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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拒绝

 

章珏没时间胡思乱想,他开完票赶着去坐客车,镇子上的客车总是不按照发车时间表,晚到还好,要是早来乘客一上完就立马出发,连给人追车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顺利赶上了车。

车上,他还遇到回村的熟人,刘支书正上高中的小儿子——刘旻。

“章哥!”

刘旻一上车就瞧见坐在最后排的章珏,硬是挤开前头的人在章珏旁边抢到位置,他凑上前道:“哥,你什么时候来镇上的,要早说我还能请你吃个中饭呢。”

刘旻是刘支书的珏和关明江来那天晚上吃饭,刘支书带了他儿子刘旻一道前来。

主要就是为了让刘旻多见见世面,关明江这等海外归国的成功人士,再加上章珏这个本科生,他们这个小地方还是不多见的。

自暑假,刘旻时常背着蛇皮袋上山摘野果,多是自由生长的李子、杏子,味道、长相比不过市场上售卖的,但是走街串巷跑低价还是有买家上门。

一周赶一趟公交到镇子上售卖,要是没卖完,他会在镇上要好的同学家里借住,赚到的钱刘支书全让刘旻自己支配。

听到章珏说他来镇上玩,刘旻实在摸不着头脑,他从小在村里长大,也跟着父亲去镇上逛,这么多年镇子也就是扩张多建了新房、多开了些店铺。

这个小镇真的是地方不大,唯一一个综合体都只有两层楼,连锁店都不来这里开,尽是些当地的小品牌店铺,方圆百里也没有什么开发出来的大景区,还不如他们村后头的野山有趣。

章珏也是意识到,不过他只呵呵笑着,面上不显。

天气热,刘旻邀请他回村后去水库游泳解暑。

翻过学校后头不高的山坡,没走多久便是三浦村附近的水库。

水库不大,这个季节水位线略有下降,延边有许多人在烧烤,嫌热的已经扎猛子游了几个来回。

刘旻到地方,相熟的同学涌上来打招呼,都是些和刘旻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之前显少在村附近见过外人,对大城市来的人很是好奇,抓着章珏问东问西,还有年轻的女孩子想要加他微信,被章珏赶紧拒绝了。

开玩笑,人家家长就站在一边看着呢。

只要不做作业,小孩撒欢了漫山遍野地蹿,还没章珏胸口高的小鬼刷地从身后冒出来,冷不丁吓了他一跳,不等章珏回过神,丢下一捧红果撒腿就跑。

章珏眯起眼,他认得这个男孩的背影。

少男少女见状,叽叽喳喳地蹲在地上捡落下的红果。

“咦,哪来的山抛子?”

“皮娃给的,唔——好酸!”

“快吐出来,绿得都发青了,好果子早就被村里的大娘捡干净,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搜刮出来。”

“有的吃你还嫌弃,真的是。嘶!怎么这么酸哇!”

章珏也想下水游一圈,只可惜他没带泳裤,也不想学年轻小伙穿了个内裤就下水,有点丢面子。

他坐在村民边上和他们聊天,村民一听到章珏是来捐助学校监督项目进程的外省人,立刻送上啤酒和烤串,一群人相谈甚欢。

几个小伙约着章珏晚上去村里的河夜钓摸虾,晚些时候在村头碰头。

章珏出发时空着手,回来承了村民的情,抱了两个西瓜,还没到赵家,等在村口的关明江迎了上来。

身边嬉笑的女生们一改放肆大笑的面孔,登时说话都不敢大声,矜持地落后章珏一步,借着他的背影偷偷打量关明江。

章珏有些嫉妒地心想,不愧是关明江,魅力真大。瘦了之后关明江的面孔更显清俊,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更明显,也不怪那些个女孩子们看到他会脸红。

他跨步挡在关明江面前,催促大家伙儿快些回去,“得了,在看我背后就要长毛了,知道我长得帅大家不舍,可等会儿不就又能见着了。”

人群里发出哄笑,有人恼羞道,“章哥,你明知道我们看的不是你!”

“哈哈哈哈哈。”

关上门,章珏走到井水边,准备将西瓜投入木桶放在里头冰镇。

“已经很晚了,你还要出去嘛?”关明江悄无声息地靠近,拦在章珏面前,言语里听上去有些不赞同。

冷不丁在耳边冒声,吓得章珏手一抖,直接丢了手中的木桶,里头西瓜哐当在地上砸开,裂成了几瓣。

“啊,我的瓜!”

章珏错身跨过关明江,满眼心疼地蹲在地上看沙瓤的西瓜,他有些不清楚,这裂开的部分沾上了泥土,要是用水冲完之后还能不能吃。

两个西瓜,安排好了一人一个。眼下碎了的只能他解决,总不能让领导吃掉地上的,而且还是还当着他的面掉的,章珏郁闷。

章珏抬起头愣住,明明难受的合该是他才对,怎么眼前的关明江反倒脸色难看起来。

关明江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后面的小河?”

章珏有些紧张,他缓缓点头,观察着关明江的神色,发现关明江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和那群小孩约好了。”

关明江只说了一句:“太晚了,不安全。”

章珏对着天空想发笑,现在不到晚上7点,甚至连太阳都还没有完全落下,天空还微微发蓝亮着光,关明江居然会说出这句话。

莫非是关明江对之前跌落河中有阴影,所以不愿意他去?

但那也没有阻止他出去的道理,章珏鄙夷地想,他以为自己是谁,只不过大几岁的上司,管的真宽。

章珏敷衍:“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安全,我们人多着呢,不会有事。”

然而关明江压根没有给章珏任何反应的时间,右手用着劲道拽住他的手腕,章珏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生疼惊愕地放声大叫:“关明江,你弄疼我了。”

发什么神经啊,快放手!

关明江被喊得一愣,他垂下头说:“你……叫我什么?”

他斜着的眼神看着章珏,仿佛能够透过章珏的脸将人看穿。

“关总、关经理,总行了吧!”章珏有些愤怒,他不明白关明江为什么纠结于此,实在是让人觉得窝火,再次提高音量大声道。

“关总,我手疼,就当您行行好,放开我。河边我也不去了,这样总行了吧!”

关明江被章珏的声音震住,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他的行为不对劲,快速地将章珏的手甩开,他抬头看了章珏,但是章珏根本没有注意到关明江的动作。

章珏呼呼向自己的手腕吹气,他回去之后一定去健身房半个月卡锻炼,感觉手骨都要被人捏断,皮肤拉扯得通红。

章珏抬脚走向他的房间,经过的时候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偏生对方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还望着墙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明江含住章珏:“你去哪儿?”

