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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八 京中来客

 

“长公子。”

撤开屏风,傅燎影从容自如地与墨君圣见礼。俯身而拜的时候,姿态端得很足,仿佛是很谦和恭敬的样子,却少了高门世家出身的三分含蓄,锋芒毕露得要割伤谁似的。

“傅燎影?”墨君圣的声气淡淡的,听着非常疏离。

“是。”傅燎影抬眼,看见墨君圣的时候,微微流露出打量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墨君圣冷冷开口。

按从龙域的规矩,直视为尊者,是为不敬。傅燎影才似回过了神般笑了笑,他还年轻,这么笑的时候挺有几分少年意气。

“长公子和执首大人好相似啊。”

也许这在傅燎影看来是恭维的话,墨君圣却觉得讨厌透了。他怎么会和那个人相似?他怎么可能会和那个人相似?一手执盏,分明已是怒极,却仍旧面色如常地,将那一口茶汤咽下去,末了淡淡道“傅大人真是深受信重,年轻有为”。

傅燎影道:“谬赞。”

傅燎影道:“以微末之身当此大任实在惶恐。”

话是这么说,但那神色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看着眉宇间很有几分傲气的样子。墨君圣自觉和他没什么话好说,径直问道:“他有什么交代?”

“执首大人思念长公子,希望长公子尽早动身。”

思念?墨君圣相当不以为然。也许墨斜安是想让他早回到澜沧京,但绝不会是因为思念。

墨斜安是很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是没人性也毫不为过。他与宁氏长久淡漠地相处着,只能说尽到了为人夫的本分,却不见得能顾念宁氏的心情,甚至在墨君卿远嫁不久,就聘了身份高贵性情温柔的妾室,勉强能算是和颜悦色的宠爱着。

他与宁氏年少相知的情分,仿佛是受不得彼此长久地消磨,终于耗尽了。

宁氏是独立刚强的女人,没有菟丝花一般的矫揉造作的脾气,但在强权的墨斜安看来,这就是不懂事。

但宁氏还是墨氏的当家夫人,后宅是她的天下,家里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愿意去管,哪怕他的妾室话里话外地暗示“夫人刻薄”。

他就是这样想的,男人应当操心军政大事,若在家事上花了心思,就是“不像话”,妾室合该被正室管束,若是恃宠而骄坏了规矩,就是“不安分”。

他也许不爱宁氏,却给了她名分,和谁也越不过去的地位;他仿佛宠爱妾室,却任凭她在宁氏跟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地讨生活。

旁人提起墨斜安来,都觉得这是个城府深重的人,也不讲情分,根本就是全然无法相处。

但墨君圣把他琢磨得通透,不能把他当做是人,只要把他当做是延续沧鸾墨氏的铁则,就很容易对付了。

所以墨君圣从来不怕墨斜安,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律法”之内从心所欲,细枝末节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给墨斜安脸色看。但一些诸如“联姻”、“为质”的要紧事,则没人可以在墨斜安跟前说得上话。

墨君圣淡淡地想,墨斜安是纲常的拥趸,长兄如父,也许墨正安说话他会听两句。可墨正安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正如他弥留时所说的那样,由得墨斜安变本加厉地折腾,他再管不了他了。

每年清明黄昏,墨斜安是绝找不见人的。大约是去祭拜了罢,是寄托哀思么?总该不会是心中有愧罢。毕竟墨正安没有被葬入祖坟,那里立着的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墓,只有墨斜安才知道在哪里。

后来听淮山君所说,墨正安是被咒杀的,尸骨都朽烂了,因而不能埋在故地,会坏了风水。

“《梦世录》想来你看过了罢。”

那一日,他问了墨正安的事,淮山君略笑着,起了话头:“端之记性好,他看过的书,一定会有抄本,正本在我这,抄本应该,不,就在易的手上。”

墨君圣没应声,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淮山君也并不是要追究什么,他继续道:“龙为妖世主君,羁龙道一战,妖世与常世结下血仇,五成得归在你们墨氏。”

