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是,我不懂。”
“我只懂我妈天天晚上等你回来时流的眼泪。我只懂她背着我跟你吵了多少架让你关心关心我。我只懂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代孕的工具,掩盖同性恋的借口时的无助和愤怒。”
“你带男人回家的那天被她看到,怕她出去乱说,将她打得浑身青紫,头破血流。我跪在地上求你别打了,你一脚踹在我身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周星许慢慢地偏过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周安被那眼神看得心虚,扬起的手也尴尬地放下,强装硬气地回答道:“谁年轻没做点荒唐事?这么多年,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睁眼看看到底是谁给你的钱?”
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周星许哈哈大笑,“养我?我妈走了之后,你一年回过家几次?请个保姆来给我做饭就是养我?我上什么学校,念了几年书,你知道吗?我十八岁之后就没再拿过你一分钱,别想用这种借口来绑架我!”
“你现在老了,终于想起来有个儿子还活着,纠缠我不就怕之后没人给你养老吗?”
周星许的声音愈加高亢,“你问我是不是在报复你?对,我告诉你,我就是在报复你!我要让你看看,你费尽心机骗来的儿子跟你一样,都是跟男人睡的贱货!”
周安的背深深地佝偻下去。
这是个极其俗套又充满谎言的故事。年轻有为的男人发觉父母对于婚姻的催促愈加强烈,于是便用鲜花和金钱哄骗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他领证。在故意将避孕套戳破的第二个月,妻子怀孕,男人松了一口气,自此之后以为高枕无忧,便恢复了往常那样风流的生活。
可他实在伪装的太好,除了常年冷淡的房事之外,妻子没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而她也难以启齿这样的日子,只得将心放在了孩子身上。
一眼望到底的婚姻生活终于在一个下午被打破,母亲带着孩子骤然回家,在两个人的卧床上,看到丈夫将一个陌生男人压在身下,嘴里说着污言秽语,动作不停。她跌坐在地上,被丈夫发现,也忘了遮住孩子呆怔的眼睛。
后来,那个下午成了周星许这一辈子的噩梦。情人溜走,母亲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追,被父亲揪着头发关在房间内拳脚相加,等他回过神来,跪在紧闭的房门外面不断敲打,求着父亲不要打她,却被无视。
那扇被关着的门在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恐慌中打开,周星许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母亲趴在地板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蜿蜒在光洁的地板上,成为了对母亲最后的印象。他骤然迸发出无尽的恨意,抱着父亲的腿一口咬上去,在男人吃痛的时候,挨了重重的一脚,浑身的骨头疼得钻心。
之后……
之后他被爷爷奶奶接走,母亲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跟父亲领了离婚证,提着行李箱离开了家。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也没跟任何人告别。
那年,他十二岁,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小许,爸对不起你。”周安缓缓蹲下身子,手指插入发间,痛苦难耐。
周星许觉得心中痛快,上前将门轰的一声打开,“滚!”
男人失魂落魄地离开,周星许疲惫不堪,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将室内的灯打开,却骤然看到祁乐端着蛋糕坐在沙发旁,安静地看他。
周星许的心在那一刻跳空了。
他全都听到了。
墙上的“happybirthday”气球粘成一排,几个可爱的猫猫狗狗毛绒玩具堆在地毯上,中间是几个礼物盒子。投影的幕布上,是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张合照,在象群保护基地,祁乐揽着他的肩膀,身后是那头温柔的母象。
它叫阿什莉。
祁乐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蛋糕放在茶几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生日快乐。”
一时间,万千复杂的情绪将周星许包围。他慢慢地将外套挂在架子上,沉声问道:“你都听到了,那就不同我多说了。”
“我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他。对不起,这么久以来一直在骗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很感激。”
“门锁密码我会换掉,留在这里的东西我今晚打包好送到你的公司。”
周星许抬眼,直直地看向祁乐。
“我们分手吧。”
祁乐难得地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点点头,而后拿起沙发上的外套,与他擦肩而过。
门关上,室内安静下来,安静地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周星许站在那,看着四周,客厅被精心装扮过,到处都是温馨可爱的样子。蛋糕上画了一只金毛犬微笑的样子,那是周星许最喜欢的狗狗。庆祝生日的气球还在微微晃动,周星许看着这一切,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二十九岁。
上个月祁乐还说要好好庆祝,因为明年是3开头的年龄,因此二十九岁的仪式感必不可少。
他心里想着,很好,自己也不用违心地装作爱他,喜欢他。这段错误的关系在此终结,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争吵,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他觉得很好。
周星许沉默着上前,将丝带和气球一一扯掉,将投影仪关掉,然后把蛋糕端去厨房,准备扔进垃圾桶。
然后,他转身看到了餐桌上几道温热的菜肴。它们没有冷掉,还在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旁边的蜡烛还未点燃,一切都是没有开始的样子。
扔掉,一起扔掉就好了。
周星许这样想着,慌张而又着急地寻找垃圾袋。
在哪,垃圾袋在哪?他急切地打开厨房的柜子,将所有摆放整齐的东西丢在地上,只为了找到垃圾袋。
他找的太着急,一不留神手指被柜门狠狠地夹了一下,顿时疼得钻心。此时,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地靠着柜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一颗颗地砸在手上。
偌大的房子,只有青年呜咽的哭声。
他失去了最后一个爱他的人,是吗?
