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折腾了一整夜,温廷安很早就歇息了,临歇前,她看了窗外的夜色,黑黢得如绸墨一般,出乎东山星宿之间的月华,嵌在黯蓝天幕之中,夜色寂静,她忽然生出了一丝唏嘘,人生一切都重来了。
前路茫茫,她明明一腔孤勇地做出了决定,但在某些时刻,还是会存在畏葸之意,五日之后的月考,是她唯一飞升的机会,但在如此局促短瞬的时间里,将一年的课业琢磨得钻骨透,纵使有前世的才学和记忆,她觉得路途仍旧未卜。
温廷舜那边,她亦是吊着一颗心,少年如一团揉不开融不进的迷雾,她看不透他,但想着他要是一心求她死,那也不必陪跪,这多少意味着她还有一线生机。
温廷安吩咐檀红让堂厨那端,明早煲一盅雪梨红参汤,她给温廷舜亲自送去。
翌日朝暾牌分,晨铎响了三两下,岑寂的崇国公府开始有了人烟流动,温廷安被檀红和瓷青唤了起来,一位帮她洗漱灌面,一替她备下热膳。
思绪朦胧之间,温廷安的神识还驻留在前一世,数份述职报告尚未写毕,领导的指令她还没传达下去,与首都项目经理的晤面时间尚未确定,卒务繁冗,压得她透不过气,待木铎之响震醒后,她见着了古色古香的拔步床与铜镜春帘,迟钝地惊觉过来,她不再是叶筠,而是纨绔少爷温廷安。
她不再蜗居于窄仄陋室,而是栖住于明敞堂皇的国公府,她今儿不再是去混,而是要真正去族学念书了。
檀红和瓷青原以为少爷会发起床气,但没想着他竟会如此温静,教她们都有些不大习惯。
洗漱毕,赶巧吕氏领着陈嬷嬷自外头走了进来,陈嬷嬷给檀红与青瓷使了个眼色,二人领过命,先自去褪下,筹备墨宝等物。
“安儿,这是娘年轻时穿过的儒生衣饰,你也到了这个年岁,姑且穿上也无妨。”吕氏眉眸温和似水,透着喜色道。
陈嬷嬷服侍温廷安换下了原先的绒氅直裰,新换上的,是一席云缎皂色青圆领袍,上绣坠襟,下衬皂绦软巾垂带,因是袖长过手,温廷安目测了一下,袍袖约莫宽达一尺,袖口宽约九寸,里头袖囊极为宽大,有一种有容乃大的韵味。
温廷安感到讶异,端视着铜镜之中的女子,又看了看吕氏:“娘在年轻时,竟是女扮男装去书院念学?”原书之中的吕氏,是位循规蹈矩的将门闺秀,生性安分,若非听她亲自提起,温廷安无论如何和无法料想她会做出如此胆大之事,据大邺的旧例,未出阁的女儿与外男有别,纵使要读书,与其去书院,毋宁待字闺中请先生授渔教学。
吕氏为女儿缚好了襟带,笑道:“你外祖父是个大儒,族规吕家儿女皆要读圣贤书,而他与幽州白鹿洞书院的院士先生是故交,遂让我在书院念了三年书,我便是在那处认识了你爹。廷安,你要学你爹一样,勤学苦读,吃得苦中苦,方才能为人上人。”
温廷安困惑,握住了吕氏的腕子:“白鹿洞是大邺煊赫有名的书院,娘念了三年书,想必是课业颇佳,也通过了舍试,那为何放弃进仕的机会?”
吕氏稍稍怔了怔,沉默片晌,低叹了一口气:“傻孩子,娘若是入仕了,哪还有你啊?”
她刮了刮温廷安的鼻梁,看着少女英气清隽的面容,玉立亭亭,愈发有自己当年的影子,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心生一丝没来由的戚然,忙吩咐陈嬷嬷拿了妆奁过来,执起了皂粉,将她的肤色匀黯了些许,且道:“咱们温家大房嫡系的荣辱和门楣,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上,娘望你能学有所成,不负韶华。”
温廷安一面钦佩于爹娘的因缘际会,一面拱首应是,整饬好了衣装。
身为嫡长孙,她得先去崇文院给温青松请安。本来,她也要给爹爹温善晋请早,但温善晋是资政殿朝官,为了点卯赶早朝,天色尚未黎明便出府了,不过,给她在书箧里留了一张字条,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于这字里行间,温廷安深切觉知到,温善晋并不热衷于让她入朝为官,大概是经历过官场数十年的沉浮,看透了盘亘在官场底下的恶臭习气与错节势力,比起温家门楣,温善晋觉得女儿一世自在最重要。
温廷安心中是有宽慰的,临去崇文院请安前,她问檀红瓷青:“红参汤可熬好了?”晚些时候,去族学的路途上,她意欲亲自关切一下因她而遭殃的庶弟。
檀红倾身禀声道:“昨夜雪大,蔡师傅染了风寒,早前去抓药了,刚刚才由林师傅顶上,眼下厨房还在熬制呢,小的也在催促,林师傅说至少要一刻钟,待大少爷您问安回来后,亲自送至您的马车上,小的会叮嘱王冕亲自照管。”
天时恶劣,饶是梅再韧,亦是遭了霜打,恰逢侵骨噬肌的凄寒时节,府内下人也多有不容易,温廷安很是体谅,没多说什么,关照了几句,便朝着崇文院走去。
