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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零 白狐筑桥

 

“生死?”不过是向死而生。

墨君圣看着那好大一片句阑在他之前落入水涧中,听着那好大一声轰鸣撞入脑海中,心中只是如往常漠然着。

鬼画人皮,人怀鬼胎,是司空见惯的事,想起来觉得可笑,可轮到自己时往往身不由己。但,是真身不由己吗?或者是人心深处,都藏着一只鬼魅?

他蓦然记起,那日午后誊写《昙华托生品》时耳际的絮语。它是什么?是人心,还是鬼魅?仿佛看清的事实,忽而又有些想不透了。

那只筑桥的白狐,拜求的真是成仙后的长生么?若是,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若不是呢?若不是,永岁,是不是就成了困守一生的枷锁?

淮山君的藏书多而庞杂,零散地记载了许多未经考证的荒唐事,但仿佛许多都提到了,妖的内丹加上许多味听起来就很厉害的辅材——凤毛麟角算是常见的,还有许多没听过更没见过的,某某灵兽的心血骨髓什么的,诸如此类,生挖出来在鼎中滚上七七四十九,或是九九八十一天,淬成的药丸吃了就能成仙。

由此可知,成仙不定是什么善道,长生或许也会是残忍的事。淮山君确然已活过许多年头了。黛眉殿里有一座灵堂,供奉着无字的牌位,淮山君清明烧香时,总会剪下花枝祭奠,他说,那是他悠长的余生。

如同所有死过人的江河那样,渭川悲洄的水流中尽是汹涌的暗潮,传说有冤死的魂灵寄身其中,对生者的妒恨使它们攫取一切可攫取的,哪怕水性再好的人涉进去也出不来。

最凶险的一段水程,一侧是浅滩,一侧是峭壁,隘口窄而道九曲,渭川在此洄流,那些作基的山岩上,都被洪涛裹挟而来的碎石木刺撞出了凹痕,且在波澜久长的侵蚀中,被冲刷成了裂缝,因为勾连着地下暗河,每日可吞吐万顷江水。

“还有随水卷入的死尸。”排竹的蓬船在幽邃的支流中缓缓而行,乌篷搭着苍翠的若叶,船舷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雾灯,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周遭嶙峋的礁石。

“饕餮那样不知餍足,吃进来许多。一些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能流出去重见天日,但更多的就在暗河里日复一日地随水漂着。这样的人无法往生,魂还住在尸身里,要不就只能去中阴界。”

无殃坐在船头,将赤裸的双足浸入水中,借着熹微的烛火,墨君圣能看见一些苍白扭曲的面容隐约着浮现,从无殃划破的涟漪中荡漾开去。

“它们更喜欢这里,虽然寂寞,但毕竟是人间世。”无殃笑吟吟地用竹篾弯成的钩子去拨弄灯芯,又往里添了一把骨磷,给已然颤巍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季狐衣,”他看向墨君圣,“你听,起风了。”

起风了。

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灼烧得厉害,但手脚与心口分明是冰凉的,阴冷的风拂在身上,像是整个人都被埋进了积年的融雪中。

肺管仿佛僵死了,喉间透着血腥,墨君圣眯起眼,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抽着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舷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水流渐洇,船却在暗河中央上下浮沉。无殃将手中的长钩探进水里,不多时,“跟紧了”,他这么说着,将钩子起出了些,挂在舷侧绞紧的排扣上。

风停了,船又开始缓缓朝前游动。

无殃沥干足上水迹,站起身,踩着斑竹的淤痕往篷仓中捣鼓一阵,端出了座黄泥火炉。他将粗制的白陶茶壶坐在上面,又塞了些干碎枝桠,等不了一些时候,那壶便小声“咕噜”起来。

无殃道:“没有药,凑合着喝些茶罢。”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两个白瓷碗,用烧开的茶水略冲洗了下,斟了两个半碗,并将其中一个摆在墨君圣跟前。

褐色的茶汤,映照出内中形容憔悴的人影,眼窝深陷不说,双唇更皲裂出几道残破的血痕,苍白泛青的面色,看着如同鬼魅。

鬼魅,墨君圣想,鬼画人皮,人怀鬼胎,他确然是一只鬼魅,有过阴私的念头,就理应得到报应。心里很惧怕,也许是畏死,但更多的是,他怕死去之后,将会在这暗河中永岁轮转,再也见不到淮山君。

