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待刘氏过门,时而久之,长房之中妻不如妾的流言,便是不胫而走,在家宴之上,刘氏在旁立着伺候,在大房里,她亦是不能与大老爷同一桌食,但外房下人们看吕氏的眼神,总是怜悯里带着奚落,若是要商量什么事体,会寻三姨娘率先商议,掌饬中馈的主母沦落至此,这倒让各方夫人看尽了笑话。
温画眉也并非什么善茬儿,因是在长房内无人能管教她,她便自诩骑到了嫡系长兄的脑袋上,原主畴昔一心都在外边野去了,也没什么闲心去管教这个庶妹,致使温画眉越养越刁,越养越娇纵,而今温廷安在近前,她浑然没当回事儿,大概在她的眼中,任何人都是待她恭恭敬敬的,定不会有人凶她。
温画眉是有些瞧不起温廷安的,长兄除了一张脸,生得勉强清隽了些,便是一无所长。
长兄不争气,不好好念书,致使长房每月的月例总被克扣,落在她手头上的钱緡,还压根儿不够她去醉芳菲的首饰铺子里买一盒新近的胭脂水粉。故此,她顶撞了长兄,那又当如何呢?
她可是大小姐,凭手捏一个软柿子怎么了?
但她到底还是忘了自家出身,再是嚣张跋扈,自己到底还是个庶出,嫡庶往往隔着几重无法逾越的山。
她此番冲撞了长兄,当下,便是见着温廷安凝了眸色,淡声道:“我记得家里给你请了一位绣婆婆,授你闺阁之礼与女红线活儿,今次见你对我这般态度,这便是你所学的仪礼?”
刘氏眸底掠过一抹颤色,温廷安是鲜少端架子的,记得在上一世里,这个纨绔少爷至始至终都只顾着潇洒快意,在长房里,温画眉看不起他,待他态度并不算好,他也一径地没往心里去,这亦让温画眉也就越发有恃无恐。
此际,刘氏不着痕迹打量了温廷安片刻,颇觉纳罕,温廷安何时竟会管起了长房的家务事?
并且,她有些看不透大少爷究竟在搞什么把戏,明明先前还说书屋里佚失了一块名贵墨锭,怀疑是她所为,一番斡旋后,大少爷居然没再深究,反而细抠起温画眉的教养来。
刘氏心底里拿不定主意,只能先象征性地训嗔温画眉几句,命她跟温廷安道歉,哪知道温画眉面不改色,口吻还很冲:“我犯什么错了,要道歉?娘,您日日操持家务事已经很不容易,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没干,长兄却说你便是那窃墨贼,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扣污帽,名副其实的伪君子真小人,我凭什么要尊重他!”
这番话几近于蛮横无理,气得檀红和瓷青翻眼蔑视,温画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可真是被娇宠惯了,忘了自己今朝这所得的一切,都是源于她有个嫡长兄,否则,就凭她那寒微的出身,还是个低贱的庶出,这长房又怎的容得了她在此胡乱撒野?
刘氏心头骤然乱跳了一下,目光在温廷安凉冽的眸色里停顿了一瞬,刘氏眼睫飞快地颤了一瞬,刚要替温画眉说个情,便听到温廷安寒寂地说道:“跪下!”
这一声如金声震玉,震得整一座正厅人籁俱寂,温画眉瞅见长兄面露愠色,这才举棋不定了起来,她没见过温廷安凶起来的模样,但见过温老太爷发愠的情状,他也会命犯事儿之人跪伏在地,故此,她是将长兄惹怒了吗?
温画眉原不打算跪,但刘氏猛然掐住她的后颈,掌腹朝下一沉,愣是将她摁跪在地,刘氏亦是梨花带雨跟着跪下了,哽咽道:“妾万请大少爷息怒,眉姐儿年纪尚浅,还不懂如何识事,女红不专心习学,都一心去想玩儿去了,礼数自然学得良莠不齐,让大少爷见笑了……”
“眉姐儿身为长房大小姐,也不小了,还有数年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但今刻却毫无大家闺秀该有的规矩,若是往后出外头了去,人家见了,都直说吕夫人教女无方,那又该当如何?眉姐一人儿犯下的事,丢得却是我们长房的脸,犯的事儿事小,但长房的地位眼看不保!”
