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温廷安有模有样?地执着楯锹,一面不着痕迹地将湿漉的泥壤填平,一面往洞壁一侧的菱花燧石掘采而去,又故作是受着了什么恫吓似的,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面上。
那些兵丁见着了秦氏在此,先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继而那为?首的人厉声问道:“还不快快起身干活儿?,你在这儿?磨蹭个什么劲儿?!”
温廷安佯露惧色,蹒跚起身,但腿筋发?着软麻之意,复又只能瘫跪下来,对兵丁们道:“官爷容禀,小人可没偷懒,小人方?才采石采得好好的,但就是……就是看到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差点吓出了心疾,小人真的没偷懒,万望大人能够明鉴!”
正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本来这些兵丁是不信鬼神一事的,但因为?先前生发?了隧洞吞人一案,尔后,接二?连三的人都?声称自己?在事发?的隧洞看到了鬼,诸如云督头派遣过去的那些兵丁,看到了鬼后,陷入了一阵昏迷。
目下,诸如这些在隧洞掘石的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自己?看到了鬼,尤其眼前这位秦氏,说?得格外逼真,一众兵丁的尾椎骨之上,不由地覆上了一层寒意,四下不住地探望了一番,虽未见着什么,却是颇觉毛骨悚然?,肌肤之上,没来由地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为?首那位兵丁,往左右递了个颜色,众人面色艰涩,咽了一咽唾沫,兵丁问道:“你方?才口中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
温廷安以额点地,垂眸道:“小人方?才正在这隧洞之中掘石,忽地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咽,就在小人身后飘忽而过,小人吃了一吓,忙回头去看,结果便见好几个飘忽着的人影,眶中无瞳,浑身是血,怨气撞壁,说?要去寻云督头……”
温廷安话至尾梢,话音越说?越小声,亦是越来越颤瑟不安。
搁在平时,明眼人都?听得出她?是在信口胡诌,但在此景此情之下,这一众兵丁无人不信她?之所言,他们被惊摄得面如土色。
过了好一会儿?,那为?首的兵丁适才找回了神魄,定了定神,有些语无伦次:“那么,那个,你方?才说?的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它往哪儿?去了?”
温廷安正想去东苑的茗鸾苑一遭,索性将计就计,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因是惊惧,没敢多看那个鬼,不过,小人敢笃定的是,这一个鬼定是去寻云督头了,云督头今夜不是要在东苑操办竞标会吗,那么,这个鬼很?可能是朝着竞标会去了……”
众兵丁觳觫一滞,这可了不得,竞标会是常娘费了不少心思筹办下来的,今夜也有不少天潢贵胄要云集于此,事关重大,万万不可出现纰漏!
否则,但凡生出了什么变节,鬼伤了人事小,他们的项上人头眼看就要不保。
甫思及此,那为?首的兵丁遂是对温廷安敕令道:“你现在随我们去东苑一趟!将那鬼擒住!”
温廷安心惊胆颤地应了下,叩首之时,薄唇却是微微抿起了一丝弧度。
相较于阴森荒凉的西苑采石场, 东苑之处,则是一派笙歌酣乐、灯火盈煌的盛大光景,当初, 此处本是一片偏僻之地, 但后来成为了媵王私人的置业, 将其分有东西两苑,东苑被精心修缮成了郡圃的样态,以茗鸾苑为?郡圃中轴线之上的建筑,其周遭之地, 均是设有水榭风台,竹轩梅径,柳塘秋千, 端的是极目遐观, 前来赴会的诸多天潢贵胄,除了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刑部?尚书钟伯清, 还有诸多与□□来往甚善的宰执大?员,一片笙歌之中, 众人推杯换盏,闲散地互叙着话。
庞珑与钟伯清对着一位身着玄裳、身量轩挺的男子,恭谨地敬了一杯疏桐酒,且道了一声:“王爷敬启。”
这位男人不是旁的, 正是媵王赵瓒之。
赵瓒之天生面容冷峻, 他的皮相与骨相与赵珩之是有几分肖似的,但与赵珩之的谦恭雍容全然不同,赵瓒之的面容轮廓趋于冷锐, 眉眼与眉梢冷鸷分明,眼瞳里眼白偏多, 致使他看人的时?候,会予人一种淡淡的阴鸷之感。
男人着一袭金漆襕袍,只见那宽展的云袍之上,用蚕质银线绣有气势磅礴的赑屃,腰间配饰以蟒纹银朱色鞓带,且缀饰以金绶与漆牌。
赵瓒之虽是庶出的皇子,但在?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种皇室贵族的威仪与风华,他的五官与行止,称得上一句优越也不为?过,因是畴昔征战过沙场,披坚执锐过,致使他的眸底积淀了一层不近人情的风霜,若是近观前去的话,会发现他的面首之上的旧伤,这些旧伤成为?了他面容之上的数道浅疤,刀痕有之,剑痕有之,造型说不上狰狞,但至少会教人望之,会生出几些畏意?。
赵瓒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挽袖伸腕,执酒浅抿,他问:“人都来齐了未?”
庞珑拱首道:“京中站□□的大?员、颇有名望的数家士族的老?爷,都是来了,名牍之上核验过了,一个名字不多,亦是一个名字不少。”
赵瓒之徐缓地将酒樽,轻轻搁放在?了近前的案榻之上,“如此,四?夷馆里的那几位口译官可有做好筹备?”
