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威纪事
沉默许久过后,圣上终是如此说道。他了解自己儿子,沈墨即的确不是这般脾性。
何况广威帝尚处壮年,朝中一派祥和,并无结党谋逆之顾虑。反倒是更希望皇子能够羽翼丰满起来,早日长成。沈墨即向来优秀,交友既不出格,便也就暂且揭过了。
“也是朕不常关心你们,才导致了这几日的情况。”广威帝似是犹豫过后才开口,“以后再有事,小狐尽可以来寻朕。”
仿若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触及,沈墨即眸光微动。只是他并未抬头,如听令一般应下。
广威帝见状,轻叹口气,于是摆手挥退了。
回到自己院内的路上,沈墨即再一次途径沿河长廊,远远就见长姐在与阿妹说些什么。待沈思榆起身离开,他才走近立于原地的妹妹。
“阿兄,我不明白。”
沈夙阳欲开口问他,话到一半却又止住了。有何不明白的呢?和亲外交是再简单不过的政治行为,甚至称不上谋略,其中利弊她都能看透。可今日见到长姐义无反顾自请下嫁,她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若将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天的。”沈墨即在她身前跪下,握住妹妹的手与其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会护你一辈子。”
他语气如此坚定,仿若立誓般吐出。然而既今日广威帝都只能牺牲大公主和亲,沈墨即又怎可真的保证未来如何?这是他所望,也是往后道路所依——在此处若想不为人摆布,便只有权力最是牢靠。
哪怕千般阻难,沈墨即都要保护妹妹,阿娘在世上唯一留给他的珍宝。
小朝平轻声开口:“我信阿兄。”宽袖之下,沈墨即却感觉到她的指掌紧攥起来。
数日后,两份诏书经三省查验下达,即日施行。帝于苍霄城设立互市监,任皇三子为正监,兼正四品上太府寺少卿。
田假毕,正是六月初一。
朔日朝会结束后,早已是日上三竿。待更衣策马赶至务本坊,沈墨即踏入国子监大门时,偏巧是在,已然布满直讲写下的批注。沈墨即翻翻宣纸,随口问道:“怎的不见杨四和云嘉?”
“你怕是今晨起得太早,脑子还留在宣政殿里吧!”聂盛淮大叹,“国子学连三品以下都收得不情不愿,怎么会让两个小娘子进来?再说,云嘉的年纪也不够呐。”
“当初宫学里题目可是一道发给她们的。这么说,入学考试还真就成了摆设。”沈墨即早料到新政难以推行,却不想阻碍如此之大。
聂盛淮指着前头坐席,压低了声音一个一个数给他听:“真要按文章水平分,我都分不到和你同间讲堂去。看那金吾卫将军家的,侯爵家的,京兆薛氏的……书读成这样,也好意思跟我们三殿下坐一块。”
“溜须拍马。”沈墨即睨他,“你自己倒用功些,听说前几日又差点被大将军揍了?”
遭好友揭穿丢人事,聂盛淮脸皮再厚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清清嗓子,赶紧岔开话题说:“哦不对,还真有一个考进来的。”
转头望向对方示意之处,沈墨即右手侧的坐席上,写着个全然陌生的姓名。因是放课之时,那学子正巧不在。
“这确是厉害的。”不清楚其中如何情况,沈墨即也懒得多做评价。
见他似乎对此没有感兴趣,聂六又道:“你外祖说来也怪,一向无功无过,也不知是何原因,竟在吏部尚书蹉跎了近十年。如今推行新策困难重重,怕是更难熬了。”
若说为了阻止外戚干政,就未免太过夸张。毕竟萧后已逝,沈墨即自幼不曾与外祖有过接触,实在没必要这般严防死守。而广威帝于其余妃嫔的母家,大多恩威并重。
“谁许你妄议朝政了?嗯?”
