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此景,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起?来,暗道不妙。
雨丝纷飞如箭簇,疾撞在地面上,不知何时,雨势又变得?燥烈了起?来。
她朝着温廷舜疾然跑过去时,钟伯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膝甲之内摸出了储备好的火折子,火折子存放的是胡麻油,杂糅着浓腥的硫磺和硝石,一刹那?,一簇爝火迸发而出,燃着了他身上的数条引绳,不断往外迸溅的火星子,在雨幕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斗笠与雨蓑翻飞了起?来,温廷安瓷白的面容被雨水浸湿,胸口仿佛被那?火星子剧烈地烫着了,整个人都被不安的翳影所掩照着,嗓音泛着震颤之意:“温廷舜,当心!”
温廷舜适时发觉到?了身后的变数,钟伯清不愧是真真冥顽不灵的,死到?临头都要效忠于赵瓒之,若是他是为了东宫的太子,那?当是极好的一块磨刀石,但钟伯清是走?入了歧路,剑走?偏锋,成了一大祸患。目下,这个祸患酿就了更大的祸患。
阮渊陵与九斋少年,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钟伯清居然还没昏厥!
这厮还给所有人都留了后手!
熊熊焚烧的火光,已然将钟伯清身上的锁子甲烧燃着了,浓烈的火星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旋即引燃了他所有绑缚好的火-药,火光与烈烟直矗云天,紧接着,『轰轰轰』的一阵震颤巨响拔地而起?,整座采石场都在地动山摇。
温廷安是已经领教过了火-药的威力,但她仍旧心有余悸,温廷舜离钟伯清这般近,他是最?先会被殃及到?的人,他千万不能有事。
但是,温廷安似乎还是吃了一步,那?大火蔓延了少年的身后,他逆光而立,她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
这一刻,意外生发了。
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刹那之间,彻底吞噬了钟伯清身上所有火-药的引线, 流光飞火不要命地?四溅, 那蹉跎的雨声之中, 伴随着一阵振天撼地的爆鸣声,再过?渡一场惊心?动魄的沉寂之后,整一座采石场,开始剧烈的地动山摇起来, 阵仗极为骇人。
不论是地面上业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还是各处隧洞,均是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热浪岩浆, 紧紧地?裹掩住了, 它们继而被震裂成了万千碎片,溃散, 迸溅,纷飞, 这?态势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诸多戍卒见?状,骇然不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着采石场外逃窜, 这?一份恐慌的情绪,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传染给了每个人, 鸦青色的硝烟游荡在采石场的周遭,人人面露骇色, 争作保命之状。
温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听不到阮渊陵命她回斋的嘱告,此番,她心?中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温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气息的火硝,在不远处燃爆而响,将她的耳屏震得嗡鸣作响,钟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与身躯被火光烧得面目全非,他扬起不断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后的火硝,末了,在硫磺响炸的那一刻,钟伯清朝着温廷舜飞扑过?去。
温廷安见?状不妙,忙对不远处的少年低喝道:“温廷舜,仔细身后!当心?!”
不知是呛了诸多浓烟之缘故,她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音色枯槁,额心?紧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红之色,眼?睑垂落,那细长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烟云,盈盈水瞳之中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连她自己都没觉察。
温廷舜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钟伯清的阴谋诡计,他侧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开钟伯清的攻势,但钟伯清身上的火药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冲天而起,这?一回?,雨风剧烈地?打了个旋儿,汹涌奔腾的火势拐了个方向,照定了温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温廷安饶是要逃,业已太迟,炯炯的烈火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崩石,朝她飞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便觉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开了成百上千道裂纹,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个人沉沉地?陷下去,庶几是逃无可逃,万劫不复。
温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着温廷安的面容,他行将道出口的话,此际,陡地?哽塞于?喉腔之中。
世?间一切声音,仿佛就此被摒弃而去。
山火潦烈地?飘摇,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血猎,父王命人纵火烧掠山林,他身为太子,领头纵马,搭箭田猎。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狱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养的雪狐,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身,但后来他发现,雪狐背后还中了一枝翎箭,血丝从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绵绵无尽期的黯然与绝望。
这?是湮灭在温廷舜心?中最深的梦魇。
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皆是要离他而去,因他而死。
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无论如?何用力地?攫取,都无可避免要历经一场从指罅之处流逝奔流的命运。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间,那一只小雪狐变成了温廷安的身影,这?教温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挥之不去。
温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厢,温廷安陷入不断皲裂的地?壳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举吞噬,她脑海之中一直在想着逃命的法子。其实,她业已想到一个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还藏有一个龙爪钩,只消将龙爪钩奋力朝外一抛,她便能逃出生天。
温廷安也这?般做了,但理想与现实的情状,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稳,龙爪钩也一直抛不出去,上头也一直有诸多碎石和?尘霾砸落下来,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躯。
温廷安的心?中沉了又沉,她真的葬身于?此了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抛出龙爪钩之时,一道游蛇般的软剑,伴随着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举缠住她的腰窝,紧接着,将她朝地?面上一抬,温廷安就这?般被拖拽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间隙,温廷安重新?抬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温廷舜,少年面容苍白到了极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那一柄软剑的剑柄之上,都是稠湿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剑柄的力道过?硬,少年的掌背与腕骨等处俱是青筋狰突,苍青的筋络,呈现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温廷安所陷落进去的那一块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为平地?,若是温廷舜迟了那么一秒,温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没命了。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是温廷舜将她从鬼门关之中救了回?来。
温廷安见?至此状,整个人俱是震住,她喉结一动,刚想说些什么,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动乱丝毫没有平息,方才那个塌洞陷落下去的时候,此际,他们二人所处的地?面,又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乱石四下飞滚,三?不五时就要朝着两?人这?端飞迸来。
温廷安吐息一滞,要拽住温廷舜一块逃离,但她的速度根本不及那一块大石头,并且,温廷舜已然先她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倾身迫近,挡在她的近前,替她抵挡住了四面八方飞窜过?来的崩石,一切的暄腾和?嚣杂,皆在此一刻安谧了下来。
在巨大的失重之中,两?人被震飞在半丈之外的石地?之上,在这?个过?程当中,温廷舜一手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手托紧了她的腰肢,及至蘸地?的那一刻,温廷安陡觉一块重物自远空飞溅而来,狠狠地?砸中温廷舜的后背,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她闻着覆护在身上的少年,传了一记游丝般的闷哼之声。
她每次遭遇危难之时,都是温廷舜庇护在她的身前。
这?个场景,让她感觉穿越到了许久之前,是在举行升舍试的那一日,叛贼朝着她射了一枝乱箭,她躲闪不及,是温廷舜挡在她的身前。
箭簇差点刺中他的心?脉大穴。
打断温廷安思绪的,是一股极为浓郁而湿热的血腥气息,她感受到湿腻凉薄的液体?,从少年的身躯之中缓缓流淌了出来,逐渐蘸湿了他的夜行衣,也蘸湿了她的手掌心?——这?是温廷舜的血,血丝是这?样的冰凉,如?霜如?霰,教她一阵猝不及防,身子骨俱是绵长亘远的一阵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