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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温廷安下了学,用过晚膳,有马车在偏门接她,对温家的托词只说是去吕府,与吕祖迁探讨律论课业,她同吕祖迁的来往还算好,理由也教人信服,但此行不可携带童仆与傔从,故此,王冕只能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去了。

半个时辰前,车把式状似无意地问她,要不要吃芣苢堂的寿春茶糕,温廷安觉得此话绝非空穴来风,淡淡地应了一声,中晌,车把式挽了帘,递来了一个寻常无奇的食盒,低声嘱告道:“世子爷,茶糕是食官刚做好的,仔细盘底烫。”

温廷安言谢,将食盒轻轻接了过来,她的右手托住了盒底,果不其然,那车把式顺来了一封类似于信札的纸物。这一瞬,温廷安与那车把式对视了一眼,车把式殷勤之举,怕只能是出自阮渊陵的授意,

温廷安未与这位大人物打过交道,但言谈如其人,她对他的印象大抵是不错,此番看在温善晋的师徒情谊上,他助她混入閤门成为抄手,也意味着欠其一份人情,自然地,阮渊陵不可能平白无故帮她。

这封密信,便是对她的一份考验。

夕色斜照而来,鎏金般的光瀑投射于指掌之间,温廷安垂目而视,施施然看清了掌中之物的模样,这是一份铜漆封住的鸦玄色密信,纸料乃是极好,纹路是九瓣薙莲,似乎是特质的纹样,看着也不太像大理寺会有的红章官契。

温廷安稍稍按捺住了疑窦,静静撕开了铜签,拈出了薄薄的一份镶黄笺纸。

笺子之上,只是书有寥寥数语,言辞凝炼,是交代她做一件事。兹事并不算极难,尚属在她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但也有一定的跌宕。

温廷安端视片刻,便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暖手炉,掌了细火,将笺纸燃着了,轻然一拂袖,扔在了食盒里的戗金填漆瑞兽金炉,哔剥声起,见着橘红火舌将其变得蜷黄,俨似萧瑟深秋的枯叶,最终零落一滩灰渍。

火光烛照了温廷安的半张面容,思绪拢在了忽明忽暗的朦胧光线之中,她唯一纳闷地是,不太明白阮渊陵倚重她的缘由。

仅见她一连两日在族学的行止,便能推揣出她是良才?

温廷安思绪不大清楚,又思量起了温廷舜的事,不知他今夜如何筹谋,但定是不轻易放过与大金谍者暗中联络之机,她还得想法子败了他的好事。

温廷安一面揭了帘子,透了一透风,权当醒醒神气,远处日暮薄西,落雪凉冽,眼下,却见近处有数位官差,首戴单珠梁冠佩绶,身着绀青缘白纱中单,上有绣鹌鹑的团花纹样,一席青罗长裾蔽膝,下着白袜黑履,这些人跟在了着绯衣红袍的朝官背后,虽说官阶小了些许,但地位却是不可小觑,中间有的是监察御史,亦有六科给事中。

在大邺,御史大夫与给事中品级虽低了些许,但是掌事言官之职,于大内兰台驻事,与大理寺一脉相承,可风闻言事,朝中不论官位大小,皆可上奏弹劾,权势断不可小觑,连位极人臣的温庞两家,皆要避其三分。

只听车把式同那些言官一拱首,规规矩矩地问了个安,温廷安亦是揭帘作揖,其时,有一位挥着雪麈的庬眉老者,腰系玉带板,造相是个巡抚御史,发觉了她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先是拈麈打量了她一番,仪态极为威严,温廷安倒也不怵,堂正磊落与之相视,那御史并未揭穿,只道敝姓吴,单字嵬,这教温廷安暗中生讶,吴嵬吴御史,在原书之中是当朝翰林院老太傅的亲弟弟,隶属元老级的人物,偏巧老太傅器重沈云升,在去岁的元祐议和案子里,他、吴嵬与吕鼋一样,是追随官家的意旨,并不随意站位。

温廷安能在宣武门外遇到吴嵬,总觉是冥冥之中,有一股莫能言喻的力量,在暗有牵连。

吴嵬问她往何处去,温廷安言简意赅地答说閤门,吴嵬和声细语地道:“大邺承平已久,近些时日,朝中风云再起,放眼这洛阳,也是并不太平,老夫久听阮大人要募集群英,今朝得见其一,可谓是幸甚至哉。你这位抄手,倒有令尊当年的君子仪风,当是能继承衣钵的好苗子。”

