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叶筠神识惕凛,缓回神,不动声色地抬眼,扫视着室内铺陈。
周遭一派古朴的雕金床具,洞开的檀竹纸窗前,供奉着一樽织金香炉,炉内安置着催情香根,那烟细若游龙,不疾不徐地缭绕室内,庶几要催人溺毙于温床之间。
近处的酸枝木妆台间,搁放着一座铜质镜鉴,叶筠看到了镜中的人儿,身体的主人是个翩然少年郎的造相,看起来不过舞象之年。身量修长,俊俏但不过壮,细瞅肤色,甚至比那姬妾还白上几分,白得有几分不寻常,有些趋于女相。
不过,整体皮相清秀隽永,眼眸狭长入鬓,添了三分英气,背部亦是笔挺修直,像是拔节的白杨青松,煞是好看。
凝视着陌生至极的环境,荒诞诡谲的床事,以及这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叶筠太阳穴突突胀跳,第一反应是,自己穿越了。
她背过身去,面无表情伸手,往下面一掏,万幸的是,此具身体没带把儿。此外,胸部亦束着一围厚绒白布,袖囊内头,筹备着一根萝卜,显然是为床事所用。
叶筠没有变性,只是,刚刚听浮华一口一个温大少爷,她居然还驾在人家上面,叶筠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女子伪饰成男子,要去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快活?
这位温大少爷着男儿的锦绸华衣,绣样精湛,针脚绝伦,用料还是满绣织金,一看出身不俗,设色却是骚气不过的绯紫罗缎,衬得她扮相阴柔又俊冶。
意识这一点,叶筠头颅剧烈作疼。
她今岁二十又九,国营报业底层文员,端的是铁饭碗,吃得是国家饭,在体制内兢兢业业干了七年,替领导写了无数材料报告,终于熬出头的那日,领导赏识她,擢升她去首都总部跑国际项目,结果遭罹空难,她一觉醒来,就来到了此间。
叶筠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匀亭皙白,指节修长分明,指甲干净整洁,掌腹处连半块膙子都无,呵护得精细玲珑。
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某家闺阁千金的手。
而叶筠的手绝不是这般,常年搦笔撰写公文报告,指腹早生出了一层细茧,右手中指处也生有突结,在漫长的公务员生涯里,为供房贷,她一直缩衣节食,连护手液膏都不愿买,根本不可能把手护养得这般好看。
慢着,适才那位美姬唤她什么?
温大少爷。
是她熟悉的那个温大少爷吗?
明明室内端放着一座炭盆,火势哔剥作响,暖气烧得郁旺,叶筠却无端感到了极冷,心脏凉透了半截,脑海里想起了一截描述——
『温廷安外表是块极干净的温玉,内里却攒着极腌臜的贱泥,他明明不举,却风流多情,好嫖美妓;明明不擅权谋,却善妒邪肆,迫害了他异母同父的庶弟温廷舜,他今朝春风得意,殊不知,自己亦是埋下了最大的葬命祸根。』
她,穿成了臭名昭著的温大少爷温廷安?
叶筠攥紧了手心,浮华痛嘤了一声:“温大少爷……”
叶筠眸波微动:“感到疼了?”
浮华眸子氤氲着雾气,挪动着腕骨:“自然是疼了,大人,您板着一张脸,怪让人发憷的……”
叶筠倏然抽离了身子,背过身去。
她确信自己真的是穿越了,还穿入自己在通勤上追过的一篇小说,书名是什么,作者姓甚名谁,她忘得差不多,但朦胧之间,还记得大致情节。
这是一本大男主科举文,全书专为穷苦男主着墨,写他出身于贫寒农门,穷举人出身,独自一人赴京考科举,历经艰难困苦地走上青云路,一步步成为一代贤臣的故事。
这本书不仅囊括科举,其实还涉及了赚钱、经商、治国、建设,纵使感情线单薄得可怜,可男主踏上科举路的故事,看得同是事业编的叶筠热血沸腾,夜夜抹泪,为著书人的学识所折服。
全书里,除了佩服男主,她最悲恸的角色,当属反派温廷舜。