周星许做了一个梦,久违地梦到了母亲。
十二岁那年,他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是在那天下午,母亲睁着眼发不出声音,头上的血蜿蜒淌下,染红了地板。他被周安踹得心肺发疼,挣扎着用家里的电话打给了爷爷奶奶,哭着让他们过来救救妈妈。
两位老人匆匆赶来,此时女人已经艰难地爬起来收拾好了伤口,漠然地往行李箱里塞着衣服准备离开。爷爷连忙劝阻,示意奶奶将周星许带出去,自己则慢慢安抚着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
周星许哭闹着不愿意走,坐在客厅里不愿离开。然而,一道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吵闹,“你们早知道他是同性恋,对不对?”
奶奶来不及捂住周星许的耳朵,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怒吼。同性恋,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陌生的词。
屋内,女人的泪砸在地上,她颤抖着身子质问道:“你……你们知道,还帮着他骗我。孩子,孩子也是你们的目的……你就是让我为你们断子绝孙的周家生下一个孩子。”
老人的脸上立刻浮现出难看而又心虚的神色,“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说这个有什么用?小许还这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他的名字还是你取的,你忍心撇下他吗?”
女人却在此时癫狂地笑了,“我为了周安,不惜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他。为了这个孩子,我十几年辛辛苦苦地养他长大,现在你告诉我,我就是你们的遮羞布?”
爷爷还在试图用钱和母爱来绑架女人,可女人早已心灰意冷,她拉着箱子毅然地推开门,离开了这个家。
周星许哭得不成样子,奶奶按不住他,让他追着出去了。
“妈,你去哪?你带上我。”
巨大的恐慌将他笼罩,他在那里哭着求着,可是母亲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始终没有回头。
爷爷奶奶追出来,两个人一把拽着他不许他去,周星许大喊着妈妈,却见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再也没回来。
就这样,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等他懂事点知道了那天的事情,也知道了什么叫“同性恋”,他便怨恨上了周安和爷爷奶奶。
十七岁那年,他辗转得知了母亲的消息,买了一张车票,逃课去了那里。
五年了,母亲能认出来自己吗?
周星许紧张地看着玻璃上的倒影,手心沁出了汗。出了车站,他按照纸上的地址跟出租车司机询问,司机懒洋洋地点点头,说可以送到附近的街道。
纸上是一家餐馆的名字。
周星许背着书包,蓝白色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就钻进街道到处看。八月,狭窄的小巷里热的人发晕,他找了许久,才在街角一处转弯的地方,找到了纸上的地址。饭馆内人声嘈杂,他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有些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环境。
擦桌子的老奶奶笑着问他吃什么,周星许抿了抿嘴唇,小声说道:“一碗牛肉面。”
老奶奶笑着应了,朝后厨喊了一声,继续收拾碗筷。
妈妈呢?周星许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牛肉面被端上来,满满的一层辣椒覆盖在上面,周星许硬着头皮挑了一口往嘴里送,顿时辣的激出眼泪。他不敢说,只是很慢地吃着那碗面,一边吃,一边留意饭馆内来来往往的人。
饭馆内的客人一波一波地离开,周星许坐在角落,正对着门口,还是张望着四周。
“爸爸,我们回来了!”
