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莫斯科绅士
罪徒的总部位于一片山区,具体属于哪个行政区希泽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异能被抑制后他的五感随之减弱,在军用卡车有意的绕路下,他对方位的直觉一片紊乱。
他只知道大约六个小时前,罪徒的军用卡车在魔都的一个港口停留,朱厌隔着车身的铁皮向一个方位一指,用闲聊的语气说:“十年前和你分别后,我就是从这个码头偷渡上岸的。在集装箱里蜷了一路,我差点以为我要闷死了。还好我长了一张纯正的华裔脸,海关看我是老乡才没为难我。”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希泽却可以想象背后的艰辛,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身陷囹圄,周遭都是朱厌的人,他似乎没有任何立场表达安慰的意图。
卡车停留了一个中午,朱厌斜靠在临时增设的座椅上小憩,放松而毫无戒备。
希泽有一瞬间微微晃神,仿佛时间线发生了紊乱和重叠,只因这样的情景在十年前早已习以为常。
朱厌向来是个惫懒怠惰的人,能躺着绝不坐着。还在贫民窟时,两人一同去碎纸厂后的垃圾山“寻宝”朱厌把挑拣含有大段字句的纸张称为“寻宝”,有一次刚好拼成了一份当时正猖獗的反抗组织“赤色黎明”的传单,朱厌大声且慷慨激昂地朗读完后,脱力地躺在碎纸堆上,笑着将那份七拼八凑的传单塞进了上衣口袋。
到北美后,进了eas,每次任务结束,朱厌都会往水泥地上一趟,大有要原地入眠之势。那会儿有重度洁癖和强迫症的希泽总会将朱厌拖起来,一路背回宿舍,再监督他洗完澡、搓完脏衣服再上床。朱厌会怨声载道地抱怨他矫情,但最终总是照办。
如果没有eas的秘密逮捕的话……
希泽的思绪戛然而止,眼神微黯。投身于名为gfa的巨大机器,成为其零件的一员,他最清楚这个凌驾于国家之上的暴力机关的处事原则。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允许朱厌这样的人存在的。
朱厌,只能投奔反抗组织,或者,死于eas的秘密处决。
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卡车再度开动。
不知转过了几个街区,隔着车身厚厚的铁皮,希泽隐约听到了外头街上嘈杂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枪声。
他不由微微皱眉,问:“外面怎么了?”
朱厌摇下被铁皮遮蔽的车窗,示意他看外头陷入混乱的人群:“学生们组织了一场游行反对数字货币,他们认为那会使他们的财产一夜之间蒸发。很有觉悟,毕竟当年gfa消除世界贸易壁垒时,就有一半的中产家庭破产。数字货币这玩意儿,说实话只有社会主义政体能搞……”
枪声逐渐密集,哀嚎声和咒骂声响成一片,人群开始相互践踏,有人向后逃窜,却也依旧有人向前推搡。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希泽眼皮微跳,糟糕的猜测很快被朱厌验证,后者笑得前仰后合:“大少爷你看看,gfa下令开枪了,朝这些平民学生开枪了……这就是你要维护的制度?哈哈哈哈!”
