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两人才走出门,姜掩趔趄了一下,元衍伸手扶住。
撑着元衍的手臂,姜掩缓了一会儿?,收回手后同元衍道谢。
元衍唤了一声?姜先?生。
姜掩偏过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知道了,怎么得了?”
“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不了解,难道你也是吗?一城人尽死?……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可是我得叫她活……二郎你知道该怎么选,不要告诉她……”
元衍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莫说是姜掩的命,便是他自?己的命,为着那?两个人, 他也甘愿舍弃。
只是此刻他的命毫无用处。
“二郎,千万看顾好她。”
天是灰蒙蒙的缟黄色, 黑鸟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飞挑的檐角, 站定?了,扇了扇沾灰的翅膀,孤迥地惨叫了一声。
元衍别无他言,伏地而拜。
元凌喝罢药便嚷着要睡, 湛君将他放下, 拿起团扇徐徐地摇。
嘴里难受得厉害,哪怕漱过口, 也还是难受。像有什么东西粘着。
湛君疑心是药煎的太浓, 等闲化不开, 须得多过两次水, 于是放下团扇, 慢吞吞地下榻去找水。
脚才踩在鞋子上, 姜掩推了门进来,湛君喊了一声先生?。
姜掩将门关严实了, 转过身, 问:“怎么下来?”
“要水漱口。”
姜掩便从长几上拿了壶和盏, 快步走到榻前,盏递给湛君。湛君接过了, 两只手捧着,姜掩提壶往里头倒水。
盏中将满未满, 姜掩移开了壶,湛君将盏移到近前,低头含了一口水。
接连换过四五遍水,湛君方?觉得口中略舒适了些。但同时又察到了些新的怪异。
她捧着姜掩的帕子细细地嗅,渐渐皱起了眉。
“先生?,我许是患了鼻疾,竟什么也闻不出?了……”
姜掩好焚香,坐卧处常置香炉,雪白的香线从铜山上逸出?,整日?不断,衣带用物难免要沾带些。湛君记得清楚,是一种松柏的清冷幽寂。
可是没有。
姜掩宽慰她:“是药性所致,莫要忧心。”
“药?”
姜掩笑着点头,“何?止是闻不到,只怕也尝不出?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凡是药,总会有些害处,待停了,也就?好了。”
湛君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真的吓到我。”随即又起了好奇心,“是什么药?这样凶……”
“什么药……”姜掩眼神温和,“你只需要记着良药苦于口这一句就?好,旁的还是莫要管了,湛君你一定?不会想知道的。”
话这样讲,那?必然?是一些古怪离奇的东西,湛君再没了追问了心思,既已吃进口中,只盼望这辈子永远不知道的好。
她握着帕子,脸色纷纷变幻,正是一副孩童的模样,姜掩见了,眼睛笑了笑,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孩子来。
元凌已经睡熟了,姜掩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脸,忽然?道:“你阿兄也是像你们父亲多些,湛君你则是全然?像了你母亲。”
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来,湛君愣了愣,看着他一时讲不出?话来。
姜掩又道:“若是再生?养,希望能是个女孩,长相随你……”说着,竟兀自?失起神来。
湛君只觉得羞赧,轻轻抱了元凌到怀里,抱紧了,一言不发。她亏欠元凌太多,此生?有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
良久,姜掩叹了口气?,问湛君:“此地有位吴姓的郎君,是湛君你的旧识?”
湛君点了点头,觉得很?意外,“先生?见到了吴杏林?”
“昨夜便见到了,门前立着,像极一棵树,靠近了才瞧出?是个人,实在骇人,”姜掩笑了下,“他也是吓住了,一番问询后,与我叙礼,原来他早知道我……”
“……倒是个好人,守在那?儿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若是……”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地感叹:“二郎也是好的……只是我向来不喜同这些高门大屋的人家打交道,自?然?也不想你往深庭重院中去,不过二郎的真情可贵,你又有这个孩子,想来我不必为你忧虑……”
湛君咽了下,正要说话,姜掩又忽地将话锋一转,
“湛君,你的母亲,她是自?困而死……”他静了静,盯着一处,眼神渐渐散掉,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湛君不敢出?声。
姜掩向来不在她面前提及她的亲人,今次主?动说起,像有什么秘辛要宣告,使她不免提了一口气?在胸口里,从头到脚地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终于又有了声音:
“你父亲对?她是很?好的……可他是个皇帝,年岁又太长了些,孩子很?多,妃嫱嫔御更是不少,人多的地方?,太平是一种奢望,她那?样美?丽,自?然?招去嫉恨,她本就?是个没心计的人,你父亲身上又有些因岁月无情而滋生?的惭妒,所以她很?不快乐……是他没有护好你母亲……可是湛君你不一样,”他蓦地抬头,“二郎与你同岁,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他甚至可以为你死……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便是日?后他变心,你也要记住我今天的话……想法子叫自?己快慰,莫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围困其中……”
“先生?怎么突然?讲这样话?”湛君很?有些不自?在,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确认他还在睡,又抬头往门外望,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二郎不在,我叫他回?去了,他在这里并无益处,惹了病倒不美?妙,你们既没有事?,他又哪里肯死?”
湛君看起来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可还是蹙着眉,嗫嚅着对?姜掩道:“……我其实并没有想好……倘若两个人一起死了,我们的一段故事?也就?有了终局……他肯为我而死,我感念他的恩情,也情愿报答他……可如今已不必死,我倒不知要如何?了……我还是不能忘了先前那?些事?……”她低垂了头颅,声音也是低低的,“又怎么能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