这看不出来?章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碍着关明江的面子,还是转过身对着他的面说:“回去睡觉。”

“等一下,我、我陪你一起——”

章珏:“关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

关明江闷着嗓音说:“我陪你赴约,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章珏内心像是恶心得吃了一只苍蝇,他脑子有问题才会和同事一起出去玩,可是偏偏这个人是他的上司关明江。

他和关明江始终不是一路人,章珏生得普通,从出生开始的终点站就是别人的起跑线。

章珏自知,他这种人,没有家里的帮助,能力也只能算一般中溜,回老家省会买房结婚生子,人生就算到头了。

和同事那些家里有房有车的不好比,更加和关明江这等让人看了眼红的富人搭不上关系。

章珏是做好了三十五岁后回老家的准备,因此他需要一份工资过得去能够让他存下钱,稳定可靠的一份工作。

同事的绊子都只是小插曲,面子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只要不过多得投诉到关明江那里,惹得关明江反感将他开除,他就可以顺利在这家单位待到三十五。

章珏带着异样的审视看向关明江,自来了三浦村之后,关明江整个人就像是放松了一样,在没有原先绷着弦的感觉。

关明江与他回望,等待章珏的答复,似乎是想要同章珏亲近的意味。

这样的行为落在章珏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不适应。

关明江应该是不屑与旁人为伍,只看向眼前,从众从来都不是他的习惯。

不知道怎么回事,按道理章珏应该顺着关明江的意思,拉近和领导之间的距离,没有什么不比与领导交好在工作中来得重要。

章珏却是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说着出去玩一天太累了,就不去参加村里的活动。

“如果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叫上您,关总。”

动工的时间定下,原本章珏想要安排在上个月月底,赶着能够在开学前完工。

罗村长却跳出来反对,声称村里的神婆说那天有忌讳。

想着到底应该尊重当地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章珏也就同意了罗村长的要求。

日子一推再推,推到了次月的珏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眼泪,他注意到刘支书正在整理祭祀桌。

祭祀桌是从三浦村的祠堂里搬过来的,上头铺了一条手工绣的毡布,左右两个方向各放了一盏插着香烛的鼎炉,厚厚的红黄色符纸围着鼎炉摆放。

刘支书仔细核对供品清单,生怕出一丁点岔子,供品不敢马虎,用得都是村里还过得去的烟茶、菜肴和水果。

在桌子的后头,还放了两块一人高,裸露未经雕琢的山石,预备供奉完后雕刻上学校和捐助公司的名称,放置在大门、教学楼前。

时代发展,连祭祀的方式都变得与时俱进,章珏看得有些咂舌,供奉神像竟然不是用的小像,而是放了一块平板,正不断循环播放着山神、土地神的照片,还有他们祖先的电子牌位。

陈工见怪不怪:“以前三浦这里信奉的山神,因为他们铺张花销。把政府拨下来的款花建泥塑金身上发怒了,接连大旱,在之后村子里就用画像代替,现在方便了,直接上照片更省事。你看,连雄鸡血祭也免了,换成放屠宰场视频。”

章珏嘴角抽搐:“……”

真是朴实无华的老神仙,完美地传承了上一辈无产阶级的衣钵。

在章珏眼里都是些封建迷信,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明堂,很快失去兴趣,转而在学校附近转悠。

学校扩建对村里人来说,是件利民的大善事,村里好些好事的人都出来围观。

人群中刘旻顶着一颗鸡窝头四处张望,看到章珏后,屁颠屁颠地拍了过来。

刘旻脆生生地叫道:“章哥!”

章珏视线懒洋洋地落在刘旻的脸,不愧是高中生,就是有活力。

“今天没去镇上?”

刘旻摇头:“附近的野果也不止我一人摘,上礼拜起我就找不着几颗了,早就不去镇上卖水果。”

不止三浦村,其他村子的老头老太,也格外挂念着附近山头上的果子林。

章珏当他没了赚钱来路:“在家休息也好,反正没过几天你就要回去上学了。”

刘旻却举着食指在章珏面前摇晃,擦了擦鼻子很是骄傲:“那没有,我找到新的兼职工作了。对了,章哥怎么没看见你那个长得特别帅的领导?”

章珏奇怪,刘旻问关明江做什么。

刘旻凑近神神秘秘道:“他就是我新的发财之道!”

这小子,准备偷拍关明江的照片卖给镇子上的初中生和小学生呢!

说起关明江,这时候并没有凑到祭祀桌的跟前,他怕晒坐在后面施工队搭的休息棚里,待刘支书通知吉时已到让大家就位,才施施然抵达现场。

祭拜前,走得是领导、村长发言的流程,对现场村民讲述了未来的期许和展望,待所有人讲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叩首祭拜环节开始。

面带弯眉笑目傩仪面具的舞者,身着黑衣手执花伞,旋转跳跃着从人群中走出,绕着祭祀桌跳起舞来,身后的鼓手吹奏手奏乐不停。

他们前后列队在桌前站定,为首长袍男子的面具最为狰狞,双耳双眼漆着桐油。男子作跳马跨出,他的脑袋凭空像是撞到了什么,四肢忽然瘫软摔倒匍匐在地,肩膀抖索,发出“呼喝-呼喝”的声响。

章珏惊得以为是仪式过程中发病,还想让身边的人上去半盘,却发现围观的村民并没有觉得不对,他们三两凑成群,对着地上的人指指点点,更甚者挡住脸似乎在笑。

“行了,快结束了。”

陈工瞥了一眼,晓得老师傅这是在向天地祈灵告知,很快,他抖擞着衣服上的泥土爬起,向罗村长和刘支书禀告:“诸事皆宜。”

拜神祭祖最先打头的是村里的一干众人,他们将符纸燃烧丢进火盆,点香后双手合十,再插入香炉之中。

章珏排在关明江的后头,看他三伏酷暑的天气,也穿戴着整齐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颗。

关明江用大拇指捻着香杆,中指和食指夹住香的顶部,凑近烛火边将其点燃。他的动作恭敬而又虔诚,就像是神明最忠臣的信徒。

三次鞠躬,举香至齐眉,青烟缭绕随后笔直而上。同样是烧香,偏偏关明江做的就是那么好看。他后颈上的头发很久没剃,落在脖子上,黑发更衬得白皙如玉,章珏不禁多看了两眼。

关明江将其插入香灰之中,退后半步至树荫下,把中间的位置让给章珏,经过章珏身边时,连关明江走路夹带着的风都有股焚香的烟火气。

章珏随意从桌上抽出几根,点火燃香,他攥着香杆还未鞠躬——其中一根香的上半截,在众人面前忽然断了。

白色的香灰落在章珏的鞋面,这是什么怎么回事,香太潮了嘛?

然后,章珏嘴慢慢长大,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上的香,又断了一根!