吴嵬是知情人,话辞未有进谏之官那般犀利,温廷安听着很舒惬,得礼回道:“吴御史过誉,晚辈是承蒙了阮大人重用,定不辱没使命。”

吴嵬慈霭地笑了笑,嘱告了几句,便随着下朝的排车出了宫去,天色暗了一重,车辕上掌了双灯,宣武门也近了,司阍验察温廷安的鱼袋和路引,扫了一眼她的官服,态度冷淡了些许,有些怠慢地袖了袖手道:“可是来抄报的罢?路子便在前头,快走快走。”

车把式一路曲曲绕绕送至府门,便是没再朝前走了,对她恭声道:“少爷,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閤门规矩繁琐得很,虽然不在大内宫中,但您得多多留意,此处离枢密院与进奏院俱是不远,禁军驻守森严,您一切行事都得留多个心眼,待中宵牌分,亦就是宫禁前一刻,奴才前来接您。”

温廷安听罢,温文尔雅地道了声好,入閤门前,先去点了卯。

这是她头一回进入閤门,与预想之中的深墙大院不太一样,此处就是一座回字状的四合宅院,四围植有扶疏花木,曲径通幽,来回抱着御状和各郡折子文书的人,奔走于各院各堂之间,俱是行色匆匆,这邸报是五日发行一回,相当于前世的官方机关要报,由国库拨冗支款,届时,不仅要在城门布告榜上张贴,也要抄好递送至京各司与诸路州县,明日便是发行之期,閤门的氛围绷紧成了一根弦,端的是如火如荼。

奏报文书堆叠如山,抄手挑腕奋笔疾书,有个掌事的胖文吏适时见了温廷安,挑眉怒唆道:“那位新来的,愣着那处做什么,还不快搭把手!”

温廷安恭顺地应了声是,跟着文吏去了一间两进的坐堂里,堂内点着苏和香,抄手众多,簌簌声四起,那文书依着次序,堆叠得东一拨西一拨,温廷安拣了个位置正襟危坐,听那文吏道:“进奏官翌日卯时便来,抄报之务刻不容缓,但不能学小报那般为了贪快,窃用蜡板做印版,得用圣人钦定的雕版,若是邸报出了什么纰漏,届时可是要掉脑袋的!”

温廷安忖了忖,大邺里,不只有邸报,还有小报,閤门发行邸报,是为了履行公差,起监察舆情之用,而办小报之徒,至少有一部分别有用心之徒,以有失严谨且断章取义的虚假内文,意欲影响时局之发展,官家痛恨小报,进岁以来一直在施压,屡出重敕严令。

很快地,左邻右舍将一摞摞公牍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廷安事先学了瘦金体和雕版印刷,抄起报来很快轻车熟路起来,她一边抄印,一边将所抄内容牢记于心。

邸报刊布的内容,大抵是新近诏令,帝王起居,宰执奏疏,重大变法,官吏迁黜,州路大事等等。而三日后的升舍试,与律学相关的新近案桩,一定会从邸报里出。

仅是,她一面捧读一面誊抄,进展了约莫半个时辰,百官递呈上来的折子,不外乎例行公事一般,禀报近些时日的工作进程,诸如户部说储粮几何,兵部说带兵几何,礼部说春日斋沐的支出,尚食局说哪州的郡爷快要生辰,预备采买生辰纲云云,三省三司六部之议事巨细无遗,教温廷安叹为观止,忽地想起了前世习学过的一句诗:『林下散人看邸报,也疏把酒度游山。』

约莫一个小时辰,她终是看着了一折与律学相关的公文,是四日前写就的折子,以愤慨之笔法写道:“近岁有所谓小报者,或是邸报未报之事,或是官员进奏未曾施行之事,或是台谏百官之章奏,先传于外,以无为有,固已不可。抵今之际,小报者佯传事端,撰造谤议,妄作邸报!恳望圣人纂法尽皆削除,悉皆贬剥!”

