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
温廷安的眸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全?然想不到,温廷舜是这般想的,她一直以为?,大晋亡朝与骊皇后,是他胸臆之中?最深的心结,是他的一腔执念,但今时今刻,她亲耳听?到,温廷舜释然了。
他心中?早已有卸掉『谢玺』这个?包袱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他的根,一直拖拽着?他,时不时便将他拖拽回大晋,拖拽回那个?历史现场。
假令卸下了包袱,便是意味着?自己忘本?,一种约有千斤般沉重的愧怍感,会在出?其不意的这一刻攫住他。
他非常挣扎,整个?人俨似浸裹沉陷在一潭泥沼当中?,『谢玺』这个?身份如一只僵冷的手,拽着?他,不住地朝下沉沦。
是温青松伸出?援手,将他救出?了这个?泥潭。
他永远记得适才在屋檐当中?,老?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满容的凝穆之色,但看到他的时候,这一份凝穆化作了一份慈霭。
他只对他说了三句话——
“舜哥儿,来,帮我换下衣裳。”
“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温家人了,你只有『温』这个?姓氏。”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下辈子要是来到崇国公府门?,记得敲门?,把这儿当成家,你仍旧是温家人。”
听?得此话,温廷舜觉得自己悬于颅顶之上的利刃,就此被拆卸了下去,抬眸仰望之时,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疏朗高旷的天穹。
很多捆缚在身上的各种枷锁,顷刻之间,消弭殆尽,他陡觉自己的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很多搁藏在心中?很久的事情,从前是避讳的,但在今刻的光景当中?,他主动?提及,神态淡到毫无起伏,述及它?们的时刻,心中?没有多大的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事。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神情专注地听?着?。
其实,她早已对他的过?往,对他仍旧是『谢玺』的那个?朝代,心生好奇,只不过?,因?为?这样的事情,太过?于禁忌了,温廷安一直没有寻觅到合适的契机。
可能是温青松的突然离世,对两人皆是造成了不轻的冲击。
因?于此,才让温廷舜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毕竟,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个?寡言的人,很少会主动?打开?自己,就算是打开?了,亦是如滩涂上的蚌一般,稍微展开?一道罅隙,只露出?了真实的侧面,那也仅是他的局部而已,而不是全?部。
温廷安从未主动?过?问温廷舜关于过?往的事,他不主动?提及的话,她也绝对不会去干涉或是过?问。
今刻听?温廷舜谈起了,温廷安便是当起了倾听?者的角色。
两人坐在两张簟竹质地的圈椅上,远处是高低错落的石青色簟帘,雨势转小,婆娑的风,槌打着?廊檐的簌簌声响,成为?了温柔的背景音。
温廷舜说起自己流亡的时刻,在十?多年前,宫中?掌事的嬷嬷,带着?他一路往南奔逃,他坐在马车上,搴了帘,朝身后遥相回望,焚燃起来了的松山,浓烟深霾如丛生的剑戟,直矗云天,滔天的橘橙色火光,照亮了少年一侧的面容。
他看到松山的山顶,一条三尺长的白绫,一个?被山风鞭笞得摇摇欲坠的枯瘦身影,母亲就这般葬身在火海之中?,北风卷地百草折,他感受到心中?有一种希望,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殆尽,身体也空了一部分。
闻及此处,温廷安心中?的潮水,涨起来了。
时交傍夕的光景, 一穹瓢泼冷雨,缠缠绵绵地叩敲在檐顶上,温廷安徐缓地听完温廷舜的讲述, 他讲述自己的过往时, 她?适时牵握住他?, 青年?的手掌,湿寒,冷薄,干燥, 像是从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深冻许久,温度在逐渐褪尽,这?般一来?, 反而衬得她皮肤温度滚热。
温廷舜回?溯过往的时候, 目色淡寂如霜,俨似一潭冬夜里蘸满了雪霰的结冰的潭水, 毫无一丝一毫的涟漪,他?讲述覆灭侵灭的大晋、趋于没落的谢氏, 甚至在讲述他?自己时,他?的口吻始终凭平淡,像是在讲述一桩与己毫无牵连与纠葛的旧事。
正是因为他?太过于平静,反而让温廷安心中颇有触动, 她?包裹着?他?的手掌, 感知着?他?逐渐凉下去的体温,这就像是一个释怀、释然的过程,将沉重的过去, 从肩背上卸下的一个过程。
『谢玺』这?一身份,架空了他?这?般久, 致使他?从未真正成为过自己,他?从来?不知晓真正的、真实地做回?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平心而论?,当他?成为谢玺之时,他?感觉自己的一生,从此被拴在这?个人身上。他?回?视『谢玺』之时,俨似是在凝视一个陌生的人,他?一直被这?个身份拖着?走。
比及温青松说,命他?放弃这?个身份,他?不要姓谢的时候,此一刻,温廷舜感受到一份暌违久矣的释然。
他?背负了这?份二十年?,终于可?以?卸掉这?个身份了。
不必再时时刻刻惦念着?前朝恩仇,不必再有一种窒息一般的负罪感。
温廷舜匀定地息了一口气。
温青松将他?承养在膝下这?般多年?了,但他?对温家老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熟稔,祖孙俩极少会有交心的时刻。
出乎温廷舜意料地是,温青松竟是洞悉出了,持久盘踞在他?心扉之上的郁结,他?一直没有孤勇摆脱过往的身份藩篱,殊不知,是温青松替他?摘除掉了。
老人慈霭祥和的面?容,一直明澈地倒映于他?的眸底,像是一座坐了古的建筑,建筑本身的褶痕、纹理、斑驳、质地的痕迹,清晰可?见,老人在他?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抚拍一会儿,道:“可?以?了,去将安姐儿唤进来?罢。”
温廷舜一直以?为温青松被蒙鼓里,老爷子对他?一无所知,但出乎他?意料地是,温青松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悉潜藏在他?心中最深的郁结。
温廷舜很少能感受到亲情的温度,因为很少感受到,所以?也一般对身边的族亲并不抱持有任何期待,毕竟,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这?般多年?,还诓瞒了自己的身世。他?做过如此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若是搁放于寻常人身上,估摸着?早已恼愠得七窍生烟。
温青松确乎是恼愠过,但并未因此责罚于温廷舜,反而真正洞悉出了他?的根柢,以?及觉察出了他?的心魔。
温青松让他?真正学会,与『谢玺』这?一身份和解。
选择放下过去,不再受『谢玺』此一身份的捆绑,而是以?『温廷舜』的姿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对于温青松的做法,温廷舜心中颇有触动,他?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剧烈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下去。
温廷舜宁谧伫立在一片堂屋之中,时不时有一阵熙和的风,穿堂而过,细致地牵动他?的衣袍,温廷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
接下来?一个时辰,温廷安静谧地听着?温廷舜讲述这?些过往。
等他?真正讲述完了,她?头一回?地看到,有一些莹润的液体,缠绵流连在了他?的眸眶之中,她?见状,委实有些动容,倾身过去,拂袖抻腕,露出一截皓白纤细的腕子,匀细白皙的手指,匀缓地伸了过去,小幅度地揩掉了他?的泪渍。
她?很少能够见到,他?这?般易碎且脆弱的面?目,像是重返窠巢的一匹荒原狼,在外面?飘零颠沛已久,终于得以?投奔入暖馨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