“质量问题,是这香做的太次了!老刘,说了多少遍要去镇子上西街的香烛店买,你是不是又偷懒。”罗村长语气有些重,赶紧又挑了三根新的香递给章珏,“没关系的,再来一次就好。”

刘支书迷茫:“不可能啊,我也没有换其他店买,而且这里的香还都是看着老板亲自选的。”

祭祀当前发生这种情况,章珏就算是无神论者,心里也开始发毛,他想着:“这下该不会又断了吧。”

青烟飘起,章珏捏了把汗,而看罗村长,紧绷的脸也适才放松下来。

学校于当天上午,正式动工,开始扩建改造。

在新的规划中,教学楼将在原有的基础上加盖两层,并且加盖一栋老师宿舍和图书馆,之前的食堂太小,需要推翻挪至后头新规划出来的空地上。

工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章珏担心项目不能顺利完工,村里人睡得早,有些老人不到晚上8点就熄灯,根本不允许施工队晚上继续施工。

都不在城市了,乡下居然还有那么多问题,但也不能完全无视村民的要求,只能让陈工他们晚上不做铲地和动用切割机。

项目牵扯到章珏的季度奖,关明江勘察完后回去,章珏实在放心不下,拖着行李晚上就驻扎在学校里。

陈工看章珏的模样,就知道他不习惯和那些粗俗的农民工挤一起,集装箱做的活动房一睡就是五六人,头不洗脚不洗,时间长里头都是一股子发酸的味道。

于是额外花半小时搭了一间,通上空调和电,就邻着陈工的房间,要是闲得无事他们还能说会儿话。

村长捎了一袋猪耳朵给陈工,陈工便借花献佛又拎着两瓶酒找章珏。

本来章珏都睡下了,谁知陈工自己前面一人喝了几杯已经有些醉,怎么说都不听,硬是拉着章珏上他屋。

但才两步路都没走到,陈工急得打了个嗝,嘴巴一张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他涨红了脸有些尴尬道:“不行,憋不住了……要尿出来了,小章,你陪我一道去吧。”

工地上人多,新造的旱厕是临时在地上挖坑,用板子隔了几间,头顶就是天,如果蹲下四面还窜着风。

天才让人挖一次,那么多排泄物堆在坑道里,连附近的泥土被熏得杂草都没几根。

夜里若是没灯一准看不清路,掉坑里的风险直线上升。。

章珏背过身,即使捏着鼻子臭味也挡不住往各种缝隙里钻,他举着手电筒给里间的陈工打灯。

估摸着时间也够长,章珏朝里头喊:“好了没,完事了叫我一声。”他担心陈工喝多了酒,在里头出意外。

没听到动静,章珏皱眉,用脚踢了踢关严实的厕所门,“陈工!怎么样,能听到嘛?”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完了,这下里头连呼吸声都没有。

章珏“糟糕”骂了一声,几乎来不及思考,抬起大腿蓄力猛然朝塑料门上猛踹,要是陈工是正面跌落没准还有被憋死的可能。

只是一脚根本踹不动隔门,仅仅是撞得门摇晃了几分,反倒是章珏没站稳身形,仰面摔在了地上。

章珏手掌撑地,锋利的碎石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串成了血珠低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伤口,真出了事故,怕不是他也要连带着担责任。

锁栓松动发出“啪嗒”的声响,摇摇欲坠的隔门在章珏的面前,缓缓向他打开。

人不见了。

手电筒照射的方寸之间,看不到任何人影的存在。

章珏打了一个冷战,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腿脚发软甚至无法站稳,踉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再望那敞开的门后看,用仅存的气力挪动眼珠,依旧只有三面遍布污渍略显肮脏的墙,和地上黑漆漆仿佛看不见底的坑道。

章珏茫然,莫非是他记错了?

对,晚上黑得很,这里的厕所门又都那么相似。他又没有跟在陈工的背后看,自然不知道。

即使这样的宽慰,也不能让章珏彻底放下心来,疑心的种子一旦升起,就再也不能掐灭。

拢共三间厕所,他就将正中间的门撞开。那么大的声音,料想陈工若是在其左右,怎么也能够听到些许动静……那现在没有任何反应是什么意思?

章珏不相信鬼怪,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够凭空消失不成,听不见声音,铁定一如他所想是发生了意外!

谁知道陈工有没有旧疾?!他竟然还和陈工喝了一晚上的酒。

该死,章珏眼前一黑,只觉他怎么会如此倒霉。

章珏竭力保持平静的模样,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他的脑内飞速思考,很快,章珏想通,脑海里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不能让人发现他来过这里。

陈工是同他喝酒了,但是他只在章珏屋子里小坐片刻后,就早早回房,后面发生了什么章珏压根什么都不清楚。

陈工什么时候去的厕所,什么时候发生的意外,都与章珏无关。因为发生意外的时候,章珏早就躺在床上睡得浑天暗地。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即使是警察来了,章珏依旧咬死不说。

本来就是陈工自己的问题,章珏暗自想,是他喝多了尿急,是他半夜一定要去黑灯瞎火摸不着路的厕所。

工地上发生了意外,的确是有些不吉利,但这都是不可抗力的因素,如果真深究起来,那至多就是监管不到位,为什么没有合理维护工人的日常保障设施。

章珏甚至开始构思,最后公司怪罪下来之后,要如何在检讨会上汇报,才可以撇清他在其中的责任。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角,关上手电筒,旋身离开。嘴巴有些干,不知道包里有没有带上润唇膏。

集装箱搭在西北角靠近大门,中间隔着教学楼和挖掘后一片狼藉的操场。

章珏担心来时的路会撞到人,为了能够悄无声息并且快速地回到房间,他选择抄近道从教学楼中间穿过。

一条长廊横贯东西,从教学楼的正中央穿过,两侧是教室闷紧闭,章珏余光扫过,能够看到窗边摆放着的盆栽因为许久未浇水,明显有些干枯萎靡。

夜晚,静得只能听见悠远繁密的蝉鸣,还有他踩在地面上略有些清脆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他明显已经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落在耳中,却是清晰得像是被谁刻意按下了音量键不断放大。

鞋底与水磨石的地面相撞,宛如奏响了一篇诡谲而又神秘的乐章。

章珏盯着远处的黑暗,背脊飞速贴上墙面竭力隐藏身形,一边后退,一边用手臂摩挲着寻找可以打开的门把手。

他眯起眼睛,心里甚是不安。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左右张望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出现在学校里的,多半是施工队的工人。若是章珏和那人正面撞上,互相道一声这么晚了还没睡,就当是一个不重要的插曲。

难不成工人还敢开口质问领导,为何如此深夜还要独自出来遛弯?总不会是来偷教室里的空调办公电脑,未免也太可笑。

章珏心虚的躲闪,让他此刻前路堵死,只能心里不断祷告求那人快些走。

但那家伙却好像是听到章珏的心声,像是故意逗弄章珏似的,故意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声音在走廊之中回荡,带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将其夹带着朝他席卷而来。

“咚——”

脚步沉重的,就像是生气一般不满跺地。

章珏讶异地发觉,那人走了几步,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声呢喃嘴巴自顾自地在说话。

他抓着自己的脑袋,捶打自己的胸口,俨然痛苦得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的绕圈。

这……不会又来一个喝醉疯了的家伙吧。

章珏有些发慌,加快了他向后撤退的速度,可千万别被这疯子盯上。

“呜……哪里,谁在那儿?”