温廷安面容肃沉,并不讲任何情面,当下便吩咐陈嬷嬷,克扣掉温画眉三月月例,并禁足三月,抄女戒红帖千张,若未没抄完,则禁止离开青莲院。
此令并不算严苛,但对于温大小姐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慌慌张张地看着温廷安,长兄一脸冷寂之色,想必是真的动了愠气,她这才生出了几分惧畏之意,用央求的眼神看向了刘氏,打算让刘氏替她求情。刘氏纵使心中有巨大的不甘,但此际,只能低叹一口气,安抚道:“眉姐儿,大少爷这是为了你好,身作女儿家,你得学会温良恭俭让,就趁着这三个月,你就好生学学该学的东西罢——”
温画眉完全是不肯的,一下子红着眼眶,不假思索地摇头驳斥,指着温廷安,大嚷道:“长兄怎么可能是为了我好,居然还将我的月例扣掉,我盼了很久的胭脂水粉,可就买不成了!再说了,我好歹是温家大小姐,凭什么事事都听他的,他让我抄字帖我就要抄吗?他自己就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混不吝,课业一塌糊涂,搞五花马千金裘,眼下去族学,就跟泥菩萨过河似的,都自身难保了,凭什么管我……”
话音未落,刘氏截住她的话茬:“你在胡说什么!”
温画眉横扫了温廷安一眼,委屈地顶嘴道:“我说得没错,我常跟二房的翠眉儿走动,人家翠眉听三哥说,长兄课业稀里糊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不来大器,宗族门楣未来皆要靠二哥撑起来,我可以听二哥的话,但干嘛听这人的话——”
各房与各房之间的闺房私话,平素都是姐儿们搁做闺中事儿时才谈起,但这些话,又怎能搬到台面上来明说?正厅里人多眼杂,万一将这件事儿捅到了二房那边,指不定二房夫人那边生了成见,不允崔翠眉与崔画眉来往了怎么办?
刘氏倏然给了女儿一嘴巴子,声词凌厉:“住嘴!”
堂内针落可闻,温画眉脸堪堪歪向了一侧,娇小的身体也跟着趔趄了几下,她瞠目结舌,全然被打懵了去。
刘氏素来娇纵温画眉,温画眉从不信娘亲会因为自己冲撞长兄,而怒掴了她一嘴巴子,温画眉脸色变了,怨艾地盯了温廷安一眼,生生从齿隙之中挤出了一丝话辞:“温廷安,我恨你!”语罢,捂着脸,大声哭着跑出正厅。
温廷安冷淡地扫视着一切,心中毫无半丝波澜,温画眉被纵惯了,娇蛮难驯,若是这般娇宠下去,怕从今往后更是有恃无恐。她吩咐陈嬷嬷和几些管事丫鬟:“拨出些人,换掉青莲院的丫头,接下来三个月严守院子内外,督察大小姐习字摹帖与女红。”
底下一干婢仆从未见过温大少爷发过火气,俱是震骇,不敢多言,只得恭谨应是,忙匆匆拾掇了些物什离去。
刘氏掌掴自家女儿,实则心底下疼得要堕泪,欲要起身去追温画眉,却听温廷安道:“三姨娘,您怕是还忘了这一件东西?”
檀红双掌托着丝绒绸盘,徐步上前,将珍珠翠翎耳珰递呈了上去,刘氏愕怔地看着这一切,愣是不敢接,她猜不透温廷安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她今次来濯绣院,一直以为局面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殊不知,温廷安就像是在扮猪吃老虎,一步一步将她引入彀中!
“本少爷才想起来,那一块墨锭本就放在父亲的书房里,照此说来,这一件耳珰便与窃墨贼毫不相涉,那么,本少爷这厢该将耳珰完璧归赵才是。”
刘氏听至此处,容色暗变,瞬即明悟了温廷安打得是什么算盘!