朱厌的笑声中除了嘲讽似乎还有别的意味,十年不曾接触,希泽难以准确地解读。
在eas副局长的位置上坐了三年,更是筹备了一轮gfa理事长的竞选,希泽称得上是思维敏捷。仅仅一秒间,他就想到了自己乘飞机赶到拉曼监狱前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
《申请对魔都叛乱采取军事镇压》。
他随手批准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所谓的“叛乱”,竟然只是学生的游行……
地方官员夸大其词是常有的事,他本该想到的,但当时通过电子数据端口传递过来的朱厌被捕的消息使他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因此做了潦草的决策。
如果是几年前的他,万不会如此轻率的,只是如今人命在他眼中越来越趋向于数字。今天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看到这一切,哪怕日后从他人的弹劾中得知真相,他会做的恐怕也只是在权衡之后给始作俑者一个降职的处罚……
希泽闭上眼,注射抑制剂后的脱力使他显出几分荏弱。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朱厌,以你的异能,可以救他们。”
未等朱厌出声,一旁听着的林偃便高声打断道:“省省吧,一旦老大出手,我敢保证下一秒就会有一个氢弹落在魔都,一劳永逸解决掉我们罪徒。”
这是实话,希泽知道如果自己坐在理事长的位置上,面对这样的情形一定也会选择一发氢弹一劳永逸。他没有反驳,而是睁开眼看向朱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
朱厌却只是看着他笑:“希泽同学,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我不是什么圣人,也没兴趣当救世主,我只是个恐怖分子头子,从地狱里爬出来向gfa复仇的恶鬼……”
远处毫无预兆地响起爆炸声,如雷鸣般接二连三轰响。近处的枪声不约而同地都漏了一拍,显然都和希泽一样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感到惊愕。
接着,再未有枪声在附近响起,只剩下游行的队伍散落在原地收殓死者,救治伤员,一时哀鸿遍野。
希泽只看到眼前嘴角挂着恶劣笑意的青年作恍然大悟状:“哦,我想起来了,为了调整一下魔都的警力部署,我们事先布置好给gfa放个烟花当作谈判的见面礼……嗯,姑且算是声东击西吧。”
……
罪徒用于关押希泽的监室和拉曼监狱最简陋的牢房相比还要简陋,仅仅是一个水泥房,墙上挖了个孔,装上铁栏混充窗户,窗下摆一张窄床。
朱厌亲自把希泽送到监室,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将一截铁链拴在他的手腕上。在恶趣味这方面,朱厌一直有一种近乎于顽劣孩童对待恶作剧的热忱,这点和十几年前一般无二。
希泽对此不置可否,朱厌在拉曼监狱被绑得还要严实,现在身份掉了个个儿,可以说一句“扯平了”,虽然监室的装潢怎么也算不上礼尚往来。
朱厌环顾了一圈破破烂烂的监室,用一点儿也听不出歉意的语调说着赔罪的话语:“希泽大少爷,你这几天先将就一下吧,我们罪徒不像你们gfa那么有钱,目前基础设施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也没有余裕搞尊重人权和政治正确那一套……”
希泽抬眼看他,问:“这是威胁吗?”
朱厌肉眼可见地愣了愣,然后半怜悯半好笑地摇头叹息:“瞧,希泽,你还是这么无趣。每句话你都想分出个字面意思和潜台词,和你闲聊真累。”
希泽垂了眼不再言语,朱厌忽然神秘兮兮地在监室的床边蹲下,伸手从床下拉出一个铁箱。
“怕你无聊,事先给你藏了几本闲书。”满不在乎的语气,带点调侃,“人生。你真的要把希泽放回去吗?”
朱厌有气无力地瘫在老板椅上,仰头看她。她继续道:“梅耶奇家族已经布好局了,希泽一回去就会面对军事法庭的上诉,大概率会被关进秘密监狱接受调查。他们不会让他活着出来的。”
朱厌“哦”了一声,似是失神。
hers斜靠在窗边,饶有兴趣地问:“所以,你真的打算放他回去吗?”