但无殃却道:“作为妖,可不能这样轻易就死去了。”他把几支竹篾娴熟地编织成弯钩模样,一双鎏金竖瞳如冻在寒髓中的耀晶,很居高临下地看着墨君圣。

“你的元身是什么?体质偏羸弱,避水的符纸倒是画得不错,看起来也许是猫之类的,”无殃细细地端详了墨君圣片刻,又道:“是他们家的长相。”

啜饮手中滚烫的茶汤,寡淡的滋味绵密地沁入喉咙,磨不去的粗砺,在烧起来的下一刻有些微的腥甜,延伸至心口的灼痛柔软了胸中郁结已久的血气。

墨君圣正色道:“我不是妖,是人。”

“你是人,就会和它们一样。”那盈盈的笑意带着些恶质,他指向后方,衣袖如鳍一般在空中招摇,依稀像是送葬的灵幔。

有水流翕动的声响,墨君圣回头看,月白的衣物烟缕一般浮上来,如昙华盛放开,露出内里苍白僵硬的面容。“若是人漂了这么久,早该死了。”

“魂魄还在身体里,故而尸身不会肿胀,当然也不会腐坏,”无殃复又坐下来,双足照旧悬在水中,激起的空花底下,有幽蓝的流光一闪而逝。“渭水的支流这样多,你不会以为我是恰好路过才救下你的罢。”

“我的这双眼睛,能看到灵光的流动,”无殃侧卧起来,将指爪覆在墨君圣的腰腹间,“你的灵光很漂亮,就像烧至极致的白焰,”玄色的袍服底下,撕裂开的皮肉正汩汩地洇着血,“正在渐渐、渐渐地熄灭。”

绾起墨君圣漫长的垂发,将其身上染了血污的衣衫尽数褪去,见得筋骨分明的身上都是豁口。

“将生将死之刻,灵光由圆融转向衰亡,有些会如回光返照一般炽烈地灼烧起来,璀璨的盛景即便是在十几里外都看得到。”

正是那样堂皇的辉耀,使他得以寻到已然昏死在浅滩上的墨君圣。

“那地方很不好走,偏僻不说,水道又逼仄。若不是念在同出妖脉的情分上,索性就等你死去之后再用引魂灯招你过来。”

“阁下是妖。”墨君圣仰躺着,即便是居于下位,眉宇间也不肯让步,又冷又沉的眸光直迎上那双在他胸口腰间逡巡着的耀金瞳。“那阁下是……元身是什么?”

“鲲。”

无殃眼底的耀斑熠熠生辉,倾天的激流溅跃而起,落到墨君圣赤裸的身上,和着血污,在苍白的肤色上化作艳红的荼蘼。

他戏谑地看着墨君圣,眸光如刀般要将其一寸一寸剐尽了。指尖从唇上向下,勾起墨君圣的下颌,很有些肆意地调笑道:“你这个样子还挺有风情的,比得上妖蚺晏氏的媚骨天成。”

如此轻浮的姿态,墨君圣闻言,心头不免一窒。

火起之下,血气逆行上冲,连咳带呛得,似乎连肝肺都要呕出来。这样大动干戈地,在一个时辰后,总算将腹内的淤血都吐尽了。他倚在船舷上,气脉微弱,几乎断了生息。

心气这么高,总是要吃亏的。

无殃将自己的外衣给他搭上,那料子初看起来分明是很轻薄的,在灯下泛着光,本以为触及会很冰凉,谁知其上却涌动着流转不息的暖意。

“这是用我尾羽上的绒毛织成的,御寒还不错。”鲲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可以化鹏。

无殃腰部以下的鱼尾,没在暗涌中,于烟絮般的水雾中化为双足,幽蓝的鳞甲隐没在莹白的肌理下,被鳍变幻成的纱轻柔地裹住。

又给墨君圣斟了半碗茶汤:“暖暖身子罢。”

墨君圣微微颔首,瞳光却有些涣散,但身上冻入骨髓的寒流皆由四肢散尽了,心口回暖,面色也不再泛青,眼看着仿佛是好了些。

无殃想着,命应该算是保住了,不过,生死之事这样无常,船后吊着的浮尸,不定就是嬉游的旅人。一刹人间一刹黄泉,哪怕安稳度日,生还于每一日已算得上艰难,更别说这一位身上还带着伤,虽不算太沉,但随之而来的高热才是最要命的事。

