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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我服输。”老半晌,温廷安愁云惨雾地喟叹一气,懊憾地抿唇,一顿犹豫后,终是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其实罢,这一桩事我本想一直瞒着,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为外人道也,但你好像觉察到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不过你可得发誓,不得告知任何人。”

温廷舜面无表情地冷撇她一眼:“爱说不说。”

语罢,便欲下马车。

温廷安急着拽住了他的腕肘,煞有介事道:“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只信任你嘴严,你可不能跟三弟五弟他们说,更不能跟温老太爷和我爹提起。”

温廷舜视线幽幽落在两人相触着的腕肘,肌肤相贴,如催生出薰风般的暖意,他不动声色挣脱开了她的手,垂着眸,正襟危坐:“到底何事?”

温廷安朝他招了招手:“凑过来些,你坐太远了,隔厢有耳,我怕被王冕婢仆听见。”

温廷舜凝着眉,淡扫他一眼,默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倾过身去。

温廷安也挪进了些距离,在温廷舜近前,附着耳,一字一顿道:“不瞒你说,其实为兄有断袖之癖。”

“……”

温廷安露出忐忑又娇羞的模样,爱慕之意都坠落在了眸底,温声细语道:“你可知道,那一夜落着大雪,沈兄救你之时,我对他一见倾心,他学识渊博,义薄云天,让我觉知到自己的浅薄与闭塞,自那以后,我誓要回族学念书。我一方面是想再见到他,一方面是想饱读诗书,成为能与他颉颃纷飞之人。但今日我去寻沈兄时,却意外得知了他心中已有人了,而那意中人却还不识得沈兄。我旁敲侧击才知晓,那人便是崔家的崔元昭。”

温廷安视线落在夜雪里,音色变得飘渺起来,神态落寞:“我胸量小,也善妒,今次赶巧见着崔家千金,我倒想看看这个大小姐有何能耐受到沈兄的喜爱,我便借故伪装成沈兄,趁机与她斡旋一番,借着车帘的罅隙窃看她一眼,没想着这个情敌,姿色比我好,声音比我动听,仪姿与教养也端方极了,让我颇为自卑、愤懑。但想着,她是沈兄中意之人,也得帮衬着她。故此,我并不愿让沈兄难过。”

温廷安将该说的都说了,期期艾艾地看着温廷舜,抓着了他的手腕:“事儿的来龙去脉便是这般,二弟,你可得替我保密。大邺的刑统里,说是要禁罚断袖的,若是捅出去,我可能就牵连到了沈兄……”

温廷安故意佯作愁断了肠子的模样,口吻凄凄惨惨戚戚,她抓着温廷舜的骨腕,明显觉知到他僵直的身子,以及,那一对邃眸底戛然逝去的愕滞,大概她的事儿过于石破天惊,让他难料其中。

一直缱绻于花柳街巷的浪荡长兄,有朝一日倏然说自己喜欢男人,怕是教人难以承受。饶是遇泰山将崩而面不改色的温廷舜,亦是难以维持豁达自若之色。

温廷安仍想着继续添油加醋,却听近前的少年寒声道:“够了,这是你的事,我毫无兴致。”

言讫,廖然地撤开手肘,寒沁沁地揭帘而去,外头的簌簌冷雪飞扑入内,雪风侵肌蚀骨,似是渗透着少年身上的冷冽气息,雪沫子直截了当地扫荡她一脸,温廷安悉身打了一个寒噤,心底窃自笑惨,明面上,好整以暇地冲着他背影道:“你可要守口如瓶啊——”

迎合她的,仅剩孜孜不倦的落雪声,以及消融在朱墙府门之下的,少年那冷冽且疏离的背影。

今夜是族中晚宴,因是二叔三叔都回来了,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处,温老太爷设宴在正院曲水厅摆席,族中各房的叔辈孙儿皆要参与宴席,温廷安作为长房长孙,自然是要去的,吕氏为她换了一身并不常穿着的银纹藏青色对襟绸袍,且对她嘱咐道:“二叔三叔都听闻你去族学的事儿了,颇感欣慰,加之好久没同你叙话,遂是特地设席见见你。”

二叔温善豫,三叔温善鲁,皆入仕为三品大官,在朝中自有其一席之位,不过,在原主的记忆之中,他们待自己较为一般,甚至有些蔑冷,现在听到她去了族学,说是欣慰,不过是客套话罢了,实质上,是行将看她的笑话罢。

温廷安去花厅为温老太爷、二叔与三叔等各房长辈逐一请安,他们审视了她一眼,着重问了她课业的问题,温廷安答得中规中矩,在长辈近前,她自然懂得收敛藏拙的道理,说话谦逊,课试高调,才是让长辈真正器重的应对之策。