眼看所谈内容越发走偏,沈墨即沉下神色佯怒,提醒友人莫要再口无遮拦,说出些不该说的。
聂盛淮也止了话,改口告饶道:“是是是,三殿下恕罪,可千万别生小人的气哈。”他在怀里左掏掏右掏掏,摸出个油纸折的小包裹来,一打开甜香四溢,竟是些松子糖和花生酥。赶紧将其双手奉上,聂六满脸的谄媚阿谀。
“去,我还缺你几块零嘴不成?吃剩下的也好意思拿来给我。”表面嫌弃对方,沈墨即倒挺受用,笑骂了聂六一句后便接过来。
“哪有的事!”聂盛淮颇感心虚,嘴上仍不肯认,“这可是兄弟我为你特意从西市买来的,没忍住尝了点而已。你还要说一声就是了,我再给你带。”
沈墨即亦理所当然地应下:“是,从今往后每日我都要吃,你可别忘记。”
“怎么不行了,我聂盛淮自然说到做到。诶诶,沈三你也给我留点啊。”
花生酥是越嚼越香,只不过两人还没分完,就先等来了讲师。聂六匆匆回到他的坐席时还塞着满口的吃食,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也没叫沈墨即看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国子学这一位直讲还未至不惑,能任此职想来才能是极为出众的,将来仕途也会顺遂高升。于是诸位学子的态度颇为一致——尽管他们对讲师并无敬重之意,但也不会随意开罪。
聂盛淮咽了嘴里的糖,终于有闲暇低声告诉友人:“这师长喜欢自顾自地讲,偶尔提问,只要能答上来,旁的一概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才上过一堂课,你怎的就全知道了?”沈墨即依直讲所言翻开书本。虽在与聂六闲谈,他实则更在意的是师长如何释义典籍。今日授课内容为周朝史,也正是沈墨即所抄大经中的一本。
相传周穆王西征昆仑,遇西王母得其点化而返,归国后却日益行迹古怪疯癫,最终荒废政事,致使王朝衰落。各诸侯国纷纷崛起叛乱,自此姬周名存实亡,开启了一段争霸天下的时代。
前康儒家学派修史,编着名曰《中原疆宇乱世考》,为后人所推崇。故而穆王以后,康朝以前,便称中宇时期。
而言朝儒道皆盛行。同一篇文章,各位讲师的观点注解可常常是完全不同的。
“我自是提前打听过,才会来说与你了。”聂六满是骄傲,一副邀功的神态,“你人在宫中,这些事总归接触得少,不得靠我告诉你嘛。”
沈墨即扬眉:“说与我做甚?我看你是自己盘算着翘课,才探得如此清楚。”
“倘若我哪日逃了学,阿翁问起来,你只说帮不帮吧!”
“谁管你?”
眼看着两人实在过分,讲师也忍无可忍,直接点名道:“聂六郎,下一句该作何解,你来说。”
“啊……?”
光顾着闲谈,聂盛淮都不曾看过一眼书,此刻自然窘迫万分,拼命跟友人示意求助。沈墨即故意整聂六,慢悠悠才指了那列字出来。又等着聂盛淮苦思冥想仍不得其意,才以口型无声地提示对方,总算是救了他。
直讲捋了捋须,不置可否道:“这次便作罢。以后三皇子若再纵容且相帮,可要同聂六郎一块受罚。”
“先生说得是,必谨遵教诲。”沈墨即诚恳回话,向聂六比了个手势让他放心。后者自然也安分了许多,不敢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一堂课百无聊赖,倒也很快过去。将近午时,国子学的弟子纷纷被家中下人接走,用饭歇息过后才会回来继续下午的课程。
与之相对,四门及以下的学生,便没有如此待遇了。他们所用餐饭,则由国子监统一提供,正如御赐朝臣的“廊下食”。不过既是给学子,自然以简朴方便为上。
得知沈墨即并不打算离开,聂盛淮便邀请道:“上明宫确实远了些,不若你同我一块回家。我差人先去府上告诉一声,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不妨碍的。”
“那倒不必,我是有别的事要做。”沈墨即直言,也应了对方的约定,“你非要我去,便明日吧。”
两人自幼熟识,这些话说出来是不带客套的。聂六闻言亦心中了然,不再劝说,自己跟着仆从上了马。
沈墨即提前知会过崔慎,非但不必接自己回宫,也无需送来饭食。他原只是好奇,国子监都供些什么给学子,刚刚倒生出些旁的想法来。
三皇子的到来叫掌馔吓了一跳,连连向其请罪,要为沈墨即另起炉灶,再做几样菜式。因是在午间,原本的饭食中是没有备肉类的,到晚餐才会有荤腥。这样的东西拿来给殿下用,实在是过于怠慢了。
“倒也不必,原有的那些便足够。”得到沈墨即婉言拒绝,掌馔反而更加忐忑。
夏季炎热,今日一碗米粥是已经放凉的,配了小碟的菠薐菜和烹葵1,与葵叶也一道炒了。额外还有两颗李子,全部的午食就都在这里。
到底不习惯简陋清淡的菜式,沈墨即也懒得计较。他既已经说过如此便可,断不会轻易改口。再者一顿饭罢了,哪有什么吃不进的道理。
相比之下,五更晨起参朝带来的困意更占上风。用过午饭后,沈墨即想着寻个避人的地方小憩,一跃攀上了国子学后院某棵槐树,卧于横枝枕臂阖眼,打算睡去。六月里乔木生得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正适合遮挡暑气。再加之大片的槐花香味浅淡干净,尤为怡人。
纵然环境舒适,他仍是醒着。
毕竟也没有谁在旁人注视的情况下,还能够安心入梦。
沈墨即早就察觉到来自远处的脚步,刻意放轻放缓了,只在草丛中擦出细碎的响动,也没逃过他的耳目。最后,那人于树下立定。
“方才在课上,还没有看够吗?”