天下术法裂变玄机。沧鸾世家倚重浮阁杀生道,于须臾之渊修建术法长城,阴阳交锁,禁绝妖世,凭此权重从龙域;妖世术法,三脉鼎立,灼月化寂与白伏招阴二者在北,力拒天魔境,故那时与羁龙道对阵的,正是被称为“血肉磨盘”的赤獠音。

拉锯的战场上,羁龙道与赤獠音相持不下,分明是在夜晚,双方炽盛的法阵将整个界域点染得如同极昼。

妖龙临阵督战,赤獠音稳步推进,在其威能之下,瓮城失守,前线隶属墨氏的术者在殷红的光芒中,尽数炸裂成血雾,又被身后无形的罡风吹散。

“你在败。”淮山君对身后道。

墨氏执首墨沧溟,他岂止是在败,简直就是在死。数日鏖战,恒定的灵力持续不断地注入法阵,几乎已经使他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还不到时候。”墨沧溟的目光看向城楼底下,墨焦冥与癸幽的精锐在那里布防。他们是坚盾,也是抵定胜局那把最凌厉的刀锋。

羁龙道还在溃退。拂晓时分,为了抵挡妖世连绵不绝攻势,羁龙道左翼压上,反被赤獠音的冲撞撕裂,基座在错动之后前倾,狠狠砸在交战阵前。

墨沧溟下令:“退出闸楼。”

羁龙道左翼焚烧出的屏障延缓了赤獠音的追击,在癸幽的掩护下,墨氏列阵的人安然撤出了战场。

淮山君面色苍白,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看样子是要鸣金了,等赤獠音将羁龙道崩毁的基座清扫干净,下一次的战役会肉眼可见地惨烈——

身后就是城郭,他们已无险可守了。

但墨沧溟却让他“做好准备”。

墨沧溟站起身,眸光长久倾注在那队仪仗上——妖龙正在入城,鲜红的旗帜烈烈上扬,透过弥漫的烟尘,他仿佛在很仔细的找着什么,淮山君顺在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几排被狼烟战火舔舐过的枯黑城墙。

“听见声就动手。”墨沧溟说着,一边呕着血,踉跄地往外走。

“嗯?”淮山君没明白,但墨沧溟已然走远了,他只能是去往底下,机械地传达命令。

“等罢。”茫然的心无着无依地沉向深水。指尖微凉,淮山君回过神,原来是墨焦冥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

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玄玉一般润泽的眼中,仿佛倒映着往日的清平时节,仍旧流露出无尽温柔的神色。眼下一点嫣红,婉婉如桃花明媚,那样脉脉含情的,让他不安的心轻易地平复了下来。

这样好的人,真是不能不叫他爱上。淮山君叹息了一声,反握回去,与墨焦冥十指相扣。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天崩地坼,刹那听见一梭仿若雷霆震怒般的轰鸣,竟是先前被羁龙道割舍的左翼,开始从内至外地次地坐上了墨氏执首的位置。

他对墨斜安的怨恨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甚至从不惮于以最深刻的恶意去揣测墨斜安。

死物如何会有温情?

沧鸾墨氏的百余条家规,都用苍劲有力的小篆镌刻在铁质的书页上。摸上去是冰冷的,似乎连骨髓都要冻住,哪怕用心口的热血去捂也是徒劳无功。看看宁氏的境遇就知道了,捂不热的,就连那一点淡淡的余温,也是错觉一般的残留,只配感动自己。

宁氏有所养育之后,对墨斜安,无论是爱、是恨、或者是怨,这样浓烈的情意都渐渐地淡了,没有了。

死物如何能说出“思念”之类的话?

