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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传统上来说亲人死去之后要妆裹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亲朋好友分发一匹一匹的麻布,做成长袍,帽子,布条,随着亲缘的远近拣选合适的装扮。停灵之后还要守灵,一群认识的人在灵堂轮流守夜,守到下葬。传统上来说死去的人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但现在已经是都市时代了,没有人会把死去的尸体放在家里七天,殡仪馆也只是放在冷藏柜里三天而已。

荆再宁打通了市殡仪馆的电话,带着哭腔说自己妈妈在家里去世了,需要他们过来,殡仪馆敷衍的安慰了几句,然后公事公办的问了一下家庭地址,几楼,有没有电梯,怎么收费的。“请来吧。”他守在母亲尸体身边握着她的手,她仍然还有温度,手掌像秋天的落叶。殡仪馆说两个小时之后车会到。他拉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哭着问:“妈妈,接下来我还要干什么啊?”高中的时候他参加过自己父亲的葬礼,班主任将他从课堂上叫出去,叫到办公室去,他一路忐忑的想着自己好像没干什么可能被抓的事情,难道英语老师一直说他学习继续这么烂会叫家长,真的把妈妈叫过来了吗?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让他坐下,和蔼的低声说:“你不要难过,等下你哥哥会来接你。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父亲去世了。”他点点头站起身说:“那我回去收拾书包。”回去的时候赶上下课铃响,一个玩儿的好的朋友问他怎么被老头子叫去了,他慢腾腾的收拾着书包说:“我父亲死了,我要回家。”朋友的脸色从笑着一下就僵住了,他反而笑起来说:“没什么的。”

他记不清那个时候的事情了,回到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母亲对他说:“眼泪不能落在爸爸的身上,他会难过的。”但他并没有什么眼泪可以流,哥哥抱着母亲低声安慰着,他想要试着哭一哭,干嚎了几声就止住了走调二胡似的声音,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尸体,父亲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着眼睛,皱纹随着引力松弛的向下,平时微笑的嘴角平展的贴在脸颊上。他忽然对哥哥说:“哥,爸爸眼睛好像动了。他好像眨眼睛了。”哥哥让妈妈坐在凳子上,过来拍着他的肩头笃定的回答:“再宁,父亲去世了。别让妈妈更难过了。”后来殡仪馆的人来了,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同事,哥哥的朋友都来了,哥哥抱着父亲的相册走在前头,母亲和他跟在后头,大巴车跟在殡仪馆的车后面。

“哥。”他打着电话,“妈妈应该是真的死掉了,她有点凉,和爸爸那个时候一样。”搬运父亲尸体上殡仪馆的车的时候,他偷偷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冰凉凉的,肌肤好像一下消失掉了,摸到硬生生的骨头。哥哥在电话那头问:“你给妈妈换衣服了吗?她在父亲死了之后给自己准备了一套寿衣放在衣柜最下面一个白色的盒子里,你看看还能不能穿上。在殡仪馆车来之前给妈妈换上。死后得快一点换。”“你在哪儿?”“你和殡仪馆说暂时不要烧,选便宜的冰柜,我会尽快坐飞机回去的。没事的。”

殡仪馆来的时候他已经给尸体换上了寿衣,师傅进来的时候看到衣柜那边都是乱糟糟的衣服堆成一座小山,理解的笑笑说:“没想到走的这么快是吧?”他想说他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死掉,他母亲怎么会死掉呢?像父亲那样忽然就死掉了,像垃圾一样,忽然就抛下躯壳,将肉体一脚踹出门外。师傅和徒弟叮嘱他带着卡,手机,钥匙,殡仪馆那边信号不太好,用卡支付比手机支付要方便。他关上家门,拧转钥匙,就像往常一百次离开家那样离开。母亲的尸体在担架上,歪着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躺着,紫色的唐装上镶嵌着红色的塑料扣子。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去抚拢母亲脸颊散乱的头发,电梯门开了,他先一步让出去,师傅紧跟在后面。电梯外等着的人大约是认识母亲的吧,他们看到母亲的尸体默默地低下头,对他说:“别太难过。你母亲这一辈子有你们兄弟俩,算是享到福了。”

享福?什么享福呢?