庞珑禀声道:“王爷容禀,那数位口译官俱是整装待发,只消那位人物一来,他们?便是能立即出去相迎,绝不会有丝毫的懈怠或是拖沓。”
他们?今夜迎来的那位大?人物,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庞珑深谙此理,故此,每一处关节他都是亲自去疏通与打点?,唯恐有做的不周的地方。
赵瓒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锐眸目色一偏,看定了钟伯清,钟伯清乃是大?内刑部?尚书,重权在?握,掌司着整座酒场的兵防布政,今夜所谋之事极大?,他是负责调兵遣将,戍守着东西两苑,一方面不可泄露分毫,另一方面绝不容许有外贼擅闯入内。
赵瓒之凝声问钟伯清道:“今夜布防谋划如何?”
钟伯清上前一步,恭声说道:“王爷容禀,今夜下官在?整一座采石场内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皆设有寮台,里外均设岗哨与精锐兵卒,严防死守,目下的光景里,甭说是贼人了,就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钟伯清这一番话未讲毕,忽见有几些兵丁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说是要寻云督头,那云督头正是跟随在?钟伯清近前侍候左右,负责酒场兵防之务,此际听到麾下的兵丁心急如焚地前来,他们?俱是面如土色,跟撞见了鬼一般,口中道:“大?、大?事儿不好了!督、督头……”
这一帮兵丁原欲寻云督头禀事,没料着,好巧不巧地,甫一入了茗鸾苑,便是见着了好几位朝政宰执与三?品以上的大?员,他们?僵住了喉舌,愣怔在?原地。
赵瓒之发现了端倪,面色微微地沉了一沉,负掌在?背,眸色压黯,对着钟伯清道:“钟尚书,别跟本王说,这便是你驯养出来的兵卫,怎的行事如此鲁莽轻躁?”
男人说得云淡风轻,但字字句句如若千钧万石,压得钟伯清脊梁一折,他脸色瞬时?一变,先急急对赵瓒之拱了首,叩了罪,紧接着,转身质询云督头道:“本官施予了你一些权力,这便是你训练兵丁的成效?”
这云督头是钟伯清夫人苏氏的表嫂的一位远房亲戚,这云督头武试屡次不举,表嫂只好求人求到了苏氏这里来,苏氏是个耳根子极软的,跟钟伯清细细吹了些许枕边风,钟伯清便是将这位云督头安置在?采石场的兵防司里当押队,不过很久,又从押队迁擢至了督头,官阶虽然不高,但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从六品武官,这多少比九品芝麻官强些。
云督头遭了斥训,梗得脸红脖子粗,若是搁在?平时?,钟伯清定然不会这般怒斥自己?,但今儿是重要场合,媵王、枢密院指挥使皆在?,云督头办事不力,让钟伯清颜面无光,钟伯清理所当然地会蘸染愠郁之色,甚或是动怒。
云督头一时?理亏,受完了训斥,再是面色阴沉地对兵丁道:“我不是吩咐你们?在?西苑值守么?好端端,又出了何事?”
那兵丁被在?场数位大?员的气场震慑得缩肩塌背,卑恭地禀事道:“方才,您吩咐了一批新劳役去隧洞采掘菱花燧石,那些新劳役,她们?,她们?说,又、又……”
云督头听得可谓一个脑袋两个大?:“你们?是结巴了?把话一口气说完,那些新劳役可是说什么?”
那兵丁遂是勉勉强强地将舌桥捋直了,直截了当地道:“那些新劳役皆说看到了死去劳役的冤魂!就是在?隧洞里头看到的!新劳役还说道,那鬼魂来寻督头你寻仇的……”
云督头听罢,面上的容色勃然一变,原欲怒踹这个毫无眼力见的兵丁一脚,但碍于众多人物在?场,他只好作罢。
只不过,那兵丁的话声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方才说这番话时?,不光是云督头一个人听到了,就连赵瓒之、庞珑、钟伯清三?人,亦是听得一清二楚,各人面露异色。
赵瓒之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一桩事体,当是时?,他酒樽之中的疏桐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他遂是吩咐侍妓为?其续酒,一面慢条斯理地品酌,一面抬着眸,不咸不淡地看着那一批禀事的兵丁。
媵王不言语,庞珑与钟伯清二人,自然是没有到可以说话的地步。
云督头冷汗潸潸直下,忐忑地叉手而立,媵王哪怕是没有说话,但光是云淡风轻地一站,他那冷鸷的压迫感,便会迅疾倾覆而来,让人心神一慑。
赵瓒之其实是知晓隧洞吞人一案,但尚不知晓隧洞闹鬼一事。
云督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道:“那些说见着了鬼的婆子,可有带来?”
那兵丁疾然地叩首道:“督头容禀,这个说见着了冤鬼的婆子,卑职自当是带来了的。”说着,便是侧让于一旁,对将一个遍身纻衣、面容黧黑枯暗的婆子一举推搡了上前。
云督头用食指与拇指,深深地揉了揉眉心,整个人简直是头大?如斗,乜斜了那婆子一眼,道:“是你看着了那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