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变故
那样脆弱的事物,却有着与外表相反的强大的摧毁能力。火星迅速蔓延,很快将烟管头的那行小字烧得一干二净,仿佛它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让人抓不到一分把柄。
其二,是温温暖暖的。无形的朴素的花朵盛开于名为平凡的土壤之上,只有饱含爱意的心灵方可用于浇灌,令其生生不息,遍及生活的原野。
是的,若池晓洲心中没有追求与向往,此刻便不会站在家中的炉灶前面,被他弟从后紧紧抱住,烹饪二人的晚餐。
池晓洲一手掌锅勺,把刚包好的饺子在小小的锅里搅得翻来覆去,避免他和池云尽待会只能吃到因为粘了锅而变成糊状的饺子;另一只手抽空遏制池云尽往他身后的私密处到处乱探的手。
这几天,他看到池云尽就来气,理由很是正当:
池晓洲的身体属于易留痕的体质,那个晚上的疯狂,让他之后的一个星期内都要穿高领毛衣,有时甚至需要画个妆遮住脸上的牙印。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暂时不想看见这只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都会把他乱操一通的牲畜。
可池云尽不干,闲下来的时候总围着他绕,像是做错事后非常愧疚的小朋友一般。
这么几十次下来,池晓洲心一软,只好无奈地搂住他弟的腰:“我爱你,我喜欢被你咬,也喜欢被你操,你想怎么对我都行。”
池云尽:“我也爱你,哥哥。”
“哥。”池云尽看起来有点犹豫。
池晓洲不明所以:“嗯?”
谁知池云尽一下子吻上了他的脖子后、衣领上露出来的一颗痣:“生日快乐。”
池晓洲奇道:“不是后天吗?”
池云尽一边把什么东西塞到他哥衣兜里,一边答:“是后天。但是我想现在就说。”
池晓洲放下锅勺,不去管饺子会煮成什么奇形怪状的模样,拿出兜里的东西仔细一瞧:“平安符?”
池云尽整个人挂在他哥身上:“对,平安符,保平安。明晚回来,零点的时候我要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
人们把这种于日常生活中滋生的、一点一滴的幸福感,称为烟火气息。
其三,是声势浩大的。因其具有摧拉枯朽的破坏力,无人不为之感到恐惧。然而有的人,利用这份恐惧。
弹指间,没有生命的和有生命的,尽数归于虚空,消匿于漫长的时间之河。
操纵这份毁灭性力量的人站在安全区域,高高在上,俯视着被他踩在脚下的蝼蚁。
“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发现吗?”唐铭昊对池晓洲笑道,整个人翘着二郎腿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刚刚进行那么危险的一场交易的时候,他也一直是这个姿势。
他洋洋得意,仿佛在为刚取得的胜利庆祝;他怡然自得,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们,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吧——”
单单一句话,就让池晓洲感觉自己被押上了绞刑架,脖颈、手脚均被锋利的暗黑色的荆棘缠住,深深刺入皮肤,血色浸染纯白的囚服——至此,沦为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
池晓洲只觉眼前发黑,思绪如闲置了好久浆糊般凝固住,下一瞬,他整个人失力地跪到地上,双目无神,却瞪得很大,不知道在看哪里。
也许他也不知道该往哪看,以往温润的嗓音如今变得喑哑不堪:“他在哪?”
唐铭昊慢悠悠地啊了一声:“你是说,我那个不成器的手下?”
“还是那个专门搜罗、贩卖情报的组织里,鼎鼎有名的——俄耳甫斯?”
他顿了很久,在池晓洲即将开口之时,才幽幽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应该是你的那位亲弟弟。叫什么来着——”
唐铭昊轻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惊喜地看着池晓洲:“想起来了!叫池云尽。”
他将行刑的刀落在池晓洲白净的脖子附近,略微用力,刀尖便往大动脉的一侧压了压:“对吧?”
池晓洲说不出话,只是满眼惊惧地盯着唐铭昊,可是眼底深处的愤怒就快要藏不住了。他固执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他在哪?”