他耷拉着嘴角,想母亲这一辈子的享福是什么。母亲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母亲也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这样。他记得换衣服的时候,母亲松弛的肚皮上有一道疤痕,丑陋的趴在肚皮上,小时候她指着疤痕说这是因为弟弟太淘气不肯出来,医生把他从肚皮里拉出来的。哥哥问弟弟为什么会淘气不想出来,难道不想当自己的弟弟吗?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出来呢?

妈妈的手随着车的颠簸忽然垂落下来,手背上还有前几天做饭被油滴烫伤的没有好的红色凸起,他记得今早妈妈四处找烫伤药膏,红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香油和紫草的味道。

“妈妈啊!”他忽然在车里扯着嗓子,公鸡打鸣似的嚎哭起来,眼泪自然而然的涌出眼眶,流成一条河流。“妈妈。”他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任何挽留都于事无补,只能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自己的儿子,从世上跑掉了。“妈妈。”他窝在后面哭着,把爸爸死掉没有哭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身体每一滴水分都变作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沾满了眼泪的手背像一汪水坑。他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冰凉的,开始僵硬的手。手背上的凸起像石子,磨着他的手指。

到了殡仪馆,他抽抽搭搭的不肯松手,师傅劝他松手吧,让妈妈安心的去吧。他也想松手,可是手自己松不开,只要一松手,妈妈就真的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妈妈,妈妈。”徒弟上来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拽,将两个人的手分开,然后抬着担架下去了。工作人员接收了尸体之后送进了太平间,等着化妆室将死者安顿好。他依照哥哥说的选了便宜的冰棺,“我哥哥还没回来,要等他回来才能烧。”他付了款,不放心的说。工作人员说:“时间在这儿,这个点开门。”小牌子上写着冰棺室的开门时间。另一边的工作人员问他是想选坟墓还是骨灰室,“我不知道,我哥……”他想起自己父亲的骨灰在骨灰室,立刻开口说:“骨灰室。”“来,来选一个牌位吧,这里还有骨灰盒。”工作人员热情的推销着,配位上面写的字都一个样,痛失吾爱,怀念母亲……父亲死的时候也是这些牌位,汉白玉的,金属的,黑石头的,就连骨灰盒都没什么新意,乏味的躺在货架上。他最后选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骨灰盒和牌位,问刻字,他说:“妈妈。妈妈安息。”母亲说刻安息吧,丈夫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纷扰的事情了,就让他安静的沉睡吧。妈妈,沉睡吧。

哥哥凌晨两点到家,他坐在客厅发呆。“再宁,我回来了。”哥哥背着背包走进家门。他茫然的看着哥哥走过来,手指发麻,好像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一样,“哥,妈妈死了。”冷光灯照着镜面地砖,白色的地砖反射着冷光,反射的眼睛痛。他已经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了,好想也抛弃肉体离开这里,像妈妈那样。哥哥放下背包抱住他,轻声说:“我知道。”“爸爸死掉的时候,穿着青色的衣服,好丑。”“嗯。”“妈妈也选了一件不适合的颜色,她从来不穿紫色,结果死掉的寿衣是紫色,扣子是红色的,真的很丑。”他起身去给哥哥倒水,拿起妈妈的杯子倒了半杯,又放下说:“拿错杯子了。”“没事。”哥哥将妈妈的杯子放去了洗碗池里,洗碗池里还泡着昨晚吃完饭没有洗的锅,妈妈中午拿出来的猪皮冻已经在酷暑的天气重新化成一摊水,猪皮卷曲的沉在肉汤里。他拿起猪皮冻的盘子,“啊,妈让我放冰箱里,我给忘了。”打开冰箱门将盘子放进去,然后又转身问:“忘了问你了,吃了吗?冰箱里有剩的菜,热一下吃吧。是妈做的,妈……”他又哭了,大约是因为回来之后喝了水吧,眼泪又可以源源不断的流出来,看不出一点枯竭的迹象。哥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抽了一张厨房用纸给他擦眼泪。