墨君圣略笑着,从这一刻起,沉下心将傅燎影仔细地看过一遍。人是很温润的,有些傲,眼底尚算得上清澈,又有能被一眼看得穿的野心。相貌也好,坐在对面未语先含笑的,若带出去应酬该是很涨脸面的。

但这样的皮囊之下是怎样的血肉腑脏呢……还是常人那样红的、白的、黄的搅在一起,或者竟然是如他身上的衣裳一般,黑得透了心了?

墨君圣漫不经心地听傅燎影讲起墨氏的旧事,那恍若隔世之感倒像是在听人说话本,只在傅燎影提到宁氏的时候,格外多问了几句,其他的,仿佛是在戏台上吹拉弹唱得挺热闹的,细算起来都不怎么相干。

傅燎影轻笑道:“可是卑下言辞间冒犯了长公子?”

墨君圣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心思。

傅燎影当即起身跪下,脊梁挺直着,没有因为与墨君圣差不多的年岁而显得轻慢。

傅燎影郑重道:“卑下有罪。”

傅燎影正色道:“是卑下枉自揣度,有些失言了。”

他膝行到墨君圣跟前,说着请罪的话,又再行拜礼以致歉意。初见时刻意庄重的礼节,在这个时候看来,尤其显得诚意深重。

能摧折身段也是本事。

从龙域的法度,诸侯属族不过千,世家属族不过百。沧鸾世家并属族多少年轻人,聪明的、漂亮的、文武风流的,不是没有,只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往往也有几分过人的脾气,倒是合该傅燎影得了墨斜安青眼。

离开阴阳浮阁的日子定下后,要去禀报淮山君。墨君圣看着傅燎影告辞离去,鼻翼间竟嗅到了些微潮湿润泽的水气。

那日里嗅到水腥气,猜到晚些时候会落雨,后来果然应验了,算到现在,断断续续地已绵延了不少时日。

车驾在清幽的山道上磷磷而行,若神思不经意间恍惚一下,突然听不见石阴里的空翠潺潺,却能闻得到焚风中的烟熏火燎,那就算是走出了阴阳浮阁的地界,回到了这万象森罗的人间世。

经年的古道,因为漫长岁月的磋磨,连基座都已然被侵蚀了。不知是谁拿了砂石来夯,偏偏又夯得不严实,焚风肆拂的年数里,道上都是漫卷的尘嚣。

听说还曾是行军的主干道,通往的是一座还不错的城池,后来成了战场,自然也是古战场。一些人在这里做起了生意,贩卖就地挖出来那些生锈的甲片或是雕镂的金银,他们把这个叫做“阴市”。

阴市没规矩、不正经、见不得光,于是成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之地,一年到头都乱的很。

这里的人,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问生意,所以能与阴阳浮阁相安无事。墨君圣琢磨起阴市与阴阳浮阁比邻而居的事,觉得淮山君真是神鬼莫测。

“要带随侍去么?”临行前,淮山君问墨君圣,要不柳娘也跟去澜沧京,他可以在悬顶极给她留一个位置。

悬顶极是幽冥侧中的浮岛。

癸幽并无恒定的寿数,行走于尘世会累积浊气,浊气愈加重,会愈加显得老态。若是幸得淮山君护持,登上清气萦绕的悬极顶,借清浊对冲之势,逐渐袚除浊气,便是“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死中成活,老树逢春。

只需去浊纳清,癸幽一族便得以无尽长生,这是多少生灵羡慕不来的事。但其魂不入中阴,干系只在淮山君身上,一旦死灭,连鬼都做不成,故以随侍百年换取新生的机会,是很划算的。

如果是杏娘的话……墨君圣想着,一时不觉愣了神。

“不必了。”墨君圣略略叹了口气,再不会有那种,哪怕他和淮山君之间,也会选择他的癸幽了。

行程有些赶。

一路上,事务都有傅燎影照管,墨君圣则是镇日安坐在车里,看些闲书,或是随意写几个字再画上几笔。

车里挺宽敞,布置得也舒适。帷幕是墨绿色的纱,看起来轻薄,却不如何透光,角落处照例用银线绣了沧鸾。塌置在最里,不长不窄可坐可卧,在其一侧,正好能放下墨君圣拾掇出来的箱笼。