对方语调平稳,温声道:“是我失礼,三殿下见谅。”
总算情愿睁开眼,沈墨即翻身坐起,下视来人仔细打量。如他所料,正是坐在自己右侧,唯一通过测试进入国子学的少年。
“我名墨鎏鋈,字怀德,江南人。”
简洁明了地报上身份,墨鎏鋈亦是举目,认真地望向这位三皇子。龙章凤姿,钟灵毓秀,尤一双多情的眼眸生辉,撒了叶隙之间骄阳的点点碎金,实在好看得紧。偏偏他瞳中漫着的几分笑,狡黠又轻狂,俯瞰自己时总有些不善的意味。
“扬州——”沈墨即一顿,“画云墨氏。”
“不错。”
自中宇时期始,士族门阀逐渐繁荣,至今已攒下数百年基业,皆是无比的辉煌。唯独画云墨氏,在康朝晚期一次政变中站错了队,遭到打压,飞速没落了下去。
曾经的簪缨门程,可供他暂时抑止思维的混乱,把杂乱的喧闹的斑斓的全部叫停,整齐且安全地收纳进沈墨即脑中。
他讨厌的是人。人类的情绪丰沛且不定,时时刻刻都在膨胀涌动。分明是虚幻的,却总挤得沈墨即透不过气来。
多数时候他只能堵起五感逃避,戴着耳机装作无法察觉外界的一切。然而沈墨即做不到离群索居,便总会有人将自己强行拉回危险的现实,暴露在尖锐的环境。
“沈哥,在看什么呢。”
肩上猛地一沉,几个友人凑到沈墨即跟前与他搭腔。过剩的热情有些难以承受,不过他早已习惯,轻巧地掩盖了过去。
“哦——不会是在跟昨天那个跟你要联系方式的学姐聊天吧。”
沈墨即笑笑:“人家是来问物理题的。”
学生们的队伍行至一幅巨大的古画前,《秦王对弈图》几个字标在下角,将内容叙述得明白。昔年还未登基的熙承天子曾到过江南,与他相伴一生的臣子、知己度过一小段闲散时光。便有名家据此想象,作出这幅画来。
导游开始亲切地哄小孩:“言太宗武帝大家都知道吧?”
玉玛古代史上公认的三位千古一帝,分别称作麟狐狼,这属于常识中的常识。康孝王首开先河,一统天下;言太宗盛世昭昭,万国朝拜;翡文帝女主登临,开疆拓土。他们三人无一不是建立了累累辉煌的功绩,为玉玛的史书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拿这个来问初中生,多少有点侮辱智商了。
“何止知道啊,人就在这呢!”
人群内突然冒出一句话,接下来全班都开始跟着起哄。沈墨即就这样被推了出去。他差点一个踉跄,对当前的状态还有些困惑。
噪音如泡沫一般增殖,碰到皮肤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班主任也笑,跟导游解释了名字的事情。后者显得更加兴奋,非要拉着沈墨即不放:“你们看他是不是还真的有点像啊?同学,你也差不多到言太宗当时那个年龄了,你的墨令公是哪个哇?”
哪里像了?沈墨即在轰鸣的空气中勉强捕捉到一点信息,无言地回头望过一眼,开始觉得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抽搐躁动。
“这里这里!”
隔壁班的学生也开始喧闹,很快就有另一位男孩子走出其中。他到沈墨即面前站定,微笑道:“你好,我叫墨鎏鋈。”
世上事或许真就如此巧合。尘缘因果如藕丝,易断,但不知何时就会沾上那么些许。既尽人事,前程便不该问。
沈墨即是常处群体中心受到关注的人,却至今还未习惯目光的聚焦凝视。事情便糟糕在这里。没有人抱有恶意,就已经让沈墨即浑身都不舒服。他感到无比恶心,当然是吐不出来的。周遭的一切变得朦胧又恍惚,更叫人想脱离此处。
“……同学,你们可一千多年没见了吧?”
