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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绍治这年号自然可以像杨廷和那样解释,但也有继承弘治的含义。这既有过继给朱佑樘的暗示,又是希望他继承孝宗一朝垂拱而治风格的意思。

杨廷和留意观察着朱厚熜的反应,只见朱厚熜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随后就笑道:“换一个吧。”

“……陛下,商议年号可不是仓促间就能完成的。”

他正要好好解释,就见朱厚熜低着头说道:“叫嘉靖吧。嘉者,美也;靖者,安也。《尚书·无逸》有云: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武丁自乡野而继王位,朕也想如武丁一般贤明、长朔,使大明更加美好安宁。”

做过功课就是不一样,杨廷和一时都愣了。

你还别说,这年号是真的很不错。既朗朗上口,又寓意很好,出处还确实符合他藩王继统的情况。

几个阁臣面面相觑,齐齐感到皇帝早就心有定见。

这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就见了鬼了,他们绝不相信皇帝仓促之间会有这个见解。

直到看见十分愕然的袁宗皋,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正在震惊中,只听皇帝又说道:“四位阁老,大宗伯,这诏书虽然你们仓促之间改不过来,但既然有了昨晚谢笺,又在行殿时听了朕的意思,这些表述就不行了。”

“……请陛下明示。”

朱厚熜看着他们:“这‘入奉宗祧’一词,也有继嗣之义吧?改为‘继承大统奉祀宗庙’。另外,你们借朕之口说皇兄‘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不合适。朕奉皇兄遗诏继承大统,怎能如此鄙薄皇兄?”

顺应天命继承一份清明和乐的帝业,虽然有殷切的励精图治之志,但教化治理没有令人信服。

“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几个词就更损了,正德一朝昏聩混乱之意跃然纸上。

偏偏随后又跟了一句“朕昔在藩邸之时,已知非皇兄之意”,听着像是朱厚熜为朱厚照开脱,但上面那些评价又好像是朱厚熜认同的事实了。

至于诏书后面对于登基后立刻会进行处理的弊政的表述,那就更显得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没干出什么成绩,徒有“励精”的“切”心。

“……陛下。”杨廷和胀红了脸,“若无此言,则其后诸多新政失了根基……”

“登基诏书一旦诏告天下,朕必须得为其中内容负责。”朱厚熜摇了摇头,“朕继位的法统与权威并不需要通过鄙薄前朝来达到,你们也不该以偏概全,对皇兄于边事上所取得的成就避而不谈。若诏书里真这样评价皇兄一生,千百年后史册上只会讥笑我等器量狭小。”

杨廷和等人显出些尴尬来,因为像应州大捷那样的成就,起作用的恰恰是正德皇帝本人的任意妄为和他所重用的那些奸佞。

但陛下不愿以他之口这样评判前任,杨廷和他们却没什么立场去劝——这毕竟是新君以第一人称口吻颁布的登基诏书。

“朕要的是公允。”朱厚熜拍了板,“这其后新政,朕粗略数了数,一共竟有八十一条。朕之前说你们因循守旧,是朕轻率了。阁老们,朕知道你们很急,但不能这么急。如此多条新政,诏告天下之后朕也不用做别的了,一生都用来完成你们所拟的这些新政都不够。”

杨廷和顿时急了,跪了下来说道:“陛下,这都是刻不容缓、应除之弊政啊。就好比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食粮之数已达三十七万三千七百余员,一岁需支米三百九十八万八千八百余石。如今,岁运入京的粮食一年也只四百万石左右,光是这一项,入京粮食虽尽数供用这些也不够啊!”

“这些朕明白,是要裁撤一些。”朱厚熜又给了颗甜枣,随后却指着其中一处地方说道,“但这正德年间添建的宫屋,拆了作甚?不留着日后用作他途,反倒还要费工费粮拆去?又比如这正德遗奸,朝廷自有法度,哪些人有罪随后令有司惩治便是,何必在登基诏书中指名道姓地表明严惩?”

“此辈民间怨声载道,陛下将之明正典刑,才是百姓归心称颂之举……”

朱厚熜摆了摆手:“又这一条,革除弘治十三年三月初二日以后新增问刑条例。之前的条例就全然无错、之后一条都不对?还有清理通州、张家湾、南京各样船只这样的小事也写在诏书中……阁老们,朕有多让你们担心,恨不得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先事无巨细列在登基诏书里?”

这话问出来,杨廷和等人都有点委屈地看着他。

你说呢?

你知道你把谢笺写成那样,我们多么担心你又是一个新的顽主吗?

你看你现在不是又要大改登基诏书吗?

你到底还想不想快点登基?!

登基诏书的问题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们,现在他越来越倾向于内阁那边是在跟他这个皇帝打时间差,而不是不能改。

恐怕刚才这段时间里还添加进去不少新的,所以后面八十一条新政才显得条理混乱。一会说宦官,一会说民生,一会又跳回宦官。

那么长的登基诏书,又这么乱,短时间里朱厚熜又能看出多少问题来呢?恐怕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朱厚熜在没有见到登基诏书以前,也以为登基诏书就只是个礼仪文本。

但他细读之后,才发现这登基诏书中实则定下了本朝的“施政方略”。

非常具体,具体非常!

这种总方针一般的东西就那么仓促之下递给了他,朱厚熜哪能一下子全接受杨廷和他们的方法?

两边又僵在了这里,朱厚熜刚给了一个“要开经筵”的甜头给他们,现在又因为登基诏书中起了纷争。

前面那些表述倒还好说,但这么多具体的国策方针,杨廷和他们是不想退让的,朱厚熜又不能全盘同意。

大体上,这些方针政策是“拨乱反正”,可以说是“去正德化”。

朱厚照这个堂兄十六年来施行的一些政策基本都被废除了,但你不能说杨廷和他们是真的要改革。

他们是要复古。

回到弘治年间的状态,同时也就通过限制锦衣卫、限制宦官、革除皇庄皇店、提倡劝谏等限制君权。

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朱厚熜放下了诏书说道:“令在京在外各衙门自行议奏裁革诏书所言之外其余正德以来弊政更是荒谬。这就是说,你们仓促之间未能写全,正德年间竟无一条好政令?你们让朕带着这样的诏书去谒告皇兄几筵,受命登基?”

杨廷和等人跪了下来,却不争辩。

朱厚熜只觉得宫中某处,他堂兄的棺材板此刻一定很激动。

镇国大将军尸骨未寒呐!

人亡政息莫过于此,杨廷和他们是真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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