门被推开,一个小女孩举着冰淇淋冲进来,身后的女人肩上背着书包,爱怜地唤女儿慢点跑,小心撞到头。
周星许一怔,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下意识的喃喃道:“妈。”
女人没有听到,一颗心全在女儿身上,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后厨里走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黝黑着脸,一身的汗往下落,却在看到女儿时扬起了笑容。
“今天去游泳开不开心?”男人轻易地将女儿扛在肩头,极其自然地揽着女人,笑着说道,“辛苦了,老婆。”
“开心,妈妈还给我买了甜筒。”女孩嘿嘿笑着,将冰淇淋举到爸爸面前,“爸爸你吃一口。”
男人佯装张口,只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就推开了,“甜,宝宝让妈妈也吃一口。”
女人娇嗔他一眼,也凑上去抿了一小口,捏着女儿的脸颊故作严肃:“明天不许吃了哦。”
周星许呆在那里,眼眶发热,喉头忍不住哽咽了几下,强忍着吞了一大口面。
虽然知道母亲离开家后又重组了家庭,但听到的消息远比亲眼见到的还要让人难过。他没错过母亲脸上的笑容,虽然她比以前要黑瘦些,但眼睛骗不了人,那是真真切切的幸福。
察觉到女人的视线似乎看过来,周星许慌慌张张地起身要走。老奶奶说还没给钱,他胡乱地掏出一张二十元,还没等对方找钱,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一个不慎,膝盖磕到了椅子,痛的他弯下腰,离开了店铺。
这巨大的声响自然引起了小女孩的注意,她舔着冰淇淋,有些好奇地说道:“这个人好奇怪。”却没注意到,女人的神情从疑惑到僵硬,再到不可置信,像丢了魂一样望着远去的那个少年。
那个孩子,有点像自己的星星。
男人没在意,揽着女人想要往后厨走,说要做两碗香香辣辣的米粉给母女俩填肚子。女人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拿着找好的零钱追出去。
夜幕降临,路灯莹莹地亮着,周星许跌跌撞撞地跑着,等出了巷子,却又茫然无措地立在街头,不知道去哪。
他预想过千百次跟母亲的重逢,他会告诉她自己很好,长高了,考试得了第一名,告诉她自己很想她。可是话到嘴边,看着幸福的母亲,他又深深地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失败的产物,被人骗着生下的孩子,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他是女人生命的污点。
周星许立在路灯下,酸涩的泪淌满了脸庞,他攥紧了衣角,一步一步地沿着路走。
“同学,你的钱。”
身后倏尔出现一声急促的呼唤,周星许的背猛然一僵,脚死死地钉在原地迈不动一步。
女人还在试探性地走近,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不敢相信地轻声喊了一句,“星星?”
面前的少年缓缓转过身,一只手捂住了脸庞,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妈。”少年沙哑着声音,那个字从舌尖滚落。
时隔五年,他终于再次喊出了这句话。记忆里母亲蹲下身拥抱的动作,握着他的手在钢琴前慢慢地弹奏的时刻,拉着行李箱离开家坐上出租车的情景,此时交织在一起,让他垂下头不敢看面前的女人。
“真的是你,星星。”女人又哭又笑,想要伸手抚摸孩子的脸,却不敢触碰,“你怎么……会来这儿?”
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他止不住地掉眼泪,说不出来一个字。
“妈妈!”
身后女孩稚嫩的声音响起,女人惊惶地转身,看着不远处男人抱着女孩站在那。
刹那间,周星许被这声音惊醒,他连连后退,踉跄着迅速离开了女人的视线。身后隐约传来“星星”的喊声,他不敢回头,跑了很久,才在一处昏暗的巷子口前停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母亲了。
他坐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一如既往地上学,高考,上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工作。他没再去过那家餐馆,甚至连那座城市都没再踏足过。
周星许烧的迷迷糊糊,浑身滚烫,眼角的泪将枕头洇湿了一大片,直到从梦中惊醒,他才发觉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家里安静地可怕,他挣扎着起身,用冷毛巾擦干净身上汗后,又就着水吞下了一片药,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