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长贵明显是?个土生土长的汉人, 温廷舜在前一阵子,私下派遣甫桑查过长贵的玉牒与帐籍, 二十多年前熙宁帝薨逝,姜后开始清算阉党,长贵当时身为大内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先?帝身边蓄养已久的一块磨刀石,姜后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他。
本来?,长贵未能幸免于?难,是?温太师温青松与右相温善晋,二人主动出列,奏请圣裁,力排众议,护住了长贵的一条命,太师与右相乃是?当朝重臣,有忠义之名节,受百官之拥戴,姜后自然而?然要敬他们几分薄面,不?敢再胁迫长贵的性命。那时候,随着先?帝溘然长逝,阉党亦是?随之倾覆,长贵不?能再留在宫中,他一来?为报救命之恩,二来?为暂避风头,遂是?来?到崇国公府,成为温青松身边掌饬中馈的管事,且效忠于?温家?。
这是?温廷舜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但他总觉得有几处地方有一些古怪,他觉得,温青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纯臣,纯臣与阉党两方的关系,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大内之中阉党这般多,他为何单独要保住长贵的性命?
莫非,长贵对于?温青松而?言,有着什么特殊的意涵?
并?且,救下长贵也便罢了,还让此人在府内当管事。
一位先?帝时期的掌印太监,栖住了在两朝纯臣的宅邸里,这是?很诡异的事情,毕竟不?论是?熙宁帝,还是?恩祐帝,都是?非常忌讳相臣与阉党有所勾结的,若是?被台谏官撞见,就必定会被参上一本。搁在以前,温廷舜年岁尚浅,还觉察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矛盾,如今想来?,倒是?细思极恐。
长贵从温廷舜的口吻里品出了一丝端倪,冷然一笑,他没回答自己蛰伏于?温家?二十余年的目的,只是?幽声反问道:“你是?从何时开始,发觉了我身份不?对劲?”
实质上,温廷舜自小到大,一直从未对长贵放松过警惕,畴昔如水,今次亦复如是?。但真正教他发觉长贵身份的诡异之处,是?从有一夜,在崇国公府里,他发现?长贵蛰伏于?药坊外围,窃听温善晋温廷安父女对话,从这一刻开始,他对长贵的身份有了一丝深刻的怀疑。
原来?,背叛从一开始就存在。
长贵缓缓地擦去了腕部的血渍,他慵然地瘫坐于?火光之中,哪怕眉眼?爬上了一些皱纹与风霜,仍旧是?显现?出了年轻时的秾纤面容,但因常年工于?算计,他的眼?神又是?显得有几分阴鸷,尤其?是?那过分精明的鹰钩鼻,衬出了他的不?太对付。
长贵对温廷舜漠冷地道:“你目下也知道我是?谁的人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方才中了计,跌入熊熊火海之中,万幸地是?,他并?无性命之忧,但不?幸地是?,他的一条腿被一块燃着了的枕木压折,情势是?彼盈我竭,按温廷舜的武学造诣,现?在要取他长贵的性命,是?全?然不?费甚么气力的。
长贵是?大金谍者,对生与死是?没多大的执念,他行?事败露,又落入了温廷舜的股掌之中,没了生念,只图一死,但温廷舜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教他丢了性命,若是?长贵死了,那么赵瓒之的计谋就会得逞,假令他争夺回了元祐三州,这势必对赵珩之的夺嫡之争大有不?利。
总而?言之,长贵罪大恶极,但目下的光景,尚还不?是?让他死的时刻。
温廷舜的掌心间?,牵攥住了束带,趁着下一批火簇攻袭进来?之前,一面速速将长贵从火海里拖了出来?,一面足尖劲急地轻踮,借着院屋高脊之上的数片灰瓦,就势一跃,势若飞鸿片羽,伴随着阵阵热风,带着长贵飞上乌檐,朝着南偏门直扑而?去。
长贵本欲趁其?不?备,偷袭温廷舜,但束在身上的那一根束带,仿佛如软剑一般,是?颇具灵性的,竟是?封锁住了他的内力,教他无计可施!