厢壁上还有好些暗格,收着书册熏香被褥枕头之类的物什,墨君圣尽皆没有过手,若是困倦了,就撑在塌前的案几上小憩片刻。他惯常浅眠,一丁点儿动静都能惊醒。闲书也只看自己带来的,暗格里备下的书是传奇话本,他不太爱看。

至于案几上,多数时候搁着他未完的画作,用色多以赤红明黄,其次是亮银,次第勾勒、铺开、浸染,极美极浓艳,那样撩拨人欲的靡靡浮世,似要看得人从眼里心底烧起来。

“长公子画的,是那座焚风中的古城?”在得到允许之后,傅燎影得以走近观摩。

画中,流丹的烈焰将轻盈的月色升腾而起,雕栏玉砌仿佛被烧融成了鎏金,四处都是迸飞的焰火与血花,天际除了银河,还有绵亘的黄沙,瀑布一般,自云崩处倾泻而下。

是残酷的场面,美得只是存在于画中,到底没有亲眼所见,万幸之中难免遗憾。

“不是,”墨君圣面上淡淡的,“是澜沧京。”

手中朱笔又在倒错的金缕上略略勾了几笔。细看来,天际倾泻的沙,都是盛放的火树银花,那些翡红金黄,本就是长街不灭的十里宫灯。

“长公子丹青妙手。只是卑下驽钝,既要画澜沧京,为何不用靛青色?”

从龙域以龙为尊,崇尚玄水,玄水在澜沧北,碧色幽森,故画作多用靛青赭石,氤氲点染之下,薄暮冥冥尘烟浩渺,又称“澜沧碧”。

“我不喜欢水,靛青太冷,”墨君圣抬眼看向傅燎影,“傅大人不是京畿人罢。”

傅燎影执扇的手略动了动:“何以见得呢?”

“庚辰宫变前,澜沧城中每逢元夜中秋,许开灯市,不设宵禁。”繁灯如海,倾夜如昼,那样的场面,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所以我想着,傅大人不该是京畿人,那么,会是暨阴人么?”

暨是横贯从龙域的暨南江,山南水北谓之阴,暨阴亦是十八名流之首,葵尚流所辖之地。墨斜安的贵妾葵夫人,便是出身葵尚流,“柔弱如水一般”的女子。

傅燎影将扇子合起,神色自若道:“长公子可猜错了,我是鸣越人,家里在花浮川一代。”

鸣越还在暨阴更南,甚至快与雍原接壤,水草丰盛,林木成荫,多湿气更多瘴气。那边的人,经年与雍原人打交道,也沾染上了那般的狡诈狠辣,总是反复无常的,又短视,往来时一言不合就能抄刀子砍人,惯常被叫做“南蛮子”的。

不过,虽不是暨阴人,却可以在暨阴长大。

乡音难改,傅燎影说话间的柔软腔调,也不能说与暨阴葵氏完全没有什么相干。

“原来如此。”墨君圣点点头,又去端详他那画。

傅燎影守着他,看画上辉煌宏伟的宫城,攒动熙攘的人头,以及在底下,四处交错着的墨痕。

拖曳的笔法,支离而狰狞,延伸向夜深处的长街,凭空让人想到被绳索拴住脖子的尸骸,被一步一步地,扯进目不能及的地方,又或者说,这正是作画人的意图所在。

一夕宫变,究竟死了多少人呢?

好像一茬一倒的韭菜地,在采割后一片狼藉,埂上堆得累累麻麻的,再透不出雪样的纯白,只有尖锐的血红,以及更为深重沉郁的暗红。

于是不觉悚然而惊,失色之下,竟将手中竹骨剖丝的扇柄捏得开裂。

“我这幅‘庚辰宫变’,别是碍了傅大人的眼。”

墨君圣轻笑了下,衣袖缓缓拂过角落里的殷红,素白衬着明丽,情状颇旖旎。傅燎影见得,眸光亦只在那处徘徊不去——

本以为是谁家门扉的影子,细看来,却是用更深的墨线勾出面容,一个个活灵灵的小人,眉宇间与自己这一行人神似,数目也对的上。

再听墨君圣道:“碍眼还好说,焉知不会妨命呢?”