空气中,响起若有似无的呐喊声。

章珏正摸到倒数,你在哪儿,我怎么一出来就找不着你人。”

“好黑啊……这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小章——小章,你快来,快来帮帮我呀——”

“……小章。”

是陈工!

章珏皱着眉头仔细听了一会儿,陈工醉醺醺的,颠来倒去车轱辘一样,重复不断地在说相似的话,让人根本抓不住重点。

“我看不见路,好黑,怎么办……”

“……小章,小章!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你要跑走!”

“好黑啊,这里到处都没有光……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见路啊啊啊啊!”

“不是,小章,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声音越来越响亮,骤然炸裂在章珏耳畔,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怒吼声已然扭曲,不再是陈工平日里敦厚、老实的声线,刺耳地仿佛是在用指甲剐磨着黑板、玻璃划裂的声音。

呕哑的男声扯着喉咙凄冽地叫喊,语调猛然拔高,达到了一个尖锐地不像是男生可以发出的高度。

章珏只是听陈工的鬼哭狼嚎,脑袋就生疼得受不住,直教人毛发悚然。

这……还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嘛?

他愕然地望向手舞足蹈的人影,陈工别是喝坏了脑子!

那更加不能过去,天晓得会不会他这般模样误伤。

等会儿。

章珏沉下心想,等着陈工离开或者酒醒走开。他不想酒后给人照料,口臭、呕吐物、打人,想想就觉得会弄得一身狼狈。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后的教室门,佝着后背、低下脑袋,一点一点地将身体、腿接二连三地推入门背后的空间。

然而下一秒,章珏的背脊撞到了什么东西之上。

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还是有些紧张,试探性地往外探出脑袋,眼珠缓缓朝向走廊尽头的方向看去。

在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终于走了。”章珏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你在说谁?”

背后传来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吹得章珏脸色煞白,他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抚在肩头,带着泥土、腥臭的喷气吹在他的耳中。

他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心中却是惊骇万分,不过是扎眼的功夫,陈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背后!

从几十米外的地方冲刺,并且无声无息地打开教室的另一扇门,躲藏至他的身后。

这个速度、这个能力,是一个喝醉了的中年男子可以做到的嘛?

“陈工,你这真是吓着我了,突然出现在我后头,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章珏挤出一抹干笑,“都这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别耽误了工程。”

章珏瞥了眼手机,上头的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凌晨一点。他整理完情绪掩去窘态,扶着陈工的手顺势站起身。

“我扶着你,这晚上灯也太少了,明天让人附近加装些,施工地到处都是坑,万一有人摔着就不好了——”

他忍着冰凉油腻的触感,回首微笑,然而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

那一刹那,章珏只觉得他的血液倒流,心跳也停止跳动。

都说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大脑会一片空白。他此刻只能张着嘴,干涩地瞪着双眼魂飞胆颤地盯着眼前的人。

陈工像是从高处坠落浑身是伤,从脖子的伤口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沾染了他的上衣。手臂和两条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章珏注意到,他此刻摸着的那只右手,小臂的骨刺已经穿透了皮肤,正汩汩往外流出发黑的血液。

“啊!”章珏大惊失色,“陈工,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头疼嘛?有没有觉得烟花。你这伤可千万不能再站着,快躺下来。我打电话让救护车过来,要命,不知道这附近医院过来要多久。”

“不用!”陈工说话间,从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喷射着血沫,他的喉咙有一处一指宽的裂口,怪不得听上去声音与往日不同。

陈工抬手朝章珏摆出一个弯举的姿势,想要向他展示肱二头肌,只不过年纪增长,上臂只剩下可笑的肥肉悬挂着。

嘴里飞溅出的血液嘣到章珏的眼皮,章珏下意识偏头垂下眼。

陈工却还在滔滔不绝。

“我感觉很好,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身体那么有劲。小章,你不用担心,叫什么车啊,浪费钱。都是些小伤,睡一觉就好。”

这怎么可能真的听陈工的话,章珏看他光是流血都要流走半个人的量,再等下去估计人都要没了。

他还是当下决定要打120,嘴上应付着说陈工你先走,他则落在后头按下拨号键。

“嘟……”

得到的是一阵忙音,章珏郁闷,才发觉右上角几近于无的信号格,知道这里信号不好,没想到居然赶在这时候。

“和你说,我年纪轻的时候,也是在村里到处和人打架的,打破头摔断腿都是常有的事。小章,你说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躺个三四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是吧。”

章珏心里鄙夷,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家伙,就不怕这么一躺再也爬不起来嘛?

不过面上他可不敢如此打人脸,“老哥你这身体,我是见识过了,喝酒都跟喝水一样。”

只不过他的奖金还维系在陈工的身上,之后怎么样他不管,但是眼下陈工可绝对不能在他监工的这段时间出问题。

章珏摸了下后颈,夜风吹得他脖子阵阵发凉,他一边继续拨号,一边说:“陈工,就算不去镇上,要不我让村里的医生过来给你瞧瞧,腿都摔崴了,还是打个支架安心……”

原本还剩下两格的信号,这下彻底一格都没有了。

是因为在室内,有墙体阻隔的原因嘛?章珏心想,或许等到了外头会好一些。

不过说话的功夫,陈工就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章珏看着远处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的声音,有些着急。

但是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他一个激灵,差点将手机也丢了出去。

陈工的声音,竟然从他身后传来!

“小章?怎么突然走得这么快,果然是年轻人,一不注意都走我前头了——”

陈工疑惑的声线响起,他的尾音拖长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章珏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眶发涩,明明——明明陈工的背影还在几十米开外的眼前,怎么会在他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陈工’?

移动着的眼珠瞥见远处的人影缓缓向前抬起手,而就在他的左侧,也同时伸出了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

此时的走廊却仿佛衔尾蛇一般,东边与西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首尾相连,成为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魔比斯环。

只见远处的陈工往前踏入彻底消失不见,紧接着却从他的左侧方跨了出来。

两人交错时,‘陈工’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章珏,他呵呵笑道:“你走慢些,今天穿得鞋子不对,走起路来总感觉不舒服。”

章珏难掩面上的惨败,有些恍惚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点头道:“是吗?……我、我注意着点。”

一瞬间,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章珏只能咬牙扶着身边的墙壁,才没有因为眩晕倒在地上。

他用力锤打着墙壁,爬上身体的恐慌使得他恶心得只想干呕,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很快,章珏就发现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正对着章珏的脑袋上方,正立着一块锈迹斑驳的班级铭牌。

上面刻着的是一年一班。

教学楼分两层,一楼是低年级,二楼则是高年级和初中部。

一楼,从东至西依次是一、二、三年级的六个班级,满打满算从头到尾整条走廊不会超过一百米。

章珏他们是东边楼梯口处走进,按照道理,一年级一班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经过了。

按照道理,难道一个学校还有两个相同的班级?