导游的话混在杂质之中难以辨析,还是被沈墨即听到了,但他宁愿彻底屏蔽掉。对方的常识已经不足以用烂来形容了,实在不该来博物馆做解说。
这个数字大错特错。一千年?何止呢。
历史长河浩瀚如烟,回望眼又不过短短一瞬。无数凄煌与繁荣曾在这片土地上更迭交替,当下皆是尘埃。自言朝始,距今已过两千一百七十年。
空空茫茫,如同回声般混沌的话语又响了起来。
无暇思考身边人在说什么,沈墨即只能将视线投向地面瓷砖。还好,总有东西还存在规律。黑、白、黄、黑,三角、方形、三角。他默数满地几何图形,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正打量着自己。
从破碎解离的角落而看去,墨鎏鋈便再难移开目光。
历史界对于墨相少年时为何背离吏部尚书,转而投向秦王有着众多猜测,但或许答案就如此简单。有些人只需望过第一眼,往后此生自然都会明朗。
尽管对方完全不乐意搭理自己,墨鎏鋈心中毫无芥蒂,反倒更有了兴致与好奇。
集体活动很快就被解散,临走前班主任还半开玩笑地特意问了沈墨即一句:“你俩要不然就现在相认一下吧。”
“谁?”他的反应早就开始迟钝了,一时间真的无法理解话题。
老师耐心道:“隔壁班那个……墨鎏鋈。他是这学期才转来的,不然以前就让你们认识了。”
“为什么?”沈墨即倍感莫名。因为有着一样的名字,仿佛前世今生的偶然就必须要捆绑在一块吗?
见他不乐意,班主任也没有强求,只是说:“不过,你们应该很快就会再遇到了。”
“……嗯。”沈墨即应了一声。感官的持续过载让他困意尤甚,沉沉地闭上了双眸。
再睁眼,一晃又是十五年。
才梦见初中的事,还未完全清醒就看见墨鎏鋈坐在自己身侧,沈墨即低声抱怨了一句,伸手推了推对方:“唔,怎么又是你……”
最近他总是多梦,这一觉到底不算好。尽管时长充足,疲惫感还是没有完全消解。大约是因为实在太忙,精神压力也跟着倍增。
“除了我还能是谁,阿即在想别人吗?”墨鎏鋈笑着凑过来,“快九点了,真的该起床上班了。”
“……你怎么不去?”
“下周期末考试,我已经结课了。”
沈墨即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阿即。”墨鎏鋈俯下身来亲他,被闭着眼的沈墨即一把挡住了脸,“我跟你一起去上班,好吗?”
“不要,看见你放寒假就来火。你跟他们说我今天不去公司。”
墨鎏鋈刚要答应,想了想又道:“不是说最近在赶新项目吗?”他也知道恋人工作辛苦,但一直拖延也不是办法。
短暂的沉默。
“好烦啊。”沈墨即坐起来,接过墨鎏鋈递来的衣服,“我一上班就想杀人。”
“哪有老板自己都不想上班的呀——早饭我已经做好了。”
春游过后的一个月,沈墨即果然再次见到了墨鎏鋈。
澜言市级的机械赛马上就要结束报名,西崇一附的老师却还在为组队一事发愁。反复观看了沈墨即的方案,他迟疑着开口:“设计很优秀,就是代码的部分……你真打算自己全权负责?这个工作量和时间是不是——”
“没办法啊,你推荐的人水平都不够,我怕出问题。”
显然没听懂导师的言外之意,沈墨即语气也带着几分抱怨与无辜。他确实只在机械电路方面选了几人作为小组成员,至于编程,就实在找不到符合他要求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物理老师搜肠刮肚,总算想起什么:“你等等,还有一个……我让五班的班主任现在把他带过来。不过,你们应该认识才对啊。”
应该吗?又是应该?