原书形容温廷舜姿容高华,有治国之大器,却被长兄祸害了前半生。倘或温廷舜顺利科考高中,所创下的丰功伟绩,甚至能够超过男主,但他这般陨落,堕落成了一代枭雄,下场极为悲壮。
叶筠痛恨这位杀千刀的长兄,可造化如此作弄人,她空难后,就穿成了声誉最臭、作风最乱的温廷安。
原主是国公府的嫡系长孙,名字取皇廷佑安之意,聊表家中长辈恳切仕途顺遂的祈盼。
身为大房的嫡长子嫡长孙,原主却不是块念书料子,常思□□,日散千金,与狐朋狗友厮混,还打算养小妾抬填房,在外欠下了一堆风流债,简直气死老国公爷,弃他不管了,这也令二房三房四房的叔伯族亲,看尽了笑话。
原主母亲吕氏,是幽州德高望重的县主,嫁到温家后,虽在国公府掌饬中馈,因于身子病弱,脾性温婉,加之耳根子软,根本束缚不了温廷安这匹脱缰野马。
父亲温善晋是开国崇国公,权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且兼修大邺国律史,官衔听起来煞是气派,但排姿论辈的话,是个手无实权的次相,谋得是个朝中的等闲差事。本来待遇不比其他房的差,但前几年得了肺病,卧榻三个月才渐愈。病后,他全然变了个人,再不治朝事,听信药膳局出宫老先生一袭话,拿着方子,日日耽溺于炼丹,神神叨叨要长命百岁。
原主不争气,其母病弱,其父堕落,要说大房没落了吧,倒还不至于,还有两个妾室在。
二姨娘闻氏性子敦厚和善,是吕氏家族旁系的庶妹,闻氏人好,却未能孕育,请了老中医给她补身子,似乎药效上佳,原主满岁时,闻氏便诞下了一子,也就是反派温廷舜,不过,似乎吕氏女子红颜多薄命,闻氏生产后,很快因病逝去了。
偏巧温廷舜天资聪颖,满腹经纶,属同辈翘楚,虽是庶出,却成了大房崛起的中流砥柱,深受老国公爷器重,誉其有贤臣之姿,当哥哥的自是心生妒意,而三姨娘刘氏,便是煽风点火的角色。
刘氏的嘴是个杂碎器子,什么舌根都嚼。原主七岁那年,她为温善晋生了个女儿,却死活生不出儿子,在母凭子贵的崇国公府里,并不受宠,刘氏人微卑贱,活得艰难,攒着满腹心机,一昧盼着大房哥儿俩过得不好,让大少爷陨落,让二少爷科举失利,挑拨离间是她的计谋。
原主这个窝囊又废物的嫡子嫡孙,听信刘氏的一番谗言,花几个钱,寻了数个打手,趁个月黑风高夜,将庶弟五花大绑,在郊外彻底打断了他的腿。
原主得了逞,让温廷舜受尽欺辱虐磨,差点多番伤亡,前半生再无法与他抗争,这是大房没落的伊始,更是他葬下祸根的序曲,结局是被温廷舜抽筋扒皮,做成人皮灯笼,悬首于京华城楼。
叶筠回溯剧情毕,噤若寒蝉,一抹飕飕冷意攀上了尾椎骨,她揉了揉眉心,眼下自己穿至了何时?
倘若穿到打断庶弟双腿之前,那么,她觉得自己尚还有补救之机,倘若穿到断腿之后,那么——
浮华见温廷安将毛氅拾起来,像是要为床事做个潦草了结,她反应过来,按捺愕色,笑意潋滟,拗着腰窝,珠圆玉润的脚趾戳着对方的衣袍道:“温大少爷,您才刚来,怎的撇开人家了呢,您不是说今夜成了桩喜事,要好好疼人家的嘛……”
叶筠微偏过脸,视线寡淡地下撤,视线凉冽清郁,如若居高临下的雪松,一面迅疾穿衣,一面将鼎炉的香根掐断了,刻意压沉嗓音:“是什么喜事?”
浮华见状,媚笑淡了几分,一袭娇举随之僵住,看着隽立的男子,与他短兵相接之间,她头一回觉知了陌生纳罕之感,一时半会,只能讪讪地缩回温润的小腿脖子,踌躇了半晌,指尖掐在枕褥里,拘谨地道:
“您月前跟人家提过几嘴,说是与崇国公府的温二少爷不大对付,觉得他碍事儿,您说今夜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叶筠身子觳觫一滞,略顿了会儿,额庭渗出细湿黏腻的虚汗,指尖发着凉,据浮华的辞话,温廷舜在此之前已然被人打折双腿,否则,身为长兄的原主也不能说有桩喜事。
空气里仿佛生了无数尖齿,狠狠咬住叶筠的肌肤,她憋得胸口发胀,悉身犹若泡浸了沸腾的卤水里,要极力按捺住酸麻颤瑟,像只落入绝境的困兽,才不让自己露出怯意。
刚刚开局,最糟糕的状况发生了,她根本无法补救,当前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