一年一班的牌子,完全不可能重复出现在他面前两次才对!

又或者……是他的错觉?

章珏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走了大概已有几分钟,短短几十米的走廊,却到现在,章珏还没有走到出口。

而一片阴森的黑暗里,‘陈工’也已经珏的身后超越他。

‘陈工’歪着脑袋,他的动作使得喉管处的伤口撕裂得更大,“傻站着做什么,快走呀。”

开什么玩笑……

章珏脚步停了下来,他的心里一阵发冷,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此刻面前有一扇镜子,一定能够看到他此刻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

无论如何加快步伐,在抵达三年二班即将跨越至地面的前一秒,永远会落空。

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最终踩在相似的地点。

手机的右上角,时间停止在59分,连同教室内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也始终未跨过正中的轴线。

镶嵌在门框上的班级铭牌,就好像是重置点,每一次的出现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让章珏面对眼前令人绝望残忍的事实。

他被困在了这条没有出口教学楼里。

一直在耳边鸣响的蝉鸣,不知何时起消失无踪。

空荡的教学楼内,一片寂静,明明是夏天,却好似冬日般彻骨寒冷。

只剩下二人沉重的步伐声,章珏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呼吸变得开始急促,心跳声根本不受控制,只觉得下一秒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如果只是困在出不去的围笼里,或许还不至于让章珏如此害怕。

让他精神防线彻底崩溃的是,他发现身边的‘陈工’,根本不是人。

因为声带受损,陈工的嗓音一直给章珏一种扯着力气嘶吼的感觉,总是飘忽断断续续,或许是他之前太过于心慌没有仔细听。

直到他凑近了之后,敏感的章珏终于听出了‘陈工’声音的不对劲,‘陈工’发声的位置与常人相比偏矮,就像是腹语者一样,声音位置更靠下。

平常人是声带振动闭合,声音从口中传导发出。

陈工不是这样。

他的嘴巴虽然在一开一合的动,却只是为了模拟人说话的动作,所有的音量都是从被撕裂的喉管里出现。

可是,章珏额前额前沁着冷汗,眼神涣散不复清明,他有些记不清了,如果人类被隔断了喉咙,还能够这样子说话嘛?

回想来,那声音也低沉得可怕,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恶鬼,发出阴冷的嘶语一般。

……这是人类可能发出的动静嘛?

章珏脑子里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不是人,是有东西在假装人。

彻骨的寒意从身体深处袭来,这个念头蹦出,他立刻吓得浑身毛孔大张,汗水从后脖颈滑入衣领,连后脑勺的头发都根根直立。

章珏的耳边,冷不丁响起夏念说过他撞鬼的故事。

夏念是个运动爱好者,因此加了许多当地的徒步交流群群,时常在里头和人一起参加城市附近的夜爬活动。

那天他是赴了好友的约,凌晨出发准备与大部队会和在山顶看日出。

城里的山大大小小早都经过管理局规划开发,道路平整指向清晰,为了增添些趣味,他们是从主干道上岔开走的没有修整的野路。

走得人多了,这些隐藏在密林之间的小路就不再陌生,沿途的树梢上挂着许多各色的飘带给人做引路。

夏念和好友抵达之后,踏上了这条走了无数遍的道路。

本以为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出发后二人都懵了。

他们都是本地人,自小在这些山里到处玩,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去的方向,却发现他们竟然迷路在市区的山里。

分明是随着系带的标记走,但是无论怎么绕始终都在原地打转。

夏念想得简单,认为是有人在恶作剧,估计打乱标记才会让他们走错路。

上山的方向就一条,他们只要朝着月亮升起的方位走,总归能翻过这座山。

只是,登山的路从未如那天夜晚一般的艰险漫长。

往日三四百米的山,竟让他们平生出攀登天梯的无力感,仿佛横在面前的是无法跨越的挑战,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不止是生理上,当黑暗笼罩在他们四周,前后没有旁人,生命只能维系在彼此之间的时候,不安与恐惧袭来,一种孤立无援的虚无感更让夏念和好友萌生退意。

他们想要原路返回,却已然被架在了高处,不论往什么方向走依旧是原地踏步,上不去也下不来,进退两难。

背着的水早就喝完,精疲力尽之下夏念靠在树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至珏有些忘了他当初是什么反应。

如果是之前,他大概会是十分嫌弃的走开,把这些都当成是胡话。

但是自从来了三浦村,章珏居然开始做噩梦了。

他从小睡眠质量就出奇得好,就算高中那会儿最累的时候,也是倒头就睡,连梦都不怎么做,几乎算是一闭眼一睁开,一觉就过去了。

起初只是当做水土不服没有休息好,他没有当一回事。

然而噩梦越来越频繁,只是午间打个盹的功夫,他也能够梦到不寻常的事情。

梦境多是些重复的内容,他经常梦到他以一种灵魂出窍升天,奇特的视角打量自己。

梦里和现实中一样,他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干活,或者又是独自一人睡觉。全都是白天的时候发生过的场景。

只不过除了记忆中的人,现场还有一个看不见正脸的男子,永远只是站在章珏的背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盯得他内心毛毛的,有些怀疑是否白日身后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即使是从梦境中醒来,那股被人从阴暗角落偷窥的凝视感,依旧如影随行挥之不去。

让章珏都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啪!”