因在濯绣院耗了些时间,她来得并不算早,抵达得时候,屋内已经有了数位着儒生青圆领袍的少年,温廷舜亦是正在其中。
屋内少年拢共三位,但温廷安第一眼,便是看到了他,他静坐在轮椅之上,苍青色的儒生衣袍,浸在了暖和明媚的烛光里,眉眼如墨,鼻若悬胆,稚龄少年俱是恭谨而立,长谷与墩子也是立着的,唯独他能与温青松平起平坐。
屋内燃有桃花心木的沁脾熏香,驱散了外来人悉身的雾凇寒意,温廷安行前一步,恭声:“祖父。”
“终算有模有样的了。”温老太爷静心端视着温廷安,捋须笑道,明明昨昼还是放荡轻佻不可一世的纨绔,但今儿换上了儒生衣饰,丰神俊朗,就叫脱胎换骨了一般,他越看越蕴藉,对其他人道:“从今日始,你们长兄便与你们一同去族学,春闱还有三个月的光景了,你们彼此多帮扶,也好有个照应。”
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大为讶异,他中了举,也知晓温廷安交了空卷沦为笑柄的事,因此,神色上尽是鄙夷奚落,用仅限两人听到的嗓音笑道:“长兄,你怕不是被鞭笞呆了罢,就凭你,还想中进士?嘁。”
温廷安知道,当自己做出这番决定,必会遭致质疑与非议,但作为浸淫应试教育十多年的做题家,她对这等白眼已经见怪不怪。
她笑道:“倘若挨打也能排辈论资,我窃以为,三弟定是连中三元的水准,是以,你都能中进士,我为何不能?”
温廷凉蓦然一愕,瞬即反应过来,长兄是在拿他的家丑揶揄他,温廷凉气得面沉似水,当下暗自想用脚踹他,害他出糗,讵料温廷安状似无意地悄然一避,温廷凉那皂靴便踢着梨木质地的矮几上,足尖一阵震疼。
但囿于温老太爷在场,温廷凉脸色苍白,冷汗潸潸而下,不敢妄自抱膝喊疼。
另一位是五少爷温廷猷,是三房那边的,年岁最小,心思较为单纯乖巧,但胜在才思兼备,去岁就中了秀才,今岁将以生员的身份,预备参加府州乡试。听说长兄要去族学读书,温廷猷还蛮高兴的,冲着温廷安笑了笑,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温廷安也朝他温和的笑了笑。
温廷安刻意留意庶弟,但温廷舜容色毫无波澜,仿佛是静水遇上了深潭,连一丝涟漪也无,如绸墨般的发丝下,一双邃深的眸,连懒得都懒得看她。
温青松自然不知晓少年之间的风雨暗涌,道:“温家式微多年,如今朝庙之上不仅有庞温之争,官家也逐渐重视寒微出身的士人,只消寒门士人能考入官学,不仅享有学廪,还能以养士之名,与官职子弟平起平坐。自古寒门出贵子,而朱门纨绔难能立势,我近日听着这般话,越发觉得情势紧迫,温家是世家大族,又岂能是寒门这等蚍蜉能相提并论?”
温青松每日必会给族中子弟进行半柱香的早课,唠得是当朝官家的新政令,明面上是唠唠,但今岁以来不少官学私学里,都传出了风声,朝中颁布新学变法,春闱的考试内容,极可能与那新政令休戚相关,温青松是在拐着弯子,给大家透露知识点。
温廷安一听着寒门,心中不由浮现起沈云升的名字,他说要去京城投奔太傅,但身上无卯银,估摸着眼下是以养士的身份,进入书院习学了罢。
“廷安,尤其是你,身为嫡长孙,你任重而道远。”温青松倏然谈及了她,“眼下,你的课业落下了太多,学时不可避免会感受到吃力,在族学里要认真听讲,在私下若有困惑,可以寻廷舜援疑质理,你们都是同一房的,离得近,可以多帮着照拂一些。”
温廷安应了一声,又对温廷舜客套道:“届时要麻烦二弟了。”
“长兄客气。”温廷舜嗓音冷澈,黯光掩去他眸底的情绪,他此际才真正看了她一眼。
今儿少年的衣装如若芙蕖,天然去雕饰,剥去了平素浓艳的绯紫衣衫,衣袍若水,身量纤细且俊俏,身上还有清浅的苏和香气。
温廷舜眸露微妙恹色,这一眼停顿时间并不长,又很快收敛回去了。
温廷安觉得温廷舜是真的不待见她,纵使是一声客气,也显得极为疏冷,仅是为了应付温青松的话辞罢了。他恨透她,若是肯愿意为她答疑解惑,那金乌定是打西边出来了。
“廷舜近些时日腿脚多有不便,那些书童照顾得也不细致,加之族学是书院重地,禁丫鬟女眷初入,故此,他日后上下学出行,就坐廷安的马车罢。”
温廷安听罢,不动声色暗瞟温廷舜一眼,等着他峻拒,反正两人之间各怀鬼胎,彼此都不待见,若能真正朝夕共处,那便有鬼了,讵料,温廷舜仍用疏冷的口吻道:“今后便有劳长兄了。”
温廷安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佯用剀切地口吻道:“二弟客气了。”也好,待会儿送参汤时,也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