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那不是温公子与沈公子他们吗?”崔元昭眼神一动,见着了温廷安,容色稍霁,嗓音也?柔和了些许,“他们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追看?了过去,细瞅之下,果真是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一行人速速往某一个方向疾掠而去,吕祖迁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了,他们三人竟是要去大相?国寺。
他目色里掠过了一抹讶异与深究,因是光想着如何?赢过庞礼臣那一组,他倒是忘却了温廷安这一组的行踪了。
于这一堂课的比试之中,他对温廷安这一组没那么?留意,原因无他,只因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的武学与身?手,亦是逊色于庞礼臣与魏耷,直接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并无胜算。
只不过,凭借吕祖迁对温廷安的了解,温廷安他们一定会选择智取,至于如何?智取,吕祖迁尚不清楚。
目下,见温廷安去了大相?国寺,温廷舜与沈云升竟是偕行,并未如庞礼臣与魏耷那般,攀山渡江,莫不是——那鹰扬的歇脚之地?,便?是在大相?国寺?
吕祖迁遂是计上心来,见着崔元昭欲要上去同温廷安打照面,忙将她拉了回来,崔元昭看?着吕祖迁,一脸惑意:“又怎么?了?”
吕祖迁食指抵唇,悄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温廷安他们可能知晓鹰扬的落脚之处,我们先别打草惊蛇,跟上去看?看?情状。”
崔元昭瞠着眸心,匪夷所思地?道:“你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大概猜着吕祖迁选择跟踪温廷安一行人的目的了,倘若温廷安真的寻着了鹰扬的歇脚之处,也?得到了那一条鱼,吕祖迁大抵会将鱼抢过去。毕竟依循规则,朱常懿只关?心在金乌坠山之前,这条青鱼最后在谁手上,他不关?心青鱼到底是名正言顺找到的,还?是以旁门左道的方式抢来的,只消能得到青鱼,任何?法子都行。
崔元昭心绪有些复杂,她一向不擅机心,此刻亦是不太?认同这般的行止,但寻思片刻,螳螂捕蝉之法,总比随手买条鱼去糊弄朱常懿要好得多,她遂是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吕祖迁的法子了。
三人相?视一阵,便?放轻了手脚,寻着温廷安一行人的步履追踪前去。
温廷安自当是不知晓自己被另一组少年跟踪了,她与温廷舜沈云升二人箭步疾行于御街上,日头不知不觉偏了西,距金乌坠日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空气渐渐然?生出?了沁肤的凉意,一片槖槖的步履声间?,他们来至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前身?名曰天佑寺,原建于百年前,据监寺的方丈说,天佑寺竣工之际,上穹惊现?七彩重云,委实宁谧和祥,一如上苍眷佑,有执着拂尘的道人说,此寺乃净土宗道之阙,熙宁帝下诏正名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洛阳第二处心脉,两面环山拥护,南端是鸾山的恒古常青,东边是桦山的巍峨霞冠,隔着一座寺厝古刹,两山喜结鸾缘,白?首偕老,隐于楼台烟雨之中,不问世事数百年。
今儿还?不是使团造谒之日,国寺之中,只有打坐的禅僧,以及转经的香客,温廷安一行人以香客之名,去了大殿一遭。大殿极为恢弘敞阔,前面供奉三尊大佛趺坐金像,三人依着规矩要行跪礼。
跪拜之时,四?遭阒寂无声,唯有方丈,亦就是德愿法师,执着禅杵拄地?之响,温廷安有意留意了一番,金身?佛像前的供案处,只见酥油、肉豆蔻、酥油灯、黄幡、经幢、宝盖,此些香火用物罗列得煞是庄严,细观之下,不论是香料,还?是供香,俱是与鹰扬身?上的线索对契上了。
温廷安眸心漾曳起了波澜,不错,鹰扬肯定是在常歇于此处。不经意间?,她发现?温廷舜是维持着隽立之姿,他并未如他们二人一样拜佛,少年岑寂的面容浸裹在了袅袅白?烟之中,腰身?峻直,如肃冷的神像,在大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德愿法师亦是注意到了这个少年,行前而来,温声道:“施主为何?不跪?”