饶是她谈吐惊煞众人那又如何,多半让人觉她浮夸,真正应对之策,是在课试之上见分晓。

宴上,温廷凉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嘲谑奚落几句,温廷猷和善灵敏,处处维护着他,其他房的孙辈们则是静观风浪起。

温廷舜坐在他身前,跟块活生生的冰坨似的,不过,他为人处世一般皆是这般,倒无人觉察出异况。

宴过三巡,温老太爷发话了:“廷舜,各房之中属你学得最快,得暇时,便监督你长兄的课业罢。”

温青松对温廷安今日在族学里的表现,还算满意,他遣长贵去族学打听了一阵子,吕鼋这回居然没说烂泥扶不上墙,只道了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令温青松颇为意外,吕鼋治学严苛持慎,素来极少夸人,今儿居然能听着他道出这般言辞,居然还是形容温廷安的。

温青松大喜,但又怕温廷安半途而废,遂是命温廷舜监督其课业。

温廷舜眼下对她有些相看两厌,温廷安与他同处同一屋檐,亦是有些不大情愿,但祖父之命难违,二人只能默默地从了,长贵和墩子已然在西跨院拾掇了一座书屋出来,洒扫庭除后,供他们二人学读。

错金戗漆的乌案之上,供着数盏酥油长明烛,供着暖香,一张竹簟枕席之上铺有两张矮木桌榻,应当是两人的进学之地了。

温廷安见温廷舜执刀割席,她忙劝阻道:“二弟,倒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不若放一碗水,在簟席中间位置罢,谁也不能越界。”

温廷舜冷淡地扫她一眼,袖着手,温廷安只得讪讪地后撤数步,只听他寒声问:“若是长兄越界了,该当如何?”

温廷安没料到他锱铢必较至此,忖度了片刻,道:“若是为兄越界,让你打两拳可好?若是你越界,为兄就让你一拳,只打你一拳。”

“……”温廷舜冷哂一声,懒得再说什么,自顾自儿地端坐在右侧的桌榻上习学去了,全然不搭理她。

温廷安也没再自讨没趣,当下吩咐檀红端了一盆热水入内,置在了枕席之中,檀红纳罕地看着这一情状,心想大少爷和二少爷关系真的不太好。

律学的课业并不算难,温廷安全神贯注地学完,已经迫近子夜的光景了,她还要习字,但晌午习剑之时,拉弓过度,指腹之处皆是薄红拉伤,她捻着墨笔,腕部虽稳,但指根总是止不住地颤栗抽疼,字临摹得不好,只能撕下重摹。

如此五番后,温廷舜倏然起身,走至她近前,温廷安看着他,仿佛捉到了他的把柄:“你冠冕堂皇地越界,过来,让为兄赏你一拳!”

温廷舜容色毫无波澜,从袖囊里摸出了一瓶药膏,不轻不重地搁在她桌案上,话辞冷得可以冻出冰渣子:“拿着。”

温廷安一脸小人得志之色,变得有些怔忪,烛火摇红,倒映着少年笔直的身影,她纤细的身影,被这一道极有压迫感的身影包围,仿佛被请入彀中的猎物,停滞了动弹。

温廷安捻着药膏,跟着起身,感激涕零道:“二弟,你待为兄真好,我以为坦诚一切,你虽不会为外人道也,但至少心生鄙夷与恹嫌,没想到你胸襟博大,为兄真是感激涕……”

“晨早收你五两银子,今次还清了。”温廷舜阻断她的话,眸色疏旷且凌冽,一字一顿道,“少自作多情。”

没想着他还记着这一茬,温廷安颇感意外,她以为他城府深沉,人情薄冷淡漠,没想到心思还能如此细腻如发。

温廷舜扶着轮椅的轮毂,徐缓返身,利落地拾掇了桌榻,本欲拂袍而去,但想起了些事,蓦地回望她一眼,顿步不语。

温廷安借着烛火,用药膏匀抹在手指上,此则西域出产的芙蓉膏,膏物薄凉温软,不多时,她手上的薄伤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搦墨摹书时,也不再感到疼痛,她甚感揄扬,潜心凝气,摹了约莫半个时辰。

一抬眼,没料到,温廷舜仍在院门的低槛处候着,隐隐透着夜色的绛蓝天幕之下,少年眼神幽黯未明,温廷安一面抻一下懒腰,一面打了个哈欠,笑道:“为兄知晓二弟心疼,但为兄的手伤已经不打紧了。”

“你没有道实话。”他看了她一眼,猝然道出这般一句话,“在傍午的马车上。”

温廷安觳觫一滞,莫非这厢仍在质疑她不是个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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