唐铭昊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几分,突然起身走到池晓洲面前。不顾池晓洲的挣扎,强硬地掰过对方的脸,要池晓洲与他平视、跟他对视。
他的眼里带着近乎疯狂的偏执,或者说近乎偏执的疯狂:“你看看我呀,看看我呀。我也在你身边,为什么不肯看着我?为什么总是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
说着,唐铭昊的两根大拇指抚上池晓洲的眼睑:“我说过,我最喜欢你的心软。但你知道吗?我第二喜欢的,便是你的眼睛。因为我一直记得,它第一次装满我的场景。”
——二十几年前,同样是秋天,池晓洲恰巧路过,顺手帮了被围困的一个男孩,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身子也和池晓洲一样瘦弱。
他给男孩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动作娴熟。至于为什么这么娴熟,他自己的背上就有好几道新添的、青紫色的伤痕。
男孩专注地盯着池晓洲看,看着看着,突然开口说:“谢谢你。我能再请你帮我个忙吗?”
池晓洲停下手上的动作,点了点头。
男孩说:“我叫唐铭昊,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跟我说一句祝福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池晓洲当即笑道:“唐铭昊,祝你生日快乐!”
……
唐铭昊靠得很近,对池晓洲说:“真好啊,今晚零点,我应该能第一个和你说生日快乐。”
池晓洲:“……什么?”
唐铭昊看着池晓洲,眼里有万分的期待:“我说——走吧,我们得赶去机场了。不然,为主角缺席的宴会,怎么算得上是完美的宴会呢?”
池晓洲双眼终于聚起了焦,视线落在唐铭昊近在咫尺的笑脸上:“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要去哪?”
唐铭昊摇了摇头,像是面对一个愚笨的孩子,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我。是你,和我,一起奔赴国外的生日宴会,属于你的宴会。”
池晓洲瞳孔剧缩,像是预感到什么般,无端流下两行泪:“他在哪?”
唐铭昊叹了口气,为池晓洲抹去眼泪:“别哭啊,你弟弟现在好好的,有很多人在保护他呢。”
“别哭了,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惜他太心急了。那次宴会,他本不该冒险出现在我面前的,尽管蒙了面。”
“哦对了,特别是你,晓洲,你表现得很好。继续这样下去吧,如果是对我一个人的话,我很喜欢。”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质地清脆,是短高跟敲击地板发出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向声源处望去。
阴影中的身影渐渐清晰。
看清来人后,池晓洲和唐铭昊竟没有一人松一口气。
池晓洲看着唐铭昊有些扭曲、不太正常的表情,心中疑惑:陈遥不是唐铭昊手底下的人么?唐铭昊在慌什么?
隔着老远,却是平时沉默寡言的陈遥先打破沉寂:“唐哥,晓洲哥。”
池晓洲默然不语。
而唐铭昊看起来不是很愉悦,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遥先是沉默了一阵,而后笑道:“还能怎么来?当然是想到唐哥和晓洲哥单独来交易,不太放心,我就过来帮忙。唐哥你也真是的,跟大伙开这么大的玩笑。”
“大伙都在面粉厂那边跟警察们对峙呢。瞧我这话说的,什么对峙,明明是单方面被抓走了,以后怕是出不来了。这可都是唐哥你的杰作啊。”
虽然有些惊于文文静静的陈遥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池晓洲还是努力定了定心神:陈遥这番话信息量巨大。他以为唐铭昊那么说,是全部都知道了。
现在看来唐铭昊只是单纯地做了两手准备,放出在面粉厂交易的信息,然而实际上在糖果厂也就是现在这里进行交易。
他应该往常都是这般做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这次警察会突袭而至,以防万一反倒成了未雨绸缪。
也是,就算唐铭昊再怎么未卜先知,池晓洲和李筠鹤还有无数刑警们所做的功夫,怎么可能形同虚设。
倘若一天只能堆砌一块石砖,就这样坚持三年,总能建出一座像样的建筑来。而现在,他们要用这座亲手搭建的囚牢,惩戒罔顾他人性命的毒贩子。
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而这一点恰恰扼住了池晓洲的咽喉,令他呼吸不得,只能被迫沉溺于缺氧的海洋里,被无边的窒息笼罩。
——池云尽身份暴露,被唐铭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知身处何地、安危如何。
“就算是死,我也想跟你一起。”
池晓洲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回答了。
“好。”
池晓洲起身,平静地俯视着唐铭昊,直直迎上对方质问的目光,冷声开口:“现在可以说他在哪了吗?”