朱厌没有立刻回答,hers便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
半晌,朱厌咧出一个辨不出真实情绪的公式化笑容:“女士,我想你对我们罪徒的信誉有些误解。我们一向言而有信,只要gfa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自然会将人质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这算是很直白的表态了。
“哈,我明白了。”hers了然,将自己隐入阴影,只留下声音在空中回荡,“那就祝你们好运了。”
hers明显知道更多,但她显然不打算全盘托出。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没有固定的立场,只待变革的舞台搭起便待价而沽,兴风作浪。
当然,朱厌也没有和一个情报贩子推心置腹的兴致。
那段对话在这几天时间里无数次在朱厌的记忆里回荡,他没来由地想起十年前他与希泽见的最后一面。
当时希泽看着他藏身于集装箱中上了货船,他在船开动后终于还是没忍住,透过铁皮的缝隙向岸上看。他看见希泽笔直地站在码头的灯影下,面容模糊在光晕里,银白色的军服浑然一体,看不出沟壑轮廓,像极了死去的雕像。
那一面远比一周前的相见更为鲜明,带给朱厌的感触远甚于这几天将希泽攥在手中的朝夕相处,那会儿他们都还更像是活生生的人,而现在的一切都好像隔着薄纱,给朱厌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朱厌不由猜测起那时希泽孤零零一个人站着时,在想些什么。
海关的层层盘查,eas对反抗组织疯狂的绞杀,席卷亚欧的叛乱,此去十死无生。希泽应该是想要留下他的,让他东躲西藏几年,等局势变化了再顺势而出。但希泽同样知道,他是不会安于苟且的人,哪怕面对死亡。
于是,他们终究什么都没说,无声地分别,再相见已是十年之后。
想到这儿,朱厌再次笑出了声,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差点儿翻起了白眼。
直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弯着腰从老板椅上起身,踉跄着推门而出。
向地下一层的监室走去。
“我带着罪徒两百万战士的嘱托,亚欧大陆七十亿人民的希望,朱厌同志的信任站在这里,希望能就和平问题和联邦达成共识,并向全球人民表明罪徒的态度……”
谈判前期的舆论战正紧锣密鼓地进行。
陆深的演讲视频在各大主流媒体上传播时,朱厌正在地下监室和希泽闲聊。
如果是寻常人处于这种羁押和被羁押的关系,一定不能保持面上的和平,但到了朱厌和希泽这个位置,基本上已经不可以用正常人类的标准来揣度了。
在对异能的研究中,eas逐渐得出一个结论:觉醒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脱胎换骨,是人的异化。但真要说的话,早在异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之前,人的异化就已经发生,权力、利益、争端、制衡,无一不促成人性的剥离,让人型生物一步步远离“人类”这个范畴。
朱厌和希泽,恰恰在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兼具异能与权力的人之列。
“我给你留的那些书还行吧?希望这些年你的品位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朱厌用轻松的语气作为聊天的开场白。
希泽点头道:“我看完了。《莫斯科绅士》我看了三遍,作者是一个天真的浪漫主义者,习惯将优雅的风度和血腥的制度相互剥离……”
“停,停,停。”朱厌扶额打断希泽和读报告无异的语调,“虽然百年前的书确实比现在这些ai生产的文字垃圾精彩万分,值得仔细品读,但你不觉得一聊天就上价值显得很生疏吗?”
希泽敏锐地捕捉到了“生疏”这个词,他下意识去看朱厌的眼睛,后者恹恹的眼神隐藏在一片雾气后,像是在为更私人的谈话做的铺垫,又像是隐藏了真实意图的诱导。
希泽露出被劫持后。你一回去就会被关进秘密监狱接受质询,他们不会让你活着出来。”
“我想他们会在地拥有努尔维斯家族的一切。
当然,这些都建立在希泽无法成为理事长的基础上。
努尔维斯家族并不封建,因此没有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或许会习惯性地对长子提供更多的优待,但绝对不会放着天才不用而让蠢猪上位。
威尔斯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蠢猪,在他看来症结在于弟弟希泽太过变态,基因突变的那种变态。
在希泽觉醒a级异能时,他还能安慰自己,家族继承更看重政治手腕,而不是谁更能打;而当希泽成为eas副局长后,他能感到的便只有强烈的危机感和深重的忌惮了。
半年前,希泽宣布要参加理事长竞选,威尔斯在获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家主之位在冲自己挥手说再见。
从那时候起,他就暗自召集幕僚,一齐绞尽脑汁谋划,怎么才能将希泽排除出自己的竞争对手之列。
而现在,约瑟却告诉他,机会就在眼前。
“我也说几句实话吧。这些年父亲老了,家族里的那几个话事人急于选出一个好控制的家主,才大力支持希泽的竞选。我那幼弟什么样我清楚,他完全不懂政治,还自以为是。”
话语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符合这场谈话的主旨。威尔斯作出义愤填膺又忧国忧民的神情,道:“要我说,家族里的那些混蛋简直是鼠目寸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和gfa毁在我们这一代。”
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够了,三人都“呵呵”地笑起来。
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酒杯,在空中碰撞,轻声祝颂。
“为了联邦!”