诡异的措辞令沈墨即倍觉不适,连带着对门外走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听到对方姓名,他再度回忆起那次糟糕的春游,越发感到烦躁不安。尽管给沈墨即带来困境的并非墨鎏鋈本人,他也顺便将情感充分发散到了对方身上。
然而,“保持公私分明的态度”同样作为社会秩序的一环,就这么沉默地时时悬停于头顶,迫使沈墨即必须去遵守。
既然如此,机会还是要给他的。正好上一次相识也就不算数,今天才是真正认识此人。
这样的流程大约不会错的。
沈墨即掌心一翻,指间夹了枚银白的机械蝴蝶:“二十分钟,证明你的能力,我电脑里已经有基本程序了。”
其实就本心而言,他并不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不稳定,未知因素太多。
“不用这么久。”
虽说那时两人都是一样的少年意气,但当接下不过两个指节大小的仿生蝴蝶,纵是墨鎏鋈并不了解机械领域,也知道此人水平如何了。
光是这份作品本身,就已经足以在设计赛上获得不错的名次,沈墨即却是拿来当作日常把玩的物件一般使用,浑然没有珍惜的意思。待对方开始动手编程,他也就这么看着墨鎏鋈。
物理老师发现气氛不太对,赶忙道:“设计方案的部分,你再跟我讲讲。”
“可以。”沈墨即转过头去。
由于母亲的工作,墨鎏鋈自小就接触了计算机技术,写出这种程度的代码自然不在话下。他甚至还有许多闲心可以抬起头来,时不时悄悄看一眼所谓自己前世的君主。
原本掩盖得还算不错,可如此鲜明直白的情绪对沈墨即已然称得上侵害,是实在无法忽视的。他回过眸,对笔记本后那人露出一个充满挑衅与威胁的笑,将对方逮了个正着。
偷瞄就这样被发现,墨鎏鋈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他脸上立刻就热了起来,赶紧低头敲键盘,打算自己不看就假装无事发生。
物理老师仍在设计方案,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小互动。
好吧,这人也没那么讨厌,沈墨即突然觉出一点趣味来。大约是跟喝可乐一样的体会,倒也没有雨季时那么令人愉悦。
后来他总拿这件事取笑墨鎏鋈。后者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一直一直看着他,对初遇时的笨拙行为并不在意。不过从一开始,那样热烈的心情却是没有过什么变化的。
开始专心对付手中代码,墨鎏鋈很快就完成了程序。
在沈墨即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仿生蝴蝶轻盈地落于他肩头。颤了颤双翅过后,它再度起飞,绕着自己的创生者回旋几圈,扑在颊边留下庄重的吻。沈墨即伸手,蝴蝶就停到他指尖上。
一整套动作灵活流畅,与真正的生物相差无几。
物理老师立刻引导:“你看,我给你找的组员水平很高吧。你们两个合作,肯定能拿一等奖的。”
“确实还不错。”沈墨即平静地指正,“我跟谁合作都能拿一等奖。”
以往的一切项目,成功与否决定性的因素从来只是他自己而已。沈墨即向来不习惯与他人共事,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屑和厌烦。
闻言墨鎏鋈也笑了,重新按下回车键,让仿生蝴蝶飞回电脑边上,并不参与这场讨论。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来被选择的。他的想法不重要,更没有什么发言权。
而物理老师是真的宝贝沈墨即这块材料,只耐心劝说:“你是总负责人,要学会减轻一点自己的压力。”
沈墨即没有回答,指尖摩挲着文件的边角,似是已经心不在焉了。老师接下来一大串磨破嘴皮子的话,他实际都不曾听进去。
无聊。
“好吧好吧?就这样?”物理老师干脆当他默认。
“……那行吧。”沈墨即站起身,“我走了。”他拿上自己的笔记本,却无视了那只仿生蝴蝶。
墨鎏鋈伸手:“忘记东西了。”
他将蝴蝶托在掌心,透明的翅翼映出其下皮肤细细的纹路。垂眼看向自己的手时,墨鎏鋈意识到对方接下来会触碰这里,已经开始感觉微微的痒。
就好像只需这个人轻轻一点,灰蒙蒙的蝴蝶就能变成绚烂的彩。
当然,他的所思所想并没有发生。
“唔?这个送你了,就当是见面礼吧。”沈墨即勾起一个笑容——这次或许是真心且友善的,“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待他走出教室,墨鎏鋈又被物理老师拉着说了不少话,大约便是请自己多担待着些,到时候能够帮着沈墨即一块决策。他全都一一应下来,类似的话早就听习惯了。
“你是好学生嘛,还是他的墨相。”
这个玩笑好像没完没了了,但墨鎏鋈其实并不太介意,只是点头:“嗯,我知道。”
哦,所以那个人就是坏孩子吗?他这样想,捻着新到手的玩具仔细观赏,随后将其挂在了书包上。
墨鎏鋈保存了这只蝴蝶整整二十年。直到它折翼,直到它腐朽消亡,更换过零件后再不是原来那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