妈妈死掉了,他想,爸爸死掉了,然后是妈妈,接下来呢?哥哥,自己……一个接着一个的丢垃圾一样将肉体丢下。

“你也没吃吧。”哥哥拿过来两只碗,两双筷子,从微波炉里端出热好的番茄鸡蛋和韭菜盒子放在餐桌上。他吃着热腾腾的韭菜盒子,热气直扑眼睛,眼泪就像是魔法一样收了回去,一边哧溜着鼻涕,一边喝口水把含含糊糊的口水咽下去。“擤一下鼻涕。”哥哥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塞在他手里。这样一点微小的举动又让他想起妈妈,上个月发烧在家,妈妈看他吃饭还哧溜着鼻涕,从桌上拿起纸巾逼他赶紧把鼻涕擤干净。“哥,妈妈真的死了。”他发出震天的哭声,韭菜残渣在口水中漂流,最后落在碗里。哥哥没有哭,一张一张的给他抽纸巾擦眼泪,等他不哭了,两个人又闷头吃冷掉的韭菜盒子。

他洗澡的时候用热水冲了一下眼睛,哥哥在他出来之后拿了一个冰袋让他敷,不然明早要睁不开眼睛了。“爸爸死的那时候,你第二天上学眼睛肿的睁不开呢。”哥哥说。“我没哭。”“嗯,没哭,没哭,快点睡吧,妈妈的牌位和骨灰盒你都选好了吗?”“选好了。”他记得爸爸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无论怎样掐自己想要哭出来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哥哥每天晚上回到房间都在哭,坐在黑夜中,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他躲在被子里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偷偷看着哥哥哭。哥哥哭了好几天,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很肿,妈妈也是,两个人眯缝着只剩一条线的眼睛忙里忙外,上午要去看爸爸的遗体,下午回家收拾房间,烧的时候得把爸爸的衣服烧掉一些,还要准备纸钱和贡品,哥哥领着他去买烧鸡。妈妈最后将整理出来的衣服用爸爸死的时候躺着的床单包起来,哥哥买了五六包纸钱和元宝,他抱着一束花跟在后头,穿着浅蓝色的裤子。

“你记得吗?那个时候。”他在黑暗中贴着哥哥,哥哥的后背有一种温热感,透过衣服的布料传到他的后背上。哥哥幽幽的问:“记得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突然窜进两人中间的冷风,后背被风吹着,温热的肩胛与脊柱也变成寻常日子那样冰凉了。他拉上来被子塞到两个人的中间,隔成两个完全独立的笼子,瞪着眼前墙壁浅灰色的影子,剥落的墙灰像是一匹马。他想起死去的母亲,肤色蜡黄的躺在冰棺里,闭着眼睛,冰棺的探视窗冷冷的,从指尖盘旋起冷风。“没什么,我睡了。”他说,合上了眼睛。

哥哥的声音在夜色中又忽然响起:“我记得。”“记得什么?”“我都记得。”哥哥翻过身拉起笼门,胳膊顺着被子的空隙搂住了他身体。他翻过身,哥哥那双像母亲的眼睛在黑夜中泛起一汪光泽,他忽然很难过,想要别过头不再去看了。“我都记得,那个时候。”哥哥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母亲也曾这样抚摸过他的头发,他躺在枕头上,紧闭着嘴唇。父亲的脸颊从哥哥的脸颊上浮现,淡青色胡茬像割不尽的野草,坚硬的,分明的。

“妈妈对我说不该让你陷入这样的处境。”哥哥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如同诵经一般绵长,“你那个时候还小,妈妈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件事的记忆随着时间不再分明,他想要回想,脑子里只剩下母亲的哭声,她哭的像父亲死去那天一样悲切,哭声碰着墙壁又反弹回她的眼睛里,一声接一声的,仿佛连绵不断的山脉。母亲后来抱着他,像抱着父亲的尸体似的,用低沉的,沙哑的声音说:“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他记得墙壁上浅蓝色的校服,挂在衣架,他说:“妈妈,我得去上学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哥哥穿着黑色的休闲服,拉着红色的行李箱。“我走了。”他说完就拉开了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母亲很晚才回家,她买了两份肯德基的全家桶放在桌上,脆脆的炸鸡外壳已经变的柔软,撒的粉百无聊赖的糊在上面。他一边吃着冷掉的炸鸡,一边说:“哥哥走了,妈妈。”母亲用纸巾擦着全家桶上的冷凝水,就像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淡然的回答:“你吃完就去写作业吧。明天中午要吃什么?照烧鸡腿好不好?妈妈买了番茄罐头,也可以做番茄肥牛。”“妈妈。”“好了,去写作业吧。”“妈妈。”母亲抬起眼睛看他,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上等待落下。他咬着嘴唇,抵抗着眼泪的侵蚀,“妈妈,我们都是自愿的,不要恨他。”

