的华幔,其上鎏金销银的锦绣随风势丝丝缕缕地游动着,烛光底下,似乎是辉映的盛世太平。
可惜月色晦暗,如此到底是少了几分情致。淮山君与墨君圣隔盘棋局静静对坐着,喝着茶唠嗑,说话间难免要提起一些事。
“师尊没见他?”墨君圣随手落子,在中盘打了个劫。
“谁,傅燎影?”淮山君在边角应了一手,“忙着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说着,又看向墨君圣道,“之前看你倒不是挺不在意的?”
开始是不在意的,后来又有些在意了。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落子的位置,蹙了蹙眉:“名字是知道了,却是以前也没听说过的姓氏。”
想是近来才启用的家臣罢。
沧鸾世家里,格外受到重用的,总是那些办事稳妥的老人。与淮山君的来往,在墨氏里也算得上隐秘,当初送墨君圣时就是轻车简行,给出的明目是为故去的墨正安斋戒祈福。
傅燎影还年轻,这年岁能经手阴阳浮阁的事,足以说明他的本事。墨君圣想着,并不耽误他在局面上一着抢断淮山君的大龙。
淮山君不以为意,拈起棋子,不咸不淡道:“定性不错。”
那日的拜见被挡回去了,傅燎影竟也肯安之若素地待在住处,说话做事也是不急不缓的。城府有,手腕也不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的样子。不过么,很多时候若要办好事,宁愿要个懂事的,也不愿要个聪明的。
淮山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傅燎影究竟是不是墨斜安遣来的,是或者不是,在他看来都觉得有意思。
淮山君看着墨君圣。那样清冷冷的面容,眉目间像是轻笼着淡烟疏雨,丝毫不见浓艳,唇也薄,只有淡淡如樱的粉,衬着苍白如雪的肤色,仿佛很没味道,寡淡的很。但偏偏就是这寡淡,看了这许多年,犹嫌不够似的,一颦一笑,竟还能牵得心中微动。
都说他和墨正安像,到底是哪里像呢?棋风杀性如此之重,方才那一手,几乎把他的大龙钉死在了局中。墨正安走棋,从不会抢断大龙,他只会缠,丝丝缕缕连连绵绵,浪潮般压过来,百步起势,势起则无敌。
一者上善若水,一者凌厉如刀,哪里就像了呢?
淮山君慨然而叹,墨正安善谋,编织网线的时候,尚且把自己扯入局中不得脱身,这般决绝的墨君圣,又会把自己逼到怎样的下场?
不禁道:“凤昭你且好好的,等你成了执首,我就把夷幽给你。”
纵横十九道上七零八落,劫杀了那条大龙,墨君圣颇好颜色地笑笑,也没把他的话没当真,只认定他在说笑。
“单单走棋的话,输或者赢都挺无聊的,总要赌点什么才有意思。”中盘,淮山君投子认负,起身把残局都拂去了,于是有侍者走上来,把经纬之间的用具都撤走。
淮山君道:“茶用中层柜子里青罐的那封,再端几碟子点心,咸的不要,也不可太甜。”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上次那个拌了糖桂花的蒸糕就不错。”
很少看见淮山君这样细致地吩咐。墨君圣心中了然,想必是私房茶,所以格外要备清淡的点心。
淮山君道:“要走了,总得有杯好茶相送不是?”
话是这么说,出口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听着就抠门,一想到此处,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至于巍然正坐八风不动的墨君圣,薄唇紧抿着,面上看着是冷冷的,但凌厉的眉眼间,明明白白都是清浅的笑意,依稀很有些温柔的样子。
临到离别,情浓时的如胶似漆相看泪眼不必说,哪怕情薄了淡了,往日的喜欢之处,自然还是爱得很,往日的憎厌之处,看在眼里,竟也觉得可亲起来。
过往幕幕,怎么觉得,细算来,自己还是亏待了他。
侍者端了茶盏并几碟点心上来。里面果然有淮山君点名的桂花糖糕,透花糍和切成四块的翠玉豆糕,用作馅料的豆沙里都没有拌糖。
另有一碟黑白相间交融成太极图样的,蒸制的质感莹润剔透,仿佛是糯米,在黑底红漆的碟子里零散摆着,光看着就觉得心思一定很巧妙。
“黑的混着芝麻,白的则是五味干货磨成的粉。”
“哪五味呢?”