“好好活着罢,”他说,“你若是这么死了,还挺可惜的。”那如满月般辉煌的灵光,是最吸引妖的东西。

“这才到哪,还有得熬呢。”言罢,言语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有水又不见光的地方,总是很阴冷的,伤势又发作了几次,整个人都烧得浑浑噩噩的,仅仅剩下伏在船底延喘的气力。

已经在暗河中游动很久了,前方却仍旧是无尽漫长的洞窟,仿佛被囚禁在无尽的迷宫之中,再也逃不出去了。墨君圣怔怔地,看着那些礁石逼近又远离。

无殃刮出泥炉中积厚的草木灰,将其倾倒入河水中,任凭层叠的涟漪把摇晃的倒影撞得粉碎。他拍落身上的浮尘,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墨君圣收回眸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暗如寂夜的眼底,有些微的斑驳轻轻漾动,似乎是倒映着这一脉浑然苍凉的水色,那些晦涩难辨的阴影,则是水岸丛生的利草与乱石冷而生硬的轮廓。

无殃道:“快到地方了,等离了水,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些,”他将泥炉子收进舱里,又在近处坐下,“没有黍米,晚些时候熬鱼汤。”

墨君圣微皱眉,道:“我是人。”

“好,你是人。但人间与妖世同属一方世界,也不一定非要互相过不去才好,”无殃略笑着道,将指爪探入水中,“不过确实有些妖看不上人就是了。”

“妖世?”墨君圣一怔,随即想起,鲲是《山海志异》中留下了盛名的大妖,理所应当隶属妖世。

“诶,我忘了,‘天行五方’,你们外面是不提这个的。”无殃躺倒下来,指尖在空中轻轻勾勒,丝缕轻薄的烟雾交织成圆润的混沌。“你可曾听闻元木九极之说?”

“元木九极?”眼见那团混沌被无殃拉扯成一株盘根虬结,九枝葳蕤的巨木,墨君圣兀自沉吟,静待下文。

无殃道:“是。九为数之极,合该是九,也只能是九。”言罢,他勾手握拳,巨木便复又崩解成数道烟雾,向着周遭郁郁散去,幻化九方世界。“九极是,妖世、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中阴轮回、悬空野、羡渊井,以及天魔境。”

“木载九界,士君居中,唯妖世与天魔境在人间世以北。正因如此,二界荒凉贫瘠,昼短夜长。魔,妄念所幻化,并不畏北枝的漆夜与寒风,但妖惧怕。”

“每一年的上巳节,水边祓禊,祭礼之后,有所养育的妖便愈加少了。妖身越强横,子息越艰难,后嗣好容易落了地又养不活,夭折了许多,狞、雍、蜚衾、念念,多少显赫的大妖,也就是这么没的。”

无殃自顾地说下去,墨君圣冷眼觑着他,面前是青烟紫雾幻化出的光怪陆离,缥缈的异兽倾覆于地,如山脉之崩毁,他的声气因此愈发沉而滞涩。

“后来,北枝得气,死生道启。为了阳光雨露,都疯了一样地侵入人世。那一段时日,人与妖共存常世,妖食人,人也没少剖妖取丹,人众而妖寡,人尚武,妖通灵,二者相争,旷日经久的战场上,终究还是妖占了上风。”

烟与雾构筑成人与妖相争的战场。妖灵势汹涌,陷入披甲的人潮中,却如落入网中的猛兽,被人命牵成的丝线层叠缠缚,冲不破也逃不出,最终力竭战死时,少说也有数百人陪葬。

但见长庚照下,尸骸成峰峦,血水成江海,山陵崩,水倒流,人与妖尽皆死灭,化为风中聚散的尘埃。

“到底是人性更为坚韧,如果不是因为一桩缘故,反复拉锯的局势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无殃神色微动,随之说出的,正是墨君圣心中所想的那件事——

“天魔异动。”

无殃道:“在这之前,自妖世得知天魔境起,天魔偏安一隅,从未与妖世有过龃龉。那时候它们看起来,只是一团聚散无形的幽息,挺随意地四处流动着,仿佛并没有神智。很长一段时日,妖世都以为,这方地界上没有什么活物。直至天魔不再蛰伏,大肆降临,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伦理颠倒,纲常败坏。”

无殃冷幽幽地看向墨君圣:“不得不手刃血脉相连的兄弟,那种痛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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