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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再者是,大邺近年以来,诸多州路伤寒与瘟疫频发,官家不仅重视四书五经与历代国史,也将医道列为书生们该去研习的学问。

门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温廷安不是一位爱逞能的人,她贵有自知之明,内行的事,要交给内行的人来做。

王冕有些不太信任,跟温廷安挤眉弄眼:“这姓沈的能行吗,感觉不大靠谱?要不咱们去寻个大夫来吧……”

温廷安捋平了呼吸:“他一定可以的,你去看守洞口吧,别多话了。”

面对此情此景,好在沈云升足够镇定,淡淡看了温廷安的面容一眼,什么也没问,先摸出随身带的刀具还有酒壶,烈火火舌舔过刀尖,刀尖润过烈酒,空气里,先是响起了裂帛之声,再是响起了骨窝啪啪扳正之响,场景惹人心惊胆颤,温廷安一直捏着袖袂,为温廷舜拭汗,她看到他的眉心微颤,晓得他应当是恢复了几分意识,但他并没有睁开眼。

个把时辰过去后,温廷舜的腿勉勉强强保住,情势还不算太糟糕,沈云升满手蘸了血,欲用衣袂胡乱擦擦,却见温廷安给他递了一张丝帕,丝帕是满绣银缎,材质极好,沈云升薄唇微抿成一线,没接过:“我一介乡野粗人,消受不起朱门之家的贵物。”

朱门,是朱门酒肉臭的朱门。

他一定是听到了王冕的话,是以,才会这样说,话里有影射之意。

“沈大哥,您是误会了,那傔从嘴上没有把门,心直口快,但本心是不坏的,望您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去。”

温廷安还想再解释什么,但见沈云升笑了笑,摇了摇头,徐缓撩袍起身,交代了一些注意事宜,便大步往洞口去了,说救人就只是救人罢了,一点寒暄都不愿给,说一不二,性子耿直,如松如竹。

末了,她好像听他沉声道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门对门,户对户,院对院,一如竹门对竹门,朱门对朱门,两重门之间,相隔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温廷安与王冕搀扶着温廷舜,趁着雪势小了些许,早赶慢赶,搭马车回府显得过晚了,她怕温廷舜撑不过去,为今之计,只能先去了沈云升的那座草庐,暂歇一宿,主仆二人又累又困又乏,原想倒地便歇。

但温廷舜身上都是血,发丝凌乱,衣衫腥臭,造相狼狈极了,温廷安原想指挥王冕去帮这位庶弟濯身,但她想起了自己在原书里的惨状。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冕帮衬着,将煮开的水斟入了大木桶里,纳罕地道:“少爷,没事咱们折腾个什么劲儿,横竖这个二少爷都是贱命一条,搁着放着,明儿让府上的丫鬟随手洗洗不就得了,他哪里动用您这双贵手?您用不着怜悯他!”

温廷安哂然,轻声道:“本少爷可没怜悯,那帮人犯了事儿,不把一些东西清理干净怎么成?就怕有个万一。”

语罢,她便将木门反锁上了。

王冕打了个哈欠,纳罕道:“真奇了怪了,今日大少爷是吃错了什么药?何时变得这般谨慎了。”他觉得今夜,大少爷一些行止都变的古怪。

温廷安在前一世,不是没照顾过男人。

她是积极分子,做过长达六年的志愿护工,风雨无阻地为养老院的老人擦洗过身体,现在,让她来照顾一个仅有十七岁的少年,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横竖温廷舜陷入了晕厥,应是没那么醒过来。

草庐内没有炭火,雪声冲撞在窗扃处,她褪下了厚绒氅衣,袖袂绾了几叠,露出了纤细的一截手腕,蘸湿了热毛巾,拎了一张木凳,坐在榻前,先帮温廷舜洗濯染血的发丝,洗完头发,拭干,再去帮他擦脸,她洗得非常仔细,近乎细致入微,像个虔诚忠实的信徒,想要通过这般伺候,洗濯掉自己造下的孽。

温廷舜,人如其名,有帝舜之姿,借着烛火看着非常养眼,她想了起来,温廷舜还是老国公温青松亲自取得名儿,舜之一字,可是君主的讳字,一般不能随便乱取,但在温廷舜抓阄那日,恰巧抓到了官家刻印的邸报,老国公爷眼光极毒,露了悦色,欣慰道,“邸报是何物?是朝堂里开创盛世的刀笔吏,此儿摸得邸报,看来未来有文韬武略之器才,不若取个舜字为佳。”