闻言,傅燎影神色不免凝重。

术法是玄妙之道,谈起来有些虚,带着几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味,末法的年代,甚至很容易被理解成“赤脚医生”、“江湖骗子”之流的敛财手段。

沧鸾世家的术法,不知承自何处,而今与书上所记载着的,“尤擅生杀之道”的浮阁合流,二者酌盈剂虚,更显莫测。墨氏有家训,“非嫡脉不可修习术法”。正经的术法是怎样,傅燎影没有见识过,只是从隐晦的渠道得知,发动时需要“介质”。

“怎样的介质?”彼时,傅燎影很有兴趣地问道。

那人空灵地看着他,声气也是细细幽幽的:“很多。譬如说一绺头发,写了生辰八字的符纸……还有姓名,姓名含有长辈的期许,也是有灵的。”最后说道,“指代分明的,都可以成为介质。”

“指代不明会如何呢?”

“调动的气机都会在灵台过一遭,指代不明的话,疯了,傻了,都有可能。”那人的眉眼弯起来,神色看着却有些阴冷。“甚至会以身碎作齑粉罢,不过这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过错,不值得可怜。”

画相是否是指代分明的介质,傅燎影不得而知,在他看来,这与那人拿出来的符纸确实有几分相似。

金与红,黄底朱字,生与死,一念之间。

傅燎影拱手道:“卑下失态了,请长公子恕罪。”

傅燎影低眉浅笑道:“长公子的画真是好,这样好的东西,不会碍眼,更不会害命。”

“你是这么想的?”墨君圣问。

“是。”傅燎影垂眼,错开了墨君圣的眸光。

“天色渐晚,长公子早些安歇,这就告辞了。”他行过拜礼,从容地退出了车厢。

墨君圣也不去管他,泥塑似的,只看着烛火,发了一会儿怔:自他走以后,这些年来,宁氏过得如何呢?是不是有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否则,也断不会让葵夫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过去多久,待外头没有了声息,他方从箱笼中取出黄纸,择了一支狼毫细管,就着适才调好的朱墨,一笔一笔画将下去。

车驾在经过渭水的时候停了下来。

依稀是五更时候,天光已然泛白,墨君圣坐在塌上用早膳。面前的碟子里是一个白煮蛋并一碗温水,旁边还有几个各色的小盅。

另一个蛋在手里剥着,细碎的壳连着衣,像是陡然开裂的瓷片,铺陈在托盘里。他摆弄蛋壳,像是在抽丝剥茧地拼凑着家里境况的一鳞半爪。

近身伺候的人唤作窅儿。窅儿传话,傅燎影求见,说是有一件事要他拿主意。

“请。”墨君圣说话的时候,将摆好的蛋壳全部拂乱。

窅儿得了吩咐,步履轻巧地退了出去,传话后复又入内,侍立在一旁。

傅燎影进来,依然是很规矩地行了礼。

羁旅风尘的浸染下,他似乎不能再从容地打理自己。虽仍旧束着发,那银灰的发丝本该被两片雕镂白玉卡住,漫长地垂落下去,此刻却胡乱地交缠成几绺,很有些参差不堪的潦倒意味。

墨君圣叫起,又随口道:“傅大人这扇子不错。”

傅燎影手里的扇子是檀骨扇,素面上画着岁寒三友,与他身上的鹤氅相称。墨君圣依稀记得,傅燎影初次拜见时,穿的是颇庄重的衣袍,衣料华贵裁剪得体,拿的仿佛是泥金扇,上面画着喧嚣市井十丈红尘。

真是难为他,路上诸多不便,不修仪容,倒还记得专为一袭衣裳换一把扇子来配。

傅燎影闻言谢过,方站起身。他坐到一侧,正看到案几上的碗碟,其盖上的水珠纹丝未动,遂轻笑着问:“可是卑下备的早膳不和口味?”