“寻常百姓信佛问道,不外乎求财,求嗣,求仕,求名,求利,而君王信佛,不外乎求国祚绵长,求长生不老,百姓问道,损失了香火钱,君王问道,无心朝政,戕害的却是一国百姓。”
此话一落,温廷安眸心一凝,视线偏了偏,看?了过去。
德愿法师皱眉,却也?不恼:“施主是头一回来参拜国寺吧,一切都讲究因缘际会,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你又何?出?此言?”
温廷舜道:“大相?国寺前身?是天佑寺,系大晋的第一禅寺,晋哀帝素来信奉道教,差三千白?银在天佑寺建筑白?鹤观、庙院、炼丹台,每三年举办一回封禅大典,迫得国库亏空,苛政赋税,民不聊生。”温廷舜声线低靡,淡淡地?看?向德愿法师,薄唇抿成了淡淡的一条线,“晋哀帝晚年务求长生不老,信道炼丹,但免不了亡朝的宿命,方丈该作何?解释?”
德愿法师听罢,沉吟考虑了一番,便?道:“欲晓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大晋何?以至此,皆属因与果,你等今次至此,亦是因与果。”
德愿法师又意味深长道:“老衲看?施主眉眸有戾相?,具竞争之意,诱发斗心,一生必是常于险厄之中,但也?有一解法,那便?是放下我执。”
供案之上的香仍在静缓地?焚烧,烟香如一枝描金淡笔,描摹着少年的侧颜,他半垂下眸,不响,不应德愿法师的话辞,德愿法师缓缓地?继续以禅杵拄地?,在国寺之中,光阴流转得尤为细水长流。
跪礼礼毕,温廷安看?着温廷舜一眼,少年眉心微锁,隽秀的峻眉是冷的,神情疏淡而冷冽,眸梢弧度略微沉着,敛起了锋锐的芒色,她有些话想要问出?口,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撞了钟后,一位剃度的小沙弥延请三人去厢房喝香茶,温廷安趁机便?问了:“请问这座寺内,可有豢养白?喙鹰的人家?”
小沙弥静思了片晌,才道:“有的,在国寺后面有一鼓楼,鼓楼北角有一座三进厢房,厢院开外,迫近鸾山的地?方,有一株参天香橼,香橼之上铸有一座鹰窠,每逢傍午,总有一只白?喙鹰歇在此处,据说是数年前异域使团留下的,此鹰并不待见人,纵然?舍中有几位师兄,时而会放几块素肉过去,也?并不见得它会领情,难驯得很。”
小沙弥思量着什么?,捻了一圈佛珠,道:“看?着天色,已过未时三刻,傍午亦是快到了,那鹰儿想必亦是快到着了。”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目色,沈云升亦是悟过了意,去引开了小沙弥,直至小沙弥的青袍之影消弭在转经朱檐之下,温廷安与温廷舜适才掠过后廊,疾驰至鼓楼。这厢,数位敲钟僧正准备敲钟,须臾,便?闻见钟声幽幽,悠远清音撞入了耳廓,如风敲竹般,牵动沁脾。温廷安与温廷舜翻入了那个三进的厢房,再经几个辗转,几乎是不费什么?气力,便?是寻着了那一株参天香橼,长势郁郁芊芊,撑起了大相?国寺的半壁春色。
偏巧一阵鸣金戛玉般的长嘶,撕裂了长空,低旋而至,只见鹰扬敛翼戢翅,栖迟于香橼的枝杈之间?,那一条青鱼便?被搁藏在了鹰窠之中,尚还?活蹦乱跳,命势鲜活。
“我去将青鱼取下。”温廷舜对她道,迈着一串闲散的步子,一举攀上了香橼,临前,温廷安下意识凝声道:“你要当心,这树势有些险峻。”
温廷舜回过了首,傍午的鎏金日色剔透极了,不偏不倚地?覆照在她身?上,少女的纤影俨似水墨写意里的远山淡影。