打那个时候起,哥哥就再也没有回家了,妈妈当着他的面也不会提有这样一个长子,仿佛她的子宫里只孕育过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

妈妈死的时候,会想哥哥吗?她还恨他吗?

他叹口气,母亲死去了,自己就像是断掉线的风筝,随着风在空中慢悠悠的飘。灵魂似乎又脱离了肉体,在天花板上打转。他能看到蓝白格子的床单上躺着的自己,穿着蓝色的睡衣面对哥哥躺着,身上盖着天蓝色的空调被。哥哥的手从自己肩头上伸出来,搭在被子外轻轻地拍着。他盘旋在天花板上,从空中俯视着那两具凡尘中的肉体,心里想大约母亲那天就是这样,她俯视着两个儿子,高高的盘旋在天花板上,然后选择抛弃一个孩子,收容一个孩子。自己缩在母亲的子宫中,蜷缩着,日子包裹着他,上学,放学,写作业,高考,报志愿,上大学,考试,论文,毕业,找工作……他闭着眼睛横躺在羊水中安然的生活着。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他听到那具肉体和自己发出相同的声音,二重唱似的在狭窄的屋子中响起。一具完整的足月的婴儿发出笑声。哥哥抚摸着那具肉体,回答:“嗯,还不错。妈妈前阶段给我打过电话,说了你在找工作的事情。”他寄居在母亲的体内,听着相同的心跳,十个月之后在相同的阵痛之中分娩,母亲无法砍断彼此之间的血脉,这是她的血脉,也是他的血脉。“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哥哥问,“你的恋人明天来吗?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什么恋人?”他仍旧盘旋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注视着彼此的脸。哥哥没有回答。婴儿又发出一阵嘹亮的笑声。

他又盘旋了一阵,终于站在了被褥上,脚踩着自己的心脏,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脸颊。淡青色的胡须春草一般的探出头来,头发压着枕头,脸颊顺着重力往下塌。他想,妈妈说他不像她,爸爸说他不像他,自己只是基因一场拣选的畸变。月光顺着窗户往上爬,顺着床铺一寸一寸的挪,他的眼睛微微合拢,在黯淡的月光下,闭着眼睛的他和父母死亡的脸终于重叠在一起。

“你还在天花板上吗?”哥哥贴着他的耳朵问,声音很小,像怕被妈妈发现一样,“请回来躺在我身边,可以吗?”

他的灵魂徐徐上升,头碰撞到了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穿出去,穿到楼板上,面颊塞满钢筋,头顶复合地板,脚在空中晃了两下,用手臂推着天花板,将头从楼板上拔了出来。

“不要走,陪在我身边吧。再宁。”哥哥抚摸着他的胸膛,像是要找到风筝的线轴,“留下来吧。”

他站在自己的身体上,俯下身捂住了那双像母亲的眼睛,眼睛闭上了,母亲离开了。哥哥的睫毛蹭着他的手心,颤动着。“留下来吧。”哥哥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在两层空间中交叠,“陪着我吧。”红色的嘴唇贴在一起,温暖的,柔软的,密不可分。他想起来那个夜晚,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着房门,房门敞开着,风从房门处流进来,他更深的意识到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她不会站在房门捂着嘴了,也不会再将自己的儿子丢掉。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如同每天要做的事一样清晰。

“妈妈死掉了。”他无意识的说出这句话,就像是今天一直说的那样。妈妈真的,真的死掉了,这个事实已经成为公理。仅存的血脉正在亲吻他的脸颊,两个人的胡子刮在一起,像树根那样相连。