章珏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摸着火辣辣的脸颊,艰难地吞咽口水。

有些疼。

说明他这回不是在做梦。

‘陈工’断骨的脚踝拖在地上,划出道道凌乱曲折的血线,而红色的脚印,更是到处都是,而断喉处的伤口也因为动作的撕扯,汩汩向下淌着鲜血。

当踩到血泊之中的时候,即使没有触及到皮肤,那种黏腻阴湿的触感也能传达到头皮,让人后脑勺一阵发麻。

章珏只是看着地上脚印,就脸色发青有种泛呕的感觉。

他关闭闪光灯,吐着气小心翼翼将背脊贴在墙面上,只有拽着胸口的衣服,才可以生出些许安全感。

章珏嘴唇动了动,暗骂道,这样吊着人,还不如做噩梦。

和鬼共处,让他又想起夏念说的那个故事里,鬼怪化身为好友相伴在夏念左右,并且陪他走完了全程。

这点让章珏松了口气,起码说明鬼打墙里遇到的鬼,如果不主动招惹或许并不会对人产生威胁。

章珏将目光移到了走廊两边的教室,看准机会,趁其不备一个人闪身躲进教室,动作之快并没有让‘陈工’察觉。

他观察着门外一遍又一遍在走廊重复游荡的‘陈工’,一直在埋头朝前走路,并没有发现身后少了一个人,按下紧张的心立即将门上的锁栓落下。

不信鬼神,章珏还是看过电影的,夜里阴气重那些小鬼才会乘机跑出来,等到白天太阳出来,什么牛鬼蛇神都消失不见。

躲起来,挨到珏提供任何信息,他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只能通过身体的疲惫感推断,或许过了有一两个小时。

教室的窗户蒙上了一层灰,他试过从打开的窗缝里丢东西出去,然而并未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仿佛声响被看不见的黑洞吞噬。

只有微弱的月光洒在地面上。

不到一墙之隔的距离,仿佛横亘了一道天堑,将他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章珏在教室里搜了一圈,在角落找到一根扫帚,拆下手握部分的长柄,在手里掂量着重量。

虽然是中空,到底材质用的铁质地坚硬分量又轻,要真是‘陈工’暴起想要袭击他,用这击打最合适不过。

章珏抱着铁棍蹲在窗户下,阴冷的月光照射在他脚边,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短促而又迅速。

很快,又振动了一次。

章珏掏出手机,他这下确定,不是蹲久了腿发麻的错觉。

——没有信号的手机收到了两条消息。

“小玉,你还好嘛?”

“我突然看不见你,让我好担心。”

熟悉的黑色头像,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记忆,竟然是之前梦里出现的怪人!

他连忙将聊天记录往上翻,原本在手机里搜索不到的记录,就好像是解除了某种禁制,现今从头到尾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陌生人的聊天对话,停止在了那张让他心慌的图片上。

是他!

章珏意识到,那个一直出现在他梦里,总是似有若无地窥视他隐私的人是这个家伙。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还沾染上了这个小鬼?

平日里不出现,倒是撞邪的时候也一起冒出头来吓唬他。

眼见软件上方一直显示网络状态有误,章珏不死心,又尝试着向其他人发送消息和打电话,依旧是提示消息异常。

只有那怪人的消息单方面地不断发送过来。

黑色头像似是关切章珏的安危,“小玉,不要害怕,你乖乖待在这里,我马上就过来找你!”

章珏心情微妙,他的命这么值钱?一个鬼不够,又来一个的话那还要怎么对付?

这种鬼话他也不可能真的相信,谅谁也不敢把身家性命托付在鬼神的身上。

他直接把手机扔出去,这个时候怎么来找他,别不是从屏幕里将头钻出来。

正在这时候,走廊内的‘陈工’已经察觉到章珏消失,发疯了似的呼唤他的名字。

他当然没有傻到应声,握紧了铁棍,捏了一把大腿让自己清醒过来。

‘陈工’在走廊内找不到人,很快便将搜寻的注意力转向教室,他从东边开始,一间一间地砸门。

推得开的教室门,他会在进去后肆意踢翻桌椅,踹开书柜门,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个角落。

“章珏——章珏!你在里面嘛?”

“还是躲在这里?”

“晚上一个人太危险,不要玩了,跟我回去吧。”

教室的铁门砸得“哐哐”作响,发现打不开,恼怒地踹门,拽着门把手剧烈摇晃。

几番无果,他喉咙嘶哑着破口大骂,转而用拳头捶打窗户破窗而入。

锋利的玻璃碎片刺入皮肉,随着他的爬行不断剜着他的肉骨,血液澎涌而出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陈工’却没有发出半分疼痛的哀嚎。

他扭曲手臂,压缩身量从玻璃破裂的缝隙内钻入。

这么一间间教室寻过来,不出五分钟,‘陈工’就要走到章珏的藏匿处。

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决定冲出去赌一把。

趁‘陈工’进入教室翻箱倒柜的时候,往前进入走廊西侧的循环点,绕到东边‘陈工’的背后,躲进一年一班。

就赌‘陈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查珏从前门探出脑袋。

斜侧方的视角里,一个血肉模糊几乎看不清楚身形的鬼影,正趴在窗户上跨出一条腿往里头爬。

它的衣服上挂满了碎肉沫,手掌心里扎着玻璃渣,身体几乎失去了大半的血量,原本凸起的肚子现在看扁了许多,像是少了大半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走廊,那个鬼影一边爬,嘴里还在一遍低声地哄叫着:“章珏……章珏!”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理防线差点都要崩溃,要不是咬住舌尖,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尖叫。

待鬼影跌入教室,章珏手脚并用的从前门跑出来。

却不曾想,在这阴森寂寥的走廊中,只是一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奔跑的脚步根本没办法在此刻隐匿。

鬼影闻声猛然将身体扭转,重重地拍打在玻璃上,他的眼珠挤压着幽幽朝章珏逃跑的地方移动。

裂开的嘴角吐露出几道血痕,露出森森的白牙高声笑道:“找到你啦!我找到你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淦!

他很快反应过来,手里的武器对着鬼影脑袋一丢,撒腿就跑。

这下子好了,完全成了走廊里的追逐战,后头虽然跟了个残废腿脚不便的鬼,可到底人鬼殊途,他的体力根本无法和反科学的鬼影相比。

本来还能拉开一大段距离,现在就差两三个身形鬼影就能抬手拍到他的肩膀!

不管了。

章珏一咬牙,瞥见走廊尽头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竟然之前都没有发现。

也不管前面是否也是龙潭虎穴,三步并作两步先上去了再说。

出乎他意料的却是,在踏上二楼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就好像天有神助,身后的楼梯像是多米诺骨牌被触发,从二楼的平台处开始向下坍塌。

石块卷着沙尘吞没了鬼影,它只来得及发出不甘的惊呼,就被砖块重重的压在了底下。

章珏虚弱地瘫倒在地,他抓着胸口确认心脏还在跳动,这不过前后脚的距离,只差一步……

他颤巍巍地趴着向楼梯断口处往下望,一个巨大的深坑赫然映入眼帘,若是晚半分,他也跟着鬼影一同跌了下去。

而在他的身后,珏一下子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透过晨间氤氲的雾气,他眯起眼睛眺望。

楼下不远处的空地上站了一个人,熟悉的身影让章珏满腹狐疑。

“这个时候……关明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章珏意识到,关明江没准是一大早来检查现场的,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很快便叫来了人帮忙,将章珏从楼上带了下来。

离开的时候,章珏特意去一楼转了一圈,发现昨日的遍地血迹此刻在阳光下无影无踪。

只有他指缝内干涸的红色提醒着他。

“哎呀,章经理,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楼上来的,还好没有掉下去,不然实在是太危险了。”

章珏经历了一晚上的波折,属实是有些精疲力尽。

他强撑着眼皮挤入塌方周围,“我就来看看,马上就走。”

“章经理,这里危险,你往后面一点,现在这附近的土都松得很,挖起来又塌了就麻烦。这里有我们在,你放心。”

负责维持现场的小工担心章珏的安危,很是好心地提醒。

其实他也不是在督查工人们的干活,只是有一件事情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放下心。

他眼神紧张地看着碎石钢筋被挖掘机一铲一铲地倒在地面,渣土随着铲斗的倾倒在他的面前堆成了一个小山坡。

章珏目光掠过,快速在这些碎石之间来回扫视。

始终不见任何‘陈工’的尸首,被挖掘出来。

他适才放松,看来那不过是被野鬼假扮的陈工,有些失笑,他怎么会认为陈工会死在这里呢?