答曰:白芸豆、白茯苓、白莲子、白菊花……可还有一种呢,侍者说不下去了,淮山君将茶盏端起,轻抿一口,接过了话头道:“是白山药。”
山药的成品即称淮山,又名淮山药。
难怪呢。墨君圣拈了一块,颇自在地打量了片刻,挺稀奇地看见糕面上还有星点细碎的金箔。
原看着挺朴素的点心,加了这桩,仿佛是城南的穷酸老道穿了滚边缠金的道袍,摇身一变成了京都的华贵国师,那身价那气派,立时就不一般了。
又看一眼淮山君,白衣高冠,连外罩的纱衣也是纯白无垢的。眼尾浅蓝淡扫,隔着氤氲水雾望过来的眸光,幽邃暗沉的,看着像是海上的浮冰。
这样的姿容风度,自然轮不上衣裳陪衬,哪怕散发麻衣,也会被当做是国士礼遇。若是出没在深山乡野,兴许会让人以为,是见到了跌落凡尘的神仙,从此攒碑作传,在青史上落下大好名头。
但若是结交过,也许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位,并不是神仙,而是喝血勾魂的妖孽。
墨君圣想着,于是不免再仔细地看一眼。烛光下,帷幕中,流光飞舞眉眼婉转的,恨不得就那么,一直、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凤昭公子,看的什么这么起劲?”
这是明知故问了。墨君圣将手中的点心放下,端起茶盏,眼中明灭不定的,都是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谢你的好茶。”
茶很香,馥郁不说,难得的是既幽且雅,却不冷,融融的暖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缱绻。更弥足珍贵的,是内中所蕴藏的心意,足以使人铭记五内慰藉一生。
“长公子。”
撤开屏风,傅燎影从容自如地与墨君圣见礼。俯身而拜的时候,姿态端得很足,仿佛是很谦和恭敬的样子,却少了高门世家出身的三分含蓄,锋芒毕露得要割伤谁似的。
“傅燎影?”墨君圣的声气淡淡的,听着非常疏离。
“是。”傅燎影抬眼,看见墨君圣的时候,微微流露出打量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墨君圣冷冷开口。
按从龙域的规矩,直视为尊者,是为不敬。傅燎影才似回过了神般笑了笑,他还年轻,这么笑的时候挺有几分少年意气。
“长公子和执首大人好相似啊。”
也许这在傅燎影看来是恭维的话,墨君圣却觉得讨厌透了。他怎么会和那个人相似?他怎么可能会和那个人相似?一手执盏,分明已是怒极,却仍旧面色如常地,将那一口茶汤咽下去,末了淡淡道“傅大人真是深受信重,年轻有为”。
傅燎影道:“谬赞。”
傅燎影道:“以微末之身当此大任实在惶恐。”
话是这么说,但那神色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看着眉宇间很有几分傲气的样子。墨君圣自觉和他没什么话好说,径直问道:“他有什么交代?”