他眸色一深,面容浸裹在了明?暗交间?的界限之中,身?影卓然?隽立,温廷安看?着他的容色,明?明?是冷淡的颜,因这一回首的动作,坠落下来的日色,一下子柔化了他的面容剪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素要温和,如时刻蛰伏的孤狼,暂时藏起敌意与戒备,流露出?了一丝平素外人根本不能看?到的熙和景色。
突闻“簌簌”一声。
温廷安倏见一柄朴刀斜过了寺厝的高墙,刺破了宁谧的钟声余音,直指温廷舜的面门,温廷安凝住了眸色,正欲说声当心,却见温廷舜轻灵的侧身?避开,如一枚飘叶般,斜斜地?贴在了树桩之上,风雨不动安如山,他并无大碍,但空气的氛围已经全然?变了个样儿。
温廷安呼吸发紧,见此一朴刀扎在了香橼之上,朱穗青柄,覆有鸦纹,样式甚为熟稔,她心中升起了一抹异色,循着出?刀的方向望去,便?见魏耷、庞礼臣与苏子衿,出?现?在了三丈开外的厢房檐顶之上,魏耷松散地?挽着胳膊,拇指揩了揩鼻下肌肤,抚着掌,笑叹一声:“能避开我的刀,温兄还?真是深藏不露。”
魏耷、庞礼臣等人一路寻至此处,原以为自己是最早追上鹰扬的,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温廷安这一组竟是更胜他们一筹,不过,那又如何?呢?现?在正面交锋,显然?是他们更有胜算一些。
魏耷与庞礼臣对青鱼势在必得。
“待在原地?别动。”温廷舜凝视温廷安一眼,沉淡地?道了句,旋即迎着庞礼臣与魏耷走上前,行至半途,他发觉自己的袖袂被什么?力道扯住了,回首一看?,自己的一截袖袍攥在了温廷安的掌心里,她的指节白?皙剔透,关?节泛着粉晕,他的袖袍是玄纹质地?,这般一来,衬得她的指根肤白?如玉。
温廷舜的眸心有些压黯,抬眸看?了她一眼。
温廷安道:“你骑射颇好,但凡事要量力而行,莫要逞强,这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能不能赢过魏耷,其实在我而言并不重要,温廷舜,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受伤了。”
她的话出?乎真情实感,如薰炉里的一道暖烟,流散在少年的心间?,又像是一道浓墨重彩,在他的眼前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在此一瞬,温廷舜有些怔然?,视线从她攥着袖袂的手,徐徐抬升,一错不错地?望住了她。
温廷安的神情很认真,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乌润瞳仁里,近乎埋藏着一抹较真且剀切的意味,色泽纤尘不染,连她也?不自知。
温廷安望着她,片晌,他邃深的眸底添了一些弧度,袖裾在她的手背处轻轻拂扫了下:“好。”
庞礼臣原是有些自鸣得意,心里想着,此番自己有了诸般胜算,可以在温廷安面前一逞威风,殊不知,他刚翻入高墙,便?是撞见了这般一幕,以他之所见,像是温廷舜握住温廷安的皓腕,当她护在了身?后一般,温廷安看?着温廷舜,眸露隐忧,这教庞礼臣先是一怔,心中大为吃味,又觉温廷舜颇具机心,庞礼臣继而怒火贲涌而起,刹那间?,撂拳而起!
本来是魏耷要出?刀,忽见庞礼臣打了鸡血似的,竟然?率先出?手,魏耷遂按兵不动,苏子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皱着眉,劝解道:“感觉庞兄眼神凶险,杀气很重,你要不要去帮衬一下温兄?”
“先静观风浪起,”魏耷摆了摆手,“我感觉温廷舜这人有些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