母亲的骨灰中残存着一些骨头,像考古的遗迹似的。哥哥拿着夹子,他抱着骨灰盒,两个人沉默的捡着骨头。装好了骨头,将灰烬倒进了盒子中,最后包上明黄色的布,盖上了盖子。哥哥端着骨灰盒,他拿着牌位和莲花灯站在双人的骨灰室前小心的将母亲摆在了父亲身边。母亲的一寸免冠照片还是几年前照的,穿着黄色的衬衫,梳着长发,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的笑意。父亲的照片也在笑,温柔地望着虚空。他小心的放好牌位,关上柜门,回到车里取出来买好的纸,哥哥拎着五袋金元宝,还抱着两大包黄纸,他抱着母亲生前的衣服,用死去的床单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焚烧的地方,哥哥先点起火烧纸,他将纯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丢进去,焚烧场的隔壁有一家人正在哭,一边哭一边唱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了我们娘俩……他转着头看着,十几个人披麻戴孝的在炉子前有旋律的哭着,最小的那个孩子伸出手要摸跑来吃祭品的小黄狗玩儿。

“妈妈,别担心。”哥哥用棍子将衣服挑开,方便烧的更干净,“我会照顾好再宁的。”真丝的睡袍一瞬间就消失在火中,像是从来没有被生产出来似的,荆再宁一件一件慢腾腾的烧着衣服,焚烧场吹过一股难闻的冷风。“抱歉,妈妈,我没能做一个好儿子。您对我有过那么多期待,可我只自私的想着自己。妈妈,你已经尽力了,你和爸爸给过我那么多爱。”哥哥在喃喃自语,将一打一打的黄纸丢进炉子里,他的脸颊被火光映红了,鬓角流下几滴汗水。

荆再宁烧光了手里的衣服,将床单也丢进了火里。化学纤维被火舔舐着,不甘心的燃烧着。他接过哥哥手里的黄纸往里面丢,哥哥拆开金元宝的袋子撒着金元宝。“妈妈,你会看到爸爸吗?”他问,“爸爸死了很久,我已经不是很想他了。妈妈啊,我在想,如果当时我说出实情,你还会赶走哥哥吗?妈妈,不是哥哥伤害了我,是我先亲哥哥的。对不起,你当时那么生气,一不小心就说了谎,说是哥哥亲了我。我那天说我们是自愿的,我没有撒谎,妈妈,是真的。对不起,妈妈,因为我撒谎,你赶走了哥哥,就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对不起,妈妈,真的很对不起。”哥哥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母亲的眼睛注视着他,说:“没事了,再宁。”炉子里的火光正在熄灭,冰凉的风吹过他被烧红的脸颊。兄弟两个将最后一点金元宝也撒到火光中去,然后熄灭了火焰。炉子中留下黑色与灰色的灰烬。

小黄狗跳进还有余温的炉子里撕扯出作为贡品的鸡腿,烫的呜呜的呜咽,牙齿咬着想要拖出来。哥哥用棍子将剩下的贡品也从灰烬中用棍子拨出来,顺着入口给拨到地上。小黄狗趴在地上啃着,烧热的肘子溅出油脂,它跳起来跑了两步,又慢吞吞的回来用爪子扒着肘子试探。

回到家,两个人动手将所有的房间都彻底清扫了一遍。妈妈的手机和全家福装进了行李箱。冰箱里本来也没什么吃的,能吃掉的都在这几天尽量的吃了,一些冻得肉在热水里融化,哥哥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炖透,一个接一个的装进了保险盒里,放进了加了冰袋的生鲜快递箱,空运到哥哥所在的城市。荆再宁拔了冰箱的插座,压缩机嗡嗡运行的声响一下安静下来。“你再检查一下,还要带什么。”哥哥将每一处角落都铺上了买好的蓝色无纺布和塑料布。他望着一片蓝色的海洋,就好像要从母亲的体内被用力的分娩出来一样。

“没有了。”他握着哥哥的手,拖着行李箱到门口,哥哥打开弱电箱的盖子,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总电闸被关闭了。

拉着隔光窗帘的家黑黝黝,安安静静的。哥哥走进去最后检查了一遍水龙头,再次走了出来,他的鞋子踩在塑料布上发出唰唰的响声。“爸,妈,我们走了。”他对着满满当当的家鞠了一躬。哥哥关上了大门,手指在门上留恋了一会儿,用钥匙锁上了门。两个人拖着行李箱无声的等着电梯,他觉得心脏有一股沉甸甸的痛楚,好像分娩出来的新生儿被护士抓着脚打屁股一样,痛的哭出声来,呼进世上第一口空气。