“执首大人思念长公子,希望长公子尽早动身。”
思念?墨君圣相当不以为然。也许墨斜安是想让他早回到澜沧京,但绝不会是因为思念。
墨斜安是很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是没人性也毫不为过。他与宁氏长久淡漠地相处着,只能说尽到了为人夫的本分,却不见得能顾念宁氏的心情,甚至在墨君卿远嫁不久,就聘了身份高贵性情温柔的妾室,勉强能算是和颜悦色的宠爱着。
他与宁氏年少相知的情分,仿佛是受不得彼此长久地消磨,终于耗尽了。
宁氏是独立刚强的女人,没有菟丝花一般的矫揉造作的脾气,但在强权的墨斜安看来,这就是不懂事。
但宁氏还是墨氏的当家夫人,后宅是她的天下,家里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愿意去管,哪怕他的妾室话里话外地暗示“夫人刻薄”。
他就是这样想的,男人应当操心军政大事,若在家事上花了心思,就是“不像话”,妾室合该被正室管束,若是恃宠而骄坏了规矩,就是“不安分”。
他也许不爱宁氏,却给了她名分,和谁也越不过去的地位;他仿佛宠爱妾室,却任凭她在宁氏跟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地讨生活。
旁人提起墨斜安来,都觉得这是个城府深重的人,也不讲情分,根本就是全然无法相处。
但墨君圣把他琢磨得通透,不能把他当做是人,只要把他当做是延续沧鸾墨氏的铁则,就很容易对付了。
所以墨君圣从来不怕墨斜安,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律法”之内从心所欲,细枝末节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给墨斜安脸色看。但一些诸如“联姻”、“为质”的要紧事,则没人可以在墨斜安跟前说得上话。
墨君圣淡淡地想,墨斜安是纲常的拥趸,长兄如父,也许墨正安说话他会听两句。可墨正安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正如他弥留时所说的那样,由得墨斜安变本加厉地折腾,他再管不了他了。
每年清明黄昏,墨斜安是绝找不见人的。大约是去祭拜了罢,是寄托哀思么?总该不会是心中有愧罢。毕竟墨正安没有被葬入祖坟,那里立着的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墓,只有墨斜安才知道在哪里。
后来听淮山君所说,墨正安是被咒杀的,尸骨都朽烂了,因而不能埋在故地,会坏了风水。
“《梦世录》想来你看过了罢。”
那一日,他问了墨正安的事,淮山君略笑着,起了话头:“端之记性好,他看过的书,一定会有抄本,正本在我这,抄本应该,不,就在易的手上。”
墨君圣没应声,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淮山君也并不是要追究什么,他继续道:“龙为妖世主君,羁龙道一战,妖世与常世结下血仇,五成得归在你们墨氏。”
天下术法裂变玄机。沧鸾世家倚重浮阁杀生道,于须臾之渊修建术法长城,阴阳交锁,禁绝妖世,凭此权重从龙域;妖世术法,三脉鼎立,灼月化寂与白伏招阴二者在北,力拒天魔境,故那时与羁龙道对阵的,正是被称为“血肉磨盘”的赤獠音。
拉锯的战场上,羁龙道与赤獠音相持不下,分明是在夜晚,双方炽盛的法阵将整个界域点染得如同极昼。
妖龙临阵督战,赤獠音稳步推进,在其威能之下,瓮城失守,前线隶属墨氏的术者在殷红的光芒中,尽数炸裂成血雾,又被身后无形的罡风吹散。
“你在败。”淮山君对身后道。
墨氏执首墨沧溟,他岂止是在败,简直就是在死。数日鏖战,恒定的灵力持续不断地注入法阵,几乎已经使他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还不到时候。”墨沧溟的目光看向城楼底下,墨焦冥与癸幽的精锐在那里布防。他们是坚盾,也是抵定胜局那把最凌厉的刀锋。
羁龙道还在溃退。拂晓时分,为了抵挡妖世连绵不绝攻势,羁龙道左翼压上,反被赤獠音的冲撞撕裂,基座在错动之后前倾,狠狠砸在交战阵前。
墨沧溟下令:“退出闸楼。”
羁龙道左翼焚烧出的屏障延缓了赤獠音的追击,在癸幽的掩护下,墨氏列阵的人安然撤出了战场。
淮山君面色苍白,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看样子是要鸣金了,等赤獠音将羁龙道崩毁的基座清扫干净,下一次的战役会肉眼可见地惨烈——
身后就是城郭,他们已无险可守了。
但墨沧溟却让他“做好准备”。
墨沧溟站起身,眸光长久倾注在那队仪仗上——妖龙正在入城,鲜红的旗帜烈烈上扬,透过弥漫的烟尘,他仿佛在很仔细的找着什么,淮山君顺在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几排被狼烟战火舔舐过的枯黑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