他的腿保住了,假令持续复健医治,三个月后未尝不能上京应考。

温廷安一面为温廷舜擦身,一面想着自己今后的出路,大邺是典型的科举社会,对于士人而言,读书应考、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而原主,女儿身男儿相,除了花天酒地,当一个散财郎,便是一无所长,如果是个女子,倒还有嫁人这一出路在,但她已经无法回去了。

今后该怎么走才好?

假令能保住命,今后是外出求个生计,还是担起嫡长孙嫡长子的身份,跟随同辈一同进书院考科举,以求仕进……

怔神之时,温廷安的纤细腕骨,倏然被一只冷沉的手牢牢攥住,手掌力度不算大,却教她丝毫挣脱不开。

那只大掌的掌心腹地覆有厚厚的茧,粗粝的质感碰蹭在温廷安的肌肤处,仿佛撩起了仲夏的山火。

温廷安觳觫一滞,敛住泅散的心神,定了定神,对撞上了一双阴戾冷鸷的黑眸,不知何时,温廷舜在昏晦的光景里,慢慢睁开眼。

整一座草庐俨若被掐住了咽喉,骤然坠入死寂,那一瞬间,她俨若凝视着一座落满雪的凄冷原野,少年身影岿然,神态苍白如纸,左眼至眉骨的刀疤微微牵动,映出几分凛意,但情绪掩藏在密不透风的眸底,竹窗外震落的夜雪,犹若错杂弹的琴音,将彼此的呼吸,乱奏在了一处。

温廷安适才觉察到,自己为温廷舜擦了胸腹,手中的热布条,一路长征南下,行将在他双腿某一处会师。

深更半夜,当长兄的为幼弟濯身,光是这般的场景,便教人浮想联翩。

温廷安顿感窘迫,但动作一点都不手忙脚乱,极为淡然地将布条投掷入木桶之中,清了清嗓子,眸露关切之意,一边将氅衣罩在他身上,一边故作哽咽:“二弟,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温廷舜俨似浑身是刺的孤狼,眸露恹色,漠冷地避开了他的关切,更是避开了他递送的毛氅,费劲地撑坐起来,警惕且戒备地打量周遭环境。

温廷安看到他苍白开裂的唇,想着他还在发高烧,便是强硬了一回,将他摁回在稻草堆上,温廷舜本身也乏力虚弱,没什么太大的气力,她一摁他,他就倒了下去。

“二弟,我寻到你的时候,你的腿被人打折了,万幸地是,咱们遇着一位善良的士人,他把你的腿保住了,这儿是他临时歇脚的草庐,你今晚将就着在此歇下,赶明早,雪势弱些时,我带你回城,寻个太医再好生治疗。”

温廷安竭力地圆谎,也不着痕迹地强调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告诉温廷舜,他的双腿虽然是士人救下的,但却是她最先发现了他,话辞虽与实情有些不契合,但为挽救自己在反派心目中无可救药的长兄形象,她咬咬牙,也只得这般做了。

语罢,她重新拿起了布条,蘸湿了热水,道:“我看你口渴,喝些水罢。”

草庐里没有碗碟杯盏,她仅能将就着,将布条上的水,淋给他喝了。

温廷舜冷冽地蹙着眉心,凝了温廷安一眼,眸底露出了戛然而逝的轻惑——

温廷安是心肠歹毒的小器之徒,在崇国公府的同一屋檐下,两人从未朝夕相处过,势同水火,身为庶弟,他一直吃了不少暗亏和折辱,眼下自己双腿残成这般情状,他认为兹事,定与温廷安脱不了干系。

但他想不通,倘若真是长兄的作为,他是巴不得自己死的,那么,他何至于冒着大雪前来找寻自己,多此一举?

动机何在?

心中疑窦成云,但温廷舜面色依旧极冷,漫不经心地淡哂:“长兄今夜不是在抱春楼快活,怎的念想起我的生死?”

一语见血,犀利,且不留情面。

殊不知,温廷安正色道:“为兄浪子回头了,二弟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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