哥哥抓着他的手,说:“没事的,会好的。”

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了哥哥的家。哥哥说妈妈给他在这儿买了一套小房子。屋子里散发着闷热的潮气,哥哥放下行李箱走去开窗,窗外新鲜的潮气扑了进来,赶走了旧的潮气。“明天在网上试着投简历看看。”哥哥说,从衣柜里掏出浴巾和毛巾丢给他,“蓝色是洗发水,白色是沐浴露。牙刷在镜柜里,你挑一个喜欢的颜色用。我好像记得还有一只绿色的来着。”“不要像妈妈一样唠叨。我自己会看的。”他走进全然陌生的浴室,将浴巾和毛巾挂在哥哥的旁边。哥哥又追进来让他快点脱,抱着一大摞衣服去阳台洗。“明天你去一趟商场,我告诉你地址,你去买你用的东西回来,餐具什么的不用买。”哥哥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在另一头洗手池刷牙。他涂着沐浴露有一种似乎并不真实的感受,觉得灵魂又要脱离身体飘去天花板,他不敢脱离,头顶是正在转的排风扇,灵魂会被吸走,绞成几千块碎片。

“快点洗,别发呆。”哥哥刷完牙走过来敲敲玻璃门,他闷着声音答应。哥哥拉开玻璃门探进来脑袋,看着他的脸颊说:“多用热水冲一会儿,不然眼睛又要肿了。”

“哥,对不起,我当时撒谎了。”他说。灵魂终于脱离了肉体,“啪”的断了链接。他又像是一只自由的风筝在浴室逼仄的空间中乱转了。父亲死了之后,他对哥哥说自己总是会飘到天花板上去,从上面俯视着自己的头顶。“看着我,再宁,我希望你撒谎,妈妈就不会失去两个儿子。有你一直代替我陪在妈妈的身边,我很安心,妈妈也很幸福。”哥哥抓着他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随着肩膀摇曳,“我是你的哥哥,比你大好几岁,错的话,应该是我。是我做错了。”

妈妈也说,是哥哥的错。

他在这样的谎言中生存着,几乎都要相信这句谎言了。

是你的错,哥哥,一切都是你的错,他想,你应该对妈妈说出真相。

“你不用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哥哥洗完澡之后坐在床上擦着头发说,“我们当时失去了父亲,都很脆弱。”就像现在两个人失去了母亲一样,脆弱的倚靠在一起。“你那个时候只是做了一个很孩子气的举动而已。你小时候亲过我一百次,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知道哥哥明白那两种吻是不同的。“忘掉吧,专心去找工作,我虽然是你哥,但可不会一直养你。”哥哥给他转了五千块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说自己的钱够了,妈之前转了很多。“拿着吧,这里消费和家里那边不能比,什么钱都很快就花完了。”哥哥说,“我晚上会早点回来,你饿了就自己吃,厨房什么都有,但是也可以叫外卖。”

他躺在床上,紧紧牵着哥哥的手,世界上仅存的,从同一个子宫里分娩出来的血脉。

“你未来要是结婚的话,可以把家那边的房子卖掉,妈存折上的钱,我再添点。”哥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已经有房子了,家那边也不太会回去,那个房子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你要是还想念书也行,现在大学生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工作,考研的话,得从现在就开始学了。妈和我说过你之前也想考研来着?国内要是考不到,就看看国外,哪儿的研究生不是研究生。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有需要就和我说。”“我要是去国外念书之后不回来了呢?”他望着哥哥的侧脸。哥哥转过头笑了,“那就不回来呗,等我退休了也去国外住,听说国外那边墓地很便宜,你给爸妈修个坟,上面放点天使啥的。也算出息了。”

“那你……”他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哥哥捏着他的脸说:“哎呦,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多,你先好好学习办个护照走出去再这个那个吧。”“别看不起人!我马上就去考雅思,通通拿满分回来。”他踢了哥哥一脚,哥哥把他蹬到床沿让他赶紧睡,背对着他,手偷偷竖了一根中指。“小心我把你手指撅了。垃圾哥哥!”他又踹了一脚。