“为故去的长辈祈福,自然要吃得清淡朴素。”

墨君圣端然正坐,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看在傅燎影眼里,寡淡的面容上,半分气色皆无,一贯地苍白着,隐隐透着铁青,看不出心绪,只眼窝处的阴影比前几日眼见得又深了几分,看着像是神思耗竭,很有些倦怠的样子。

傅燎影道:“长公子孝感动天,却也不能亏虚了自身。卑下特寻了雪燕,请长公子珍重,勿辜负执首大人的倚闾之思。”

窅儿近前,依言揭开撇在一旁的青盖小盅。

那雪燕盛在内中,丝丝晶莹剔透,乳白的汤底,看着像是奶。连日阴雨的天气,香雾如云漫卷,那点微薄的暖意将心头拥住,在潮湿冰冷中愈发能使人留恋。

墨君圣道:“劳累傅大人这般奔波,过意不去,雪燕难得,便予傅大人罢。”

窅儿跪坐在案几一侧,撩起衣袖,作势要将汤盅端给傅燎影。傅燎影面上,仍旧是温润的笑意,将折扇别在腰间,他作揖道:“赐不敢辞。”

正要接过,窅儿似乎是足下不稳,整个身子一歪。

“当心!”

傅燎影作势扶了她一把,却不想在拉扯之下,连带着汤盅翻倒出去。墨君圣挥袖避开,大半汤汁都浇在案几上,将放置在上面的画作浸了个通透。

“啧。”指腹轻按面颊,果然见了红,刺痛绵延,伤口怕是有两寸长——方才虽然避得急,却还是被汤盅迸裂崩飞的碎瓷片划伤了脸。

墨君圣顾不得照镜,先去看画,那画上金的红的黑的白的,早被搅和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哪还看得出原本的意蕴。

窅儿见得墨君圣面上洇血,当即跪倒在地,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

嘴里只呜咽了几个音节,似乎是在求饶,又似乎是在哀嚎。最后索性不住地磕起头来,沉闷的声响与老僧敲击木鱼时别无二致,在空阔的车厢里涌上来,听得人心里发紧。

“你伤了长公子。”傅燎影半跪下来,托起她的下颌,轻柔地拂开她额前的乱发,打量了片刻,觉得她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人如其名,她果然有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头发也生得好,鸦羽似的,梳成小髻,再簪上簪子,米粒大小的碎玉坠成流苏,颤颤巍巍地悬在耳际,非常好看。

“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他看着眼前苍白惊惶的面容,微眯起眼,略略地笑了笑:“你该死。”

那只纤瘦的手,顺着侍者的发缕,一寸一寸攀上了她的脖颈,捏碎了她的脊骨。

她倒下去,鬓边流苏扬起,很像是垂死的蝶,薄翼煽动起落,却所幸并未萎顿尘泥,而是长眠在花心露水里,看着依旧很光鲜。只是那对眼珠子充了血,生前最美的成了死后最丑的,看着可悲又可怖。

傅燎影半搂着她,无尽缱绻地将她放置在铺了竹帘的席位上,又自她衣裳上扯了一截襟布给她擦脸,还理好了在方才狼藉中凌乱的衣饰与钗环。

“长公子好无情啊,”傅燎影笑道,“窅儿这段时日以来的尽心侍奉,竟换不来长公子的一句好话,不知到了底下,她会不会怨长公子呢?”

傅燎影说着,绕过案几,跪坐在墨君圣跟前,又从广袖中扯了一条素白的帕子捏在手里,前倾着似乎是要查看墨君圣的伤势。

墨君圣侧开身子,避过傅燎影,正色道:“死生系于人手,怕是轮不到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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