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人?
不?仅是?轻功极好,软剑亦是?使得极为利索飒爽,同他印象之中的,那位孱弱玉质的温家?二少爷,有那么一丝出入。
方才他试探过他,问他是?否与旧朝余孽有所勾连,他并?未从正面作答,反而?诘询起?他成为大金谍者的目的与计策,可见温廷舜是?擅于?后发制人的,操作着整个话局,迫得长贵毫无转圜的余地,他浑身都是?伤,根本不?能挣扎分毫。
寒风吹得温廷舜衣角猎猎作响,俨似被海风拂扫得鼓胀的风帆,长贵死死盯着他片晌,道:“我听闻玄甲卫的首领滕氏,轻功名冠天下,其?使用软剑时,亦是?所向披靡,大晋倾覆以后,他在江湖失踪了十七年,不?知温二少爷,您的年岁越可是?有这般大了罢?”
温廷舜眸底倏然压下了一抹幽黯之色,他看?了长贵一眼?,“虽然不?知您到底具体在说些什么,但大理寺的官兵很快就会到,届时将你押入了刑狱之后,不?知你可还有闲情雅致,来?询问我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听到温廷舜提及了大理寺,长贵勃然变色,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更准确而?言,是?他一直以为潜伏在酒场里的人,只有温廷安与温廷舜,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放眼?酒场内外,层层设卡,暗哨众多,温廷舜纵然是?要通风报信,也根本没这种机会。
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且外,假令到时候大理寺真的带兵包抄了酒场,首当其?冲地便是?媵王,赵瓒之私自冶炼火械的筹谋,必定会败露。
恩祐帝会严惩这位殿下,但是?不?会拿完颜宗武如何。要知道,完颜宗武若是?在大邺的疆土里出了什么事,以金禧帝好战的德行?,一定会出兵犯禁。大邺的朝堂之上,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明显是?无暇抽空去迎接外敌,值此节骨眼?儿上,战事是?能免则免。
不?过,一定会将其?遣送回金国,一旦遣送回金国,必将会打草惊蛇,惊动统摄东阁的九殿下完颜宗策,完颜宗策在那个时候,也自然会知晓完颜宗武寻大邺采买火械的计策。
火械是?完颜宗武对付完颜宗策的一大筹码,若是?错失了此一筹码,完颜宗武在夺嫡之争之中,怕是?再难争取到时运与良机。
温廷舜余光瞥了长贵一眼?,从他阴晴不?定的面容之中,可以明显观察到一丝端倪,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起?了一丝隐微的笑弧,月色投照了下来?,刚好悉数掩饰住了他面容上的神态。
方才,不?过是?虚晃了一招罢了,但长贵似乎是?自乱了阵脚。
长贵思绪千回百转,思及了什么,幡然醒悟,脸色慢慢变得铁青:“难不?成,除了大少爷,你们还有其?他的同党?”
温廷舜不?置可否,月华犹似银霜一般,映照着他冷白的面容,洗去铅华与脂粉之后,他面容完全?褪去了秋笙所带有的柔媚与妩美,眉眸冷淡且矜贵,他的嗓音紧劲且锋利,在长夜里擦出了那么一星凉冽的雪光:“等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他在檐上走了几个凌厉的起?落,最后在落在了南偏门的幽谧甬道之中,温廷安正好在此处候着,听着了动静,便知他们来?了,不?过,她?很快留意到了长贵的腿伤,上前对温廷舜道:“他这情状是??”
温廷舜半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将软剑收回了袖裾之中,声线冷静温沉:“他的腿方才被楹柱压着,折了膝骨,我验察过了,除了骨折,皮肤有些烧伤,到了隧洞底下,好生疗养一番,应无性命之忧。”
温廷安了然,视线落回了温廷舜身上,口吻情不?自禁地温和了一些:“那你呢?可要紧?”