“为了和平!”
“为了未来!”
“这位大爷,您一直生活在这里,请问您对罪徒发表的宣言有什么看法呢?”
魔都外城,年轻美丽的女记者拦住老歪,将话筒递向他等待他的答案。
老歪愣了愣,有些无措地左右环顾,看到像枪管一样的长筒摄像机和刺目的闪光灯,他下意识往左边走了一步,将坐在三轮车上的孙女挡在身后。
“您不用这么紧张,就当作是闲聊,可以随便说说您的想法。”
直到此刻,老歪才领会了记者的意思。
罪徒,又是罪徒,那些天真的娃儿能有什么作为呢?不过是把自己的脑袋送过去给联邦砍罢了……
老歪想到二十年前的赤色黎明,同样轰轰烈烈地又是发表宣言,又是组织军队,到头来还不是一夜之间成了枪炮下的怨鬼?
他已经老了,只想安安稳稳攒些棺材本,再把孙女带大,什么宣言啊、游行啊,他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的。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歪咕哝着,推着三轮车往巷子深处去。
后座的孙女歪着脑袋,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爷爷,什么是罪徒啊?”
“他们是一群疯子……”
记者们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并不太过失望,只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又去拦下一个路人了。
这样的一幕在东亚的大街小巷里时有发生。
从罪徒宣布自己要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团体参与世界政治后,亚洲便注定被投注来自世界各地的目光。
勇敢的记者和锐意的自媒体纷纷来到亚洲东部,过去的中国,如今的东亚行政区,追逐这个声名显赫的反抗组织的幻影。
当然,罪徒的保密工作做得极佳,至今无人知道其总部在何处,媒体所能采访或者说窥探的,也只有几个公开的根据地和联络处。
4月16日中午12时,罪徒方面发布民意调查,宣称亚欧大陆有百分之七十的群众痛恨gfa的压迫,希望能由罪徒领导进行抗争。
下午2时,约瑟·梅耶奇发表讲话,表明所有的欧洲公民都希望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并不愿意接受罪徒的军事化集权统治。
4月17日,各大反抗势力纷纷发表声明。
十字军和神圣戒律等规模较小的势力表示支持罪徒,并且愿意接受罪徒的军事领导;
美洲的暗夜宣称会保持中立态度,并且将继续和gfa等势力的经济往来与合作;
屠狼宣告世界,他们控制下的非洲和大洋洲将为自己的独立作出抗争,“弱势群体的权利要有自己来争取”。
随后,黑人罗斯·盖勒在主流媒体上发表视频,声称自己因为肤色问题,屡次遭到屠狼的歧视和迫害,不得已流亡亚洲。
4月18日,罪徒和gfa分别召开线上发布会对舆论风潮作出回应。
罪徒表示愿意接纳十字军和神圣戒律的善意,并希望能和屠狼就全球局势进行谈话,同时严正申明己方没有采取军事行动的打算,并不会对任何一个自由的群体进行军事控制。
gfa表示愿意给予非洲和大洋洲更多的自主权,关注并保障弱势族裔和性别的权利,同时隐晦地指出,希望能和暗夜进行更进一步的合作。
4月19日上午9时,象征gfa荣光的联邦建立纪念碑广场遭到不明势力的轰炸,上千名平民受伤,更有152人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