不论是莫须有的墨锭,亦或者是落在竹苑里的耳珰,都只是一个虚晃一招的幌子,温廷安真正的目的,是要整治她们母女二人,重振嫡长孙长子的地位。
温廷安禁了温画眉的足,便是对刘氏的一次威慑与警戒。
刘氏容色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变得隐晦起来,窃自咬了咬龈牙,简直是气急败坏,温廷安居然敢耍弄她!
刘氏指甲掐入了掌腹的肌肤,庶几快要掐出血丝来,尔后,脸上恢复了寻常的泪容,佯作听不懂温廷安的话中深意,恭谨地俯首接过饰物,言谢而去,且说会好好教导眉姐儿,请大少爷放心。
吕氏原是在内院歇息的,一大清早听着了正厅起了不小的动响,一派落雪皑皑的光景里,她着衣起坐,遥遥传了温廷安训话的隐微声响,晓得他还未去族学,遂生惑意,找陈嬷嬷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陈嬷嬷颇为欣慰,一面捻起一件藤花色的阔绣衫为吕氏披上,一面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通,吕氏听罢,亦是愕讶。
只听陈嬷嬷道:“大夫人,大少爷怕是真的长大了,懂得重铸威严,镇压住了那个三姨娘和眉姐儿的嚣张气焰,大少爷成为长房的顶梁柱子,可谓是指日而待咯。”
吕氏心中悲喜交集,喜得是温廷安难得有了骨魄与脊梁,但她又为之感到愧悲,长房的门面,竟然要沦落至依靠嫡长子来挽尊,她这位当主母的,掌饬中馈的同时,却无法替温廷安分忧分毫。加之刘氏绝非等闲之辈,一定不会让自己吃哪门子亏的,受了委屈便会四处嘴碎,这对温廷安的名声不是很好,吕氏想着等晚上,要同温善晋一块谈论这个刘氏的事儿。
作为人母,吕氏心中最大、且唯一的祈盼,便是渴盼温廷安能够安分守己念书,若将来能赴春闱高中,那当是光耀宗族门楣,是顶好不过的。
陈嬷嬷洞悉了吕氏的心思,便笑道:“大夫人莫要着急,老奴去长贵那处打听了,温老太爷近些时日对大少爷多有照拂,常吩咐二少爷督察大少爷的课业和字帖,两位少爷相互扶衬着,依老奴看啊,彼此都好有个照应,大少爷课业虽说落下得太多,但努力一阵子,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提及二少爷温廷舜,吕氏眸底黯落了一瞬,喟叹了一口气:“廷舜的书学学得极好,也勤治学问,他的课业,自当不在话下。但辅导旁人的课业,姑且算是会分心了,也不知廷安会不会拖延廷舜的后腿。”
陈嬷嬷宽慰道:“若是二姨娘仍在世的话,一定会说二人连心其利断金,哪有什么拖后腿不拖后腿的事儿,大少爷与二少爷虽然彼此相看两厌,但好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亲血胜过天。”
但这番话却教吕氏勾起了一段伤心旧事儿,很久之前,温廷舜尚还是刚需会走路的年纪,穿着一双虎头鞋,戴着一鼎长命锁。二姨娘走得早,他身边只有嬷嬷和丫鬟伺候,吕氏遂是将温廷舜过继至膝头下照拂。
幼年的时阴里,温廷安与温廷舜年岁相仿,在一起常有话说,亦常闹趣儿,温廷舜变得很黏温廷安,常常是她去哪儿,他便是跟到哪儿,每日摹大字时常聚于一处,若是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便要献给长兄。在长房的一众孩儿里,就属兄弟俩感情甚笃。
那时,温老夫人尚在人世,睹其状,将两人唤至跟前,呈具上墨宝,命两个少爷各书一字,她将从字相里,窥探出二人一生的经纬。
温廷安懂事比较早,写了个『智』字,挹取广博智识之意,温廷舜依葫芦画瓢儿,也书了一个『智』字。
殊不知,温老夫人看道了兄弟二人所书的墨帖,有了截然相反的解读。
“廷安的字里,上为矢口离心,文气虽成一体,但见其气浮性躁,易于投机,去知悖远,而下为知日离神,文骨阴柔如若蒲柳,衬出格局丘壑,世故精明,与人八面玲珑,但恐难有经世治学之天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