两人之间?穿过了微烫的风,潦烈的夜色之下,月色如织如绣,交织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缎面,幽幽地横亘在他们之间?,视域之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温实且暖溶的晖光,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一份温度。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他想说些什么话,但囿于?长贵在场,一些私人的言语,最终被筛减成了两个最精简的字:“无碍。”
温廷安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尤其?聚焦于?是?他执过软剑的手、手骨,以及他的身上各个要害处,确证了他并?无甚么大碍以后,她?心中一直吊着的一口气,适才缓缓地长吁了一下,“无碍便好。”
他们三人趁着钟伯清与云督头尚未赶来?,朝着西苑里的采石场而?去,许是?在火场里待了些许时候,吸入了一些浓烟,在最初的光景里,温廷安是?有些不?太舒适的,喉头和肺部一直都有一种壅塞之感,好在温廷舜摸出了一块艾草玉膏,抹在一部分,匀涂在了她?的鼻峰下方的肌肤,温廷安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清凉辛涩的气息,顺入了喉舌,一路呼啸,径直地灌入了脾腑,极大地简淡了呛鼻的烟气,这让温廷安舒适了不?少。
在偕行?的三人之中,温廷安的内功较为薄弱一些,受火情的影响也自然会比较大,温廷舜与长贵都是?颇有身手的,强悍的内功自会庇护他们免受火场的侵袭,所以,他们二人身心状态没受太大的影响。
现?下,他们要去采石场的隧洞底下,与魏耷他们会合。
因是?秋笙叛逃,加之四夷馆走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采石场上戍守变得更为疏松,很多人都被调遣去了东苑把手重镇,温廷舜先?是?迅疾绕了一遭,在戍守之间?的换班时辰发现?了一丝破绽,趁着两方人马在瞭台之上交班之际,月色逐渐变得灰暗,他带着温廷安与长贵,借着掩护打瞭台之下疾然掠过,温廷舜问道:“是?哪一座隧洞?”
温廷安是?极有印象的,虽说采石场上隧洞众多,但魏耷掘通的那一座的隧洞与出事的隧洞相去不?远,她?眯了眯眼?,扫视了一圈,望着了某处,眸心倏然一凝,指着西北方位的一处隧洞道:“是?在那儿。”
这里很多劳役都说,生事的隧洞底下闹了鬼,一时之间?,众人掘石时,都不?敢往那隧洞周围凑去,人烟寥寥,反而?赋予了他们可乘之机。
事不?宜迟,温廷安等人迅速入了洞去,越往里走,洞壁夹侧流动着的气流愈是?湿寒,空气亦愈是?稀薄,温廷安行?至于?魏耷的碰面之地,不?假思索地打了一个唿哨,过了好一会儿,尽处的昏暗里,慢慢行?出一个带着血伤的少年,这人不?是?旁的,正是?魏耷。
魏耷身上的血已经被粗略地拾掇干净了,吃了一些水和馍馍,面色也润了些许,整个人亦是?有了一些精气神,见着温廷安与温廷舜来?救他们,魏耷的容色上不?由?掀起?了一丝波澜,“你们来?了。”
魏耷留意到了二人之中多带了一个人,且觉察此人面相不?善,心中顿生惕意,一举摸向了腰间?佩刀,肃声问道:“此人是?谁?”
温廷舜凝眸看?了温廷安一眼?,显然是?想让她?主动解释,温廷安悟过了意,默了一默,解释道:“他是?长贵,完颜宗武麾下的一位金人谍者,在崇国公府里蛰伏了二十余年,手中掌舵着诸多温家?秘闻,完颜宗武视之为筹码,与媵王换取火械,但媵王打算烧死他。”
“是?完颜宗武安放于?你们崇国公府的暗桩?”魏耷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面容也变得复杂起?来?,“居然蛰伏了二十余年,这个完颜宗武,虽说是?个莽夫将军,但也玩得一手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