唐铭昊瞥了一眼陈遥拿着的枪。枪口正对额心,他的神色却极淡。沉默的片刻里,他应当是相通了所有的关卡:从池晓洲的蓄谋接近、刻意迎合,到李筠鹤的奋力挣扎,再到池云尽和陈遥极佳的配合……
他将双手缓缓举至头顶,专注地凝视池晓洲,几乎是一字一顿:“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么恨我吗?……别回答你是为了什么大义,你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不得不说,后半句完全正确。至于前半句,池晓洲能回答他其实是带着上辈子所有的记忆重生的吗?谁会信呢?
池晓洲同样注视着唐铭昊,边说边后退:“我做了个梦,一个不怎么样的梦。在梦里,你杀了我。”
他苦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很荒唐,对吧?可是我却觉得现实比梦境还要痛苦和折磨。”
唐铭昊突然笑了一声,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悲伤和无奈,但更多的是隐藏得极深、只有距离较近的池晓洲才能听到的滔天怒意。怒意化作嘲讽,尽数朝池晓洲涌去:“我知道了。你弟现在在听雨阁,你动作可能要快点了。”
池晓洲停住了脚步,站在距离唐铭昊五米的地方,身后警笛声愈来愈响,仿佛昭示着一切的结束。
可池晓洲心里莫名觉得这才刚刚开始。他紧紧蹙眉,只觉眉心狂跳:“什么意思?”
唐铭昊在远处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笛鸣极具压迫感的重重包围下,冷漠地望向门外,像罹患重症的人平静等待死神的到来:“本来打算和你远走高飞,这样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包括你弟。”
他收回视线,抿起苍白的嘴唇,对池晓洲微微笑了一下:“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不过我临时决定送的这份礼物,你可能不太喜欢。抱歉啊,我现在心情不太好,快去拆礼物吧。”
“如果你足够勇敢的话,或许能拆出你想要的东西;否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池晓洲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当然不是抱着拆礼物的欣喜情绪,他也说不清楚心脏为什么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忧伤拽住。他拼命地往前跑,却只看到死路一条。
偌大的工厂里暂时只剩下两个人。
“顺道,我能问下你的理由吗?有点好奇呢,就当是让我死得瞑目些吧。”唐铭昊看向陈遥,姿势和语气都已经变得极为温和,得像是一名绅士。
这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唐铭昊的情绪转变根本不像个正常人,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陈遥用力握紧扣住扳机的手,才让自己的颤抖不那么明显,眼中倒映着明月的潭水被搅得污浊不堪,皎洁的水中月短暂地消逝了。
“我的父母,是在组织里死的。”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嗓音中的颤抖很明显,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和怨恨。
于是她决定不再和唐铭昊交流了,就这样等着其他刑警们来,实际上她也没法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陈遥觉得喉间眼角无处不被酸胀感入侵,可她在同伴到来之前不能露怯,只得拼命忍住,控制住右手的食指牢牢抵在枪的扣扳上,不能更加用力,也绝不可以稍稍松开。
因为有的时候,仅仅是零点零一秒,也有颠覆结果的力量。
“啊——我感到很遗憾,不过,”唐铭昊歪了下头,说出的话直击陈遥的三观,“就因为这两个无所谓的人么?父母,有那么重要吗?”
陈遥的眼睛瞬间瞪大,牙关咬得死紧,就那般与仍然挂着笑容的唐铭昊对峙,仔细一看,她右手的食指一会欲松开,一会又快要按下,抖动不止,撼动不已。
在她即将脱力的刹那,有一只宽大的手抚上了她的肩,恰好落在平平整整的警徽上。
陈遥猛地拉回理智,回头一看,是一个比她年长的男刑警。
“师兄。”她朝那人打了招呼,瞄见走在他跟后面的同志们,才如释重负地收起了枪。
被喊做“师兄”的男人点了点头,冷硬的下颌线在扭头看向陈遥的瞬间变得有些柔和:“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还有大家——去看看阿姨和叔叔吧。”
陈遥憋了好久的委屈终于释放了出来,当场泣不成声。
她并不觉得在唐铭昊身边蛰伏,和刚才冒险钳制唐铭昊是委屈的;而是她很早就学会自己系鞋带、自己做饭、自己坐地铁,没有给人来教的机会——也不会有人来教她,她的父母早已长眠于地下。
唐铭昊被拷住手腕,走过陈遥身边,突然停下,低声问道:“你喜欢过她吗?”