没准昨天就只有他一人撞鬼,陈工昨天见不着他人,就独自回去了呢。

章珏打了一个哈欠,既然无事想着回去补个觉。

却发现关明江站在不远处,在他身边的还有罗村长,两人正说些什么,言辞之间面色凝重,很是严肃。

他想着关明江都来了,怎么也是他的领导,都在场了也不好不过去露个面。

“关总、罗村长。”章珏向两人喊了一声早,准备离开,听到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两辆警车穿过大门,停在了教学楼前,车上下来一群民警,其中一位年龄稍长的警官看了一番后,越过人群朝着章珏他们的位置走来。

站定后,男子介绍他姓徐,问道:“你们中间,是谁报的案?”

关明江:“是我。”

徐警官:“那你在前面走,带我们过去。”

章珏心里慌得很,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警察过来?”

徐警官注意到章珏也跟了上来,问关明江:“他也是目击者?”

“不,是我珏一脸紧张的看向关明江。

徐警官用笔敲了下他用来记录本子,想了下,看向关明江,“可以,反正后面也有事情要问他。”

关明江点头示意章珏跟上。

众人绕过人群,来到学校的东南角,那里正是让章珏后怕的地方。

只不过意外的是,本该是厕所的位置,一如教学楼一般现也地面塌陷,落入巨大的黑洞之中。

粪便的熏臭气息冲天,章珏捂住鼻子凑过去,不忍地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只见陈工双目瞪圆地躺在地洞之中,他的双手双脚扭曲折断,手掌用力掐着泥土,似是临死前还在不断挣扎想要挣脱。

如果只是三四米的高度,底下不过是柔软潮湿的泥土,并不会致其摔死。

真正的致命伤是被门板的边撞击至咽喉,头颈断裂被鲜血呛如喉管窒息而亡。

徐警官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他问罗村长:“通知他的家人了没?”

罗村长点头:“一发现就打电话了,陈家人住在镇子上,现在这个点,估计再过会儿就到了。”

洞穴有些深,不得不让人下去动用吊机才将尸体搬运上来。

蛆虫、粪便、尿液遍布在尸体的身上,验尸的警官即便带着口罩和防护衣,已无法阻挡着逼人的浓厚气息。

待到陈家人赶到,哭嚎声顿起。与陈家人同行的,还有刘昊的父亲,刘支书。

陈工的妻子刘月兰是刘支书的堂妹,他们不住在一个村,当初两人的关系也是刘支书介绍的。

刘月兰看到裹尸袋内丈夫惨死的模样,几度受不住地晕厥过去,被家人掐醒。

她抓着徐警官的手发出凄冽的哭喊:“警官求求你,我求求你查清楚我老公怎么死的,他好好一个人,才出来没几天怎么就没了呢……”

徐警官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哭诉,工作多年早已练得铁石心肠,他与验尸的同事交换着眼神,顿时了然。

刘月兰瘫坐在地,捶着胸口嚎啕大哭:“哥,陈磊走了,这让我可怎么办!娃儿还在上学,日子以后还怎么过下去啊!”

刘支书一口一口抽着烟陪在刘月兰的身边,任由她将泪水和哀嚎留在他的怀里。

徐警官对于现在的情况大致已经摸清,昨夜的地震牵扯到了土质疏松塌陷,教学楼和其他建筑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成晶集团或许在这里有部分责任,但至多也就是监管不当,无法保障施工方的安全。

他在询问附近人员时,对于章珏的回答有很多困惑,他是在前天夜里与陈磊喝过酒,之后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

作为最后一个与陈磊接触的人,如果现场探明有谋杀嫌疑,那么他将是头号的嫌疑人。

可是,章珏又为什么要对陈磊下手,他的动机是什么?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徐警官将目光投向本子上他的笔记,“教学楼”、“塌方”、“章珏”,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更是让现场的一切都扑朔迷离。

对于章珏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学楼二楼,关明江的理由只是责任人需要了解项目进度提前勘察现场。

一切解释合乎情理,又诡谲难猜。

徐警官合上笔记本,只能待技术人员分析结果后,才能知晓案情的具体走向了。

他对章珏和关明江说:“我们会尽快查明真相,过几天还需要你们配合去警局完成笔录。”

关明江:“能提前告诉我们时间嘛?过几天我们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徐警官皱眉看向关明江,之前并没有从他口中听过要走的事情,难不成陈磊的死亡真的有什么问题?

不仅是徐警官,章珏也有些意外地张大嘴。

要走?什么时候?

徐警官:“很快,这周内,我们会再通知你们,希望这段时间你们尽量留在村里——罗村长!”

“唉!”罗村长又身边的人叮嘱几句,应声走来,“徐警官,有什么事你说。”

“这几日你好生招待关总和章经理,后续有情况我会电话通知你带他们来警局。”徐警官不放心地提醒。

徐警官还想再说两句,就瞥了下刚才同罗村长说话的中年人,正在裹尸袋的周围转着圈,还蹲下身凑近想要用手去摸尸体。

他忙替身呵道:“那人!不能随意靠近尸体知不知道,万一破坏了证据怎么办!”

“老赵,快走快走。”罗村长赶紧给中年人使眼色,他向徐警官腆着笑说,“那是村里来帮忙的,没破坏,我离得近看得真真的。大家和陈磊都认识二十多年了,难免心里难受。”

徐警官:“行,那今天就这样,我们就先回去了,等我的通知。”

罗村长:“好的。”

待到警察和村里人离开后,只剩下章珏与关明江二人,他忍不住问出口:“关总,我们要回去了嘛?那学校怎么办?我们的项目明明刚开始……”

“陈磊死在工地,就算他与我们的工程无关,也要待监督管理部门来调查完工后才能继续。既然无法按照我们的原定计划时间推进,这个项目就没有任意意义了。”关明江的声音听上去莫名地竟然有些开心,“提早回去更好,后续事情我会换人来接替你。”

章珏担心关明江是在质疑他的能力,想要把他换掉,“不用!没关系的,关总!调查报告的事情你交给我就好,我之前也独立负责过地方工程,能够解决这些——”

“我是担心你的心理状况,毕竟你和陈磊见过面之后,就出现了那样的事。”关明江摇头,不容章珏拒绝,直言道,“后面就让薛林代替你过来吧,等你回去去医院看一下,你看你这些日子都瘦了。”

章珏一愣,他呆呆地望向关明江,竟然有些看不懂关明江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在来之前不久,关明江对他的态度还是凌弱冰霜、声色俱厉。

难不成是这段时间的接触和照顾,让关明江对他改变了想法?