不出温廷安所料,这一封折子,正系巡抚御史吴嵬吴大人所请奏。

原来于近些时日,官家在早朝重叙元祐议和旧案,这件事不知怎的流传到了外头,小报便拿温善晋的议和使臣身份与罢相之事大做文章,捏造了一份伪诏,上书:“前右相温善晋以邺金通和之事,岁给金帛,助其军费,耳不聪而强听,公行狡诈,行迹谄媚,内外不仁,金人凶顽,生灵涂炭,温善晋虽自贬,亦难平邺民之愤,今不察其所为,属寡人之过失,温党之辈,尽皆罢黜!”

这一篇诏谕写得有板有眼,制式亦足,未经省部、寺监、知杂司以及枢密院的校勘,在宫城外郭发行,虽发行不久,仅有朝官可见,但势头如同风声鹤唳,教温廷安心下略微一沉,她想起前夜阮渊陵寻温老太爷商议之事,莫不是与这个伪诏有所牵涉?

她留了个心眼,继续翻找与伪诏相关的折子与文书,捧揽一周,伪诏后续的情势大致是这般,官家大怒,下了一道御笔手诏,辟了伪诏的谣:“我朝动荡,奸人乘隙而入,鼓惑臣心,寡人可立赏钱,内外收捕此等奸贼!”

官家悬赏了一万贯钱,捉拿立伪诏的恶奸,但放眼洛阳城内,小报林立,设地以大杂居小聚集之势,要从众多报堂内觅捕奸贼,无异于大海捞针,此案于一日前移交于大理寺审理。

伪诏恶意抹煞温家,也勿怪大理寺会于昨夜登门造谒。

虽说那圣人的手诏上未提及奸人的身份,但温廷安直觉,这与大金谍者脱不了干系,伪诏流传之事,会不会与梁庚尧在寰云赌坊留下密文有所干系?

退一万步,论其升舍试的考题,若是伪诏一案真会作为律学试题,那么,一定会这般考,『假或奸人收押,三法司当如何惩处此贼?』

针对试题,温廷安倏然之间有了头绪。

温廷安自浩如烟海的折子与公文之中,终是理出了一个明晰的眉目,先有伪诏刊发,其次是大金谍者获擒,再是大理寺盘查崇国公府,最后是今夜枢密院锁封西廊坊,诸种零碎线索贯穿在了一处,她清醒地意识着,一盘隐形的大局已在暗中设伏,两党相争抵牾,她便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无论如何,她若是要退局,也亦是不大可能的了。

温廷安拂袖悬腕,搁下了墨笔,那近旁青瓷盏之上的细枝盘烛,烛火俨似被筛却了棘刺的刺猬,红蒙蒙一片,照亮了她腕肘之下的墨痕雕版,像极了一掬稠郁轻薄的胭脂,放眼远处,重院之外是积云翻卷,晚风来急,夜色凝穆,如覆了一层浅浅铁锈,更漏已长,将近戍时牌分的光景。

她已将与律学相关的公文看得七七-八八了,拣重点的稍作铭记,回去后逐字抄下,明日务必给杨淳抄一份过去,叮嘱他将这些案子与对应的判状反复默诵,杨淳的记忆力算得上乘,若是熟记于心,三日后的升舍试之中,不论是应付经义,亦或者是应付律论,都理当是游刃有余。

温廷安亲自给杨淳摸过底,他就对判状的撰写吃劲了些许,若是将她写下的案子判状逐一默诵,再针对律论部分集中裨补阙漏,他必当有所广益,升舍试是可以保过的。

思量完了升舍试的事体,温廷安想起了阮渊陵嘱告过自己的任务,她特地留意了一下窗扃之外的天色,雪仍旧在下,雾凇沆砀,檐角下结着一层参差的冰花,快到了中宵,车把式怕是在外头候着她了。

时局刻不容缓,温廷安当下从容起身,抱起了雕印完备的邸报,一路送入审校堂内,邸报亟亟等枢密院定本,不过,枢密院今夜抄封西廊坊,定本怕是要等明早的事儿了,这让温廷安活络了一下绷紧的神经。

那胖文吏讶异于她精湛的雕工,寻不出什么茬儿,但面露隐忧,暗暗朝她摆着眼色,欲言又止,温廷安心中还记挂着它事,并未留意到此等端倪,当下掉头便走,讵料,甫一行至垂花门,閤门之外,猝然传了一阵倾巢般的槖槖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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