陈遥自然清楚唐铭昊指的是谁,声音残余哭腔:“没有,从来没有。”
闻言,唐铭昊似有所感地点了点头:“这样啊——”尾音拉得极长。
押送他的刑警失了耐心,推押着他继续往外走,一步都不停留。
直到陈遥后来站在墓园里,思绪飘渺之间,才后知后觉地想:她当时那么回答,究竟怀有几分的恨意,几分厌恶,又有几分的赌气?
对她而言,卧底的那段日子,既痛苦因为总是回忆起父母,又痛苦因为要假意喜欢唐零,可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总之,绝对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至于故事里的人,她给予忘记的抉择,就当不曾遇到过。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一切都没有结束:刑警们需要夜以继日地审讯、顺着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往深探查;李筠鹤刚被解救出来,且不说满身的创伤,就是体内的毒瘾也需要在强行戒毒所待一段时间……
池晓洲刚迷茫地跑到路口,就有辆车恰巧横在他面前。他呆呆地看着车窗落下,从中出现记忆中的面庞。
“池晓洲,去哪?我送你。”李辛鹤如是说道,慷慨地抛出救命的绳索。
处于深坑中的池晓洲走投无路,只好抓住这唯一的绳索往上爬。他轻飘飘地说了句谢谢去听雨阁,就坐上了副驾驶座,拉安全带的时候他才发觉掌心的冷汗已经沾上带子,仿徨之际又觉愧疚,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而后怔怔地看着前方。
或许是看出池晓洲眉眼间藏不住的焦虑和紧张,李辛鹤一言不发,将车速踩到限速线的临界。
轿车以破风的速度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疾驰,锁定唯一的终点,只是不知终点是什么在等待来人。
车开过海边,池晓洲上辈子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熟悉的景象让池晓洲的思绪恍惚起来,努力分辨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梦境;他要去往哪里,又为什么而活。
微蓝的海面反射着从云层中漏出来的阳光,有如浅蓝的夜空上细碎的星辉闪耀,直直映进池晓洲昏暗一片的眼底深处,光芒刺得他眨了眨眼,一滴蕴了很久的泪悄悄滚落。
李辛鹤偶尔瞥一眼身旁的池晓洲,只觉对方的状态越来越差,就像……
就像要去赴死一般。
他纠结一阵,干巴巴开口:“别着急,前面快到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紧张什么,但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好像就是这样,总感觉有无数的困难甚至是绝望摆在你面前……”
“不过,我相信你,那个和我一起在楼道里奔跑的人,一定也能勇敢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话语间已经到了听雨阁门前,池晓洲默默地下车后,转过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的唇钉呢?”
这下反倒是李辛鹤愣了一下,手指在唇边摩挲,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这份怀念很快又消弥不见,笑容里有一往无前的锐气:“我可是要当人民警察的人,那玩意早拆了。”
池晓洲想起李筠鹤的话,点了点头:“谢谢,真的谢谢。……你会的,会和你哥哥一样优秀的。”
说完,他步履匆匆,踏入身后高大的古风式建筑里,身影渐渐与庭院里翠绿的修竹融为一体。
徒留李辛鹤一人坐在车里,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声音被经过的凉风刮走,传不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池晓洲直奔前台,还是上次接待他的那个人。对方认出了他,礼貌询问:“先生,请问是来找人的吗?”
池晓洲不答反问:“唐铭昊早上最后离开是在哪个房间?”
前台小姐敛了下眸子,回避池晓洲的视线:“抱歉,这个不能透露给先生。”
池晓洲低头,指尖在袖子里藏着的、池云尽送的那把小刀上轻抚,眼神淬着寒冷:“这样么——”
在他刚想威胁对方的同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捞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