哥哥背对着他,被子中间空荡荡着巨大的缝隙。他蜷缩起来,像婴儿似的蜷缩着,睁着眼睛看着门,不知道看了多久,哥哥从床的另一侧翻到中间,又从中间翻到他的身边。尽管开着空调,身体的热量仍然存在,在溽热的夏季,一切都闷热而枯燥。

未来的道路堵着一团迷雾,一团一团的堵在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走下去。世界上有没有出口的迷宫吗?他想,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怎么走都只能走到一面墙前。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那天夜里两厢情愿的吻,那扇打开再也无人走进的房门。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哥哥的呢?明明具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是不会相爱的,基因上是这样写着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哥哥呢?果然还是因为随机挑选的畸变基因吧?

“睡不着吗?”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抱歉的说:“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去客厅吧。”“在想什么?”“没什么。”“睡吧,不要去客厅开空调浪费电费了。”哥哥抱着他,哄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他听见哥哥的心脏在胸腔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妈妈给予的心脏正在世界上好好的跳动着,妈妈虽然死去了,但是她dna的碎片正流淌在哥哥的身体里,自己的身体里。

所谓血缘,原本就是这样一回事。

他在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之后还是回去念书了,哥哥让他尽管去念书,不要想家。“是想家还是想你啊?”他问。哥哥说都可以,他的脑子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想哪个都行,总之,带齐行李物品准备去念书。“不想你也可以吗?”他问。哥哥给他行李箱塞进去最后一件衣服,直起腰说:“可以。”“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快别废话了,马上要出发了,我今天特意请一上午假送你去机场,赶紧的,别磨蹭。”

临出门的时候哥哥让他再检查一遍身份证,护照,过海关的资料,入学资料。“原件都带齐了,是不是?那你看看数据线和转换插头。电脑带了吗?其他东西丢掉都没关系,到地方买就好,重要的东西要随身带着不能丢。银行卡,钱包,钥匙。你那边租的房子怎么样了?别流落街头。你在国外流落街头,我可不能去接你回家。要是房子没有弄好,你就住几天酒店,不要舍不得钱,住好一点。那边很乱的,晚上不要瞎跑,到地方就去射击场练习,家里准备好枪,大使馆号码背熟了,我的电话也不会关机的,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记住了没?”“记住了,记住了。哥,你已经说好几天了。”“谁像你整天这么让人不放心。去到那边要热情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要兼职,嗯,兼职也行,但是别影响学业。学习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放放。我和之前的同学联系过了,让他帮忙照顾一下你,他也在那边,你去到了就联系一下,有空就请他吃个饭。缺钱就说,别挺着。”哥哥唠唠叨叨的拿着行李箱跟在后头,一直唠叨到机场。办理了托运之后,哥哥又问他换的外币带了没有,他说带了带了。

哥哥站在安检口旁边目送着他进去。他本来要去排队,忽然又跑出来抱住哥哥,哥哥催他别抱了,快点进去,不然怕时间来不及。“知道了。”哥哥虽然嘴上这样说,也一样抱着他没有松手。他抱了一会儿松开手说:“哥,我真的走了,不要想我。”“嗯嗯,快进去吧。”哥哥推着他进了安检口,一直到他进了安检门,回头的时候,哥哥还站在安检口那里看着。

无论在哪儿都好,他想,哥哥一定会一直注视着自己。

妈妈啊,他在心里祈祷,爸爸啊,如果你们在看着我们的话,请不要难过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吧,谢谢妈妈生下了世界上唯一的我的挚爱,我们正幸福的生活着,妈妈,虽然儿子的幸福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但这也是我与哥哥的幸福,请您原谅我们的相爱吧,如果还有来世,我仍然希望做您的儿子,至于哥哥,也请出生在被爱的家庭里,和我一样被父母爱着吧。

“哥,赶紧回家吧,你下午还要上班呢。”他拿到了电话。哥哥在电话那头说:“还有时间呢,再有三分钟,屏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就走。”“哥,谢谢你。”“嗯。”

风筝顺着风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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