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三一 渭水之下
火起之下,血气逆行上冲,连咳带呛得,似乎连肝肺都要呕出来。这样大动干戈地,在一个时辰后,总算将腹内的淤血都吐尽了。他倚在船舷上,气脉微弱,几乎断了生息。
心气这么高,总是要吃亏的。
无殃将自己的外衣给他搭上,那料子初看起来分明是很轻薄的,在灯下泛着光,本以为触及会很冰凉,谁知其上却涌动着流转不息的暖意。
“这是用我尾羽上的绒毛织成的,御寒还不错。”鲲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可以化鹏。
无殃腰部以下的鱼尾,没在暗涌中,于烟絮般的水雾中化为双足,幽蓝的鳞甲隐没在莹白的肌理下,被鳍变幻成的纱轻柔地裹住。
又给墨君圣斟了半碗茶汤:“暖暖身子罢。”
墨君圣微微颔首,瞳光却有些涣散,但身上冻入骨髓的寒流皆由四肢散尽了,心口回暖,面色也不再泛青,眼看着仿佛是好了些。
无殃想着,命应该算是保住了,不过,生死之事这样无常,船后吊着的浮尸,不定就是嬉游的旅人。一刹人间一刹黄泉,哪怕安稳度日,生还于每一日已算得上艰难,更别说这一位身上还带着伤,虽不算太沉,但随之而来的高热才是最要命的事。
“好好活着罢,”他说,“你若是这么死了,还挺可惜的。”那如满月般辉煌的灵光,是最吸引妖的东西。
“这才到哪,还有得熬呢。”言罢,言语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有水又不见光的地方,总是很阴冷的,伤势又发作了几次,整个人都烧得浑浑噩噩的,仅仅剩下伏在船底延喘的气力。
已经在暗河中游动很久了,前方却仍旧是无尽漫长的洞窟,仿佛被囚禁在无尽的迷宫之中,再也逃不出去了。墨君圣怔怔地,看着那些礁石逼近又远离。
无殃刮出泥炉中积厚的草木灰,将其倾倒入河水中,任凭层叠的涟漪把摇晃的倒影撞得粉碎。他拍落身上的浮尘,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墨君圣收回眸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暗如寂夜的眼底,有些微的斑驳轻轻漾动,似乎是倒映着这一脉浑然苍凉的水色,那些晦涩难辨的阴影,则是水岸丛生的利草与乱石冷而生硬的轮廓。
无殃道:“快到地方了,等离了水,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些,”他将泥炉子收进舱里,又在近处坐下,“没有黍米,晚些时候熬鱼汤。”
墨君圣微皱眉,道:“我是人。”
“好,你是人。但人间与妖世同属一方世界,也不一定非要互相过不去才好,”无殃略笑着道,将指爪探入水中,“不过确实有些妖看不上人就是了。”
“妖世?”墨君圣一怔,随即想起,鲲是《山海志异》中留下了盛名的大妖,理所应当隶属妖世。
“诶,我忘了,‘天行五方’,你们外面是不提这个的。”无殃躺倒下来,指尖在空中轻轻勾勒,丝缕轻薄的烟雾交织成圆润的混沌。“你可曾听闻元木九极之说?”
“元木九极?”眼见那团混沌被无殃拉扯成一株盘根虬结,九枝葳蕤的巨木,墨君圣兀自沉吟,静待下文。
无殃道:“是。九为数之极,合该是九,也只能是九。”言罢,他勾手握拳,巨木便复又崩解成数道烟雾,向着周遭郁郁散去,幻化九方世界。“九极是,妖世、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中阴轮回、悬空野、羡渊井,以及天魔境。”
“木载九界,士君居中,唯妖世与天魔境在人间世以北。正因如此,二界荒凉贫瘠,昼短夜长。魔,妄念所幻化,并不畏北枝的漆夜与寒风,但妖惧怕。”
“每一年的上巳节,水边祓禊,祭礼之后,有所养育的妖便愈加少了。妖身越强横,子息越艰难,后嗣好容易落了地又养不活,夭折了许多,狞、雍、蜚衾、念念,多少显赫的大妖,也就是这么没的。”
无殃自顾地说下去,墨君圣冷眼觑着他,面前是青烟紫雾幻化出的光怪陆离,缥缈的异兽倾覆于地,如山脉之崩毁,他的声气因此愈发沉而滞涩。
“后来,北枝得气,死生道启。为了阳光雨露,都疯了一样地侵入人世。那一段时日,人与妖共存常世,妖食人,人也没少剖妖取丹,人众而妖寡,人尚武,妖通灵,二者相争,旷日经久的战场上,终究还是妖占了上风。”
烟与雾构筑成人与妖相争的战场。妖灵势汹涌,陷入披甲的人潮中,却如落入网中的猛兽,被人命牵成的丝线层叠缠缚,冲不破也逃不出,最终力竭战死时,少说也有数百人陪葬。
但见长庚照下,尸骸成峰峦,血水成江海,山陵崩,水倒流,人与妖尽皆死灭,化为风中聚散的尘埃。
“到底是人性更为坚韧,如果不是因为一桩缘故,反复拉锯的局势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无殃神色微动,随之说出的,正是墨君圣心中所想的那件事——
“天魔异动。”
无殃道:“在这之前,自妖世得知天魔境起,天魔偏安一隅,从未与妖世有过龃龉。那时候它们看起来,只是一团聚散无形的幽息,挺随意地四处流动着,仿佛并没有神智。很长一段时日,妖世都以为,这方地界上没有什么活物。直至天魔不再蛰伏,大肆降临,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伦理颠倒,纲常败坏。”
无殃冷幽幽地看向墨君圣:“不得不手刃血脉相连的兄弟,那种痛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