认可了他的能力?

章珏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关总。”

背对着晨曦的关明江,在章珏的严重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在章珏的眼里,关明江一直套在寒冰外壳中的面容,头一回柔和了下来,整个人都清晰了几分。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关明江拉住章珏的手,“也不必这么拘谨地叫我,我们相差不了几岁,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章珏被关明江冰冷得手握住,冻得一个激灵,不是已经夏天了,为什么关明江的手还这么冷。

几次张口都觉得太艰难,可关明江的眼神这么强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囫囵道:“谢谢……明江?”

警方出具的死亡报告极快,没几天章珏又被叫去警方那儿做笔录协助调查,翻来覆去还是那些内容。

他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和警察交谈时候没有露怯,藏着晚上的事情,轻易不敢在言辞里暴露分毫。

只不过陈家人还在闹,他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了之后,几乎是天都要塌了,一直不同意关明江提出的赔偿金额。

不过虽然有些艰难,但也还在正常地推进之中。

章珏接到通知,已经开始整理手头上的内容,准备买回去的机票了。

“这么快啊,还以为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在办公室里见到你呢。”

“……你什么意思,这么不想我回去?”

拜堂里头关明江正和罗村长还有几个村里其他的人说话,章珏怕打扰到他们,压低了声音走到外头。

夏念在电话那头叫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关总还会照顾下属,难得啊,天要下红雨了。你是没看到薛林接到通知要代替你出差的时候,那个脸啊,绿得不成样子。”

章珏心下暗道,那是他活该,呵呵。

本来这三浦村的项目是薛林负责的,他一听后期要驻扎工地现场半年,死活不愿意,推脱家里有小孩硬是塞到章珏手里。

章珏讽刺道:“他就没有搬出同样的借口,薛林可不是这么爽快直接应下的性子。”

夏念:“哪里会不说,关总压根就没给任何搪塞的机会,电话通知完就邮件安排他定日子出差,薛林后面还预备了去旅游,全泡汤了。你要是见到他千万忍着点,小心被他揍。”

章珏不当回事:“谢谢提醒,我一定会当着他面笑话的。”

夏念:“……那你注意着点,别被关总发现。”

以前,薛林没少章珏学历低阴阳怪气他,以前他憋屈,现在好不容易抓着机会还不狠狠踩回一脚。

眼见着太阳高悬,正是最热的时候,章珏确认完回程的信息之后,贴着廊道内的阴凉处往里走。

他定的是明天一大早的车,直接出发去邻市的机场,如果航班不延误,顺利的话今晚前就能赶回家。

行李前几天,章珏迫不及待得早就收拾完,其实如果不是今天的法事耽搁了,他们回程的日子还能再往前提一提。

举行法事是刘支书派人来通知的,罗村长极力要求起码要在他们俩离开前做完,毕竟是在三浦村的地界出了这件事情,他实在是有些心里难安。

只是没想到关明江对此有些反感,他们还在里头讨论,便是因为关明江对仪式的内容抱有怀疑态度。

动工仪式那会儿,章珏看出来,关明江虽然配合参与,却只是一个旁观者的姿态,不排斥不认可,甚至还有些鄙夷,但也没有现在如此不接受。

堂内罗村长正与关明江交谈,章珏走到旁边坐下,他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情况。

罗村长是要求大家取血和断发,用以法事里的驱邪环节。

这下别说关明江,章珏都后脊发凉心里头毛毛的,正规道士和尚做法里也没有这个流程啊,听上去像是在做邪术似的。

他侧过头去听,正好撞进后面一中年男子的视线里。

那中年男子有些眼熟,章珏仔细分辨之后,忽然想起,这不就是上回跟在罗村长身边,去检查陈磊尸体的人。

中年男子上前向章珏介绍他的身份,他姓赵,名有成,说起来章珏和他还有些关系。

章珏听到这个姓氏立马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原来我们住是您家的啊。”怪不得,他跟着罗村长一起来屋子里探望过。

赵有成笑:“我不住在那里,那是我哥的屋子。怎么样,在村里这些日子住得还习惯嘛?”

章珏点头,熟悉了附近的环境之后,发现也就是天气干燥些,经常流鼻血。

房子装修老,但起码大啊,他海市租的隔间,放下衣柜再摊开一个行李箱压根转不过身,如果加班的话只能把电脑放在床上用。

赵有成摆弄着腕上的手串,手串上的木珠被摸得已经包浆发黑,想来有些年岁。底下坠了一长溜的铜钱,发出“叮叮当当”响亮的碰撞声。

他察觉到章珏的视线停留,手指一碾指尖一挑,从手串上拆下一枚铜钱,挑眉道:“年轻人,送你了。”

这多不好意思,章珏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冰冷的铜币贴在掌心意外的重,他将红绳从头穿过带在脖子上,对着阳光,上头刻着细小的字。

天,天无……什么?

字挨着字有些分辨不清。

“天无忌,地无忌,阴阳无忌,百无禁忌。”赵有成解释这是驱邪躲煞的咒语,刻在钱币上当作辟邪物,送他保平安。

章珏望着被暴晒得干裂的地砖,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有些心慌,捏着铜币忍不住问:“赵叔,你说到底什么有鬼?”

赵有成:“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称之为鬼。那也不过是人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就像是花落化作尘泥,雨落化作湖水,与你我无异,没有什么区别。”

章珏:“那你也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神的嘛?”看他穿着法衣,拿着法器,应当是相信鬼神论的吧。

“天道远,人道迩。如果你相信,它们就是存在的。”赵有成缓缓摇头沉吟道,“而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东西。”

看到的是什么?

章珏恍然,是说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却很是迷惑,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嘛?

毒辣的阳光照射在地上,反射的光愈发炫目难以直视。他擦去额角的汗珠,瘫坐在椅子上,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伤脑筋,还是算了别费神。

赵有成听章珏那有气无力的口气,说起他会相面望诊,观章珏的面色发白唇色无华,畏寒极易疲劳的模样就是阳虚。

还是劝他要注意身体,多运动,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也好。

章珏挠着手肘处的皮肤,想他这段时间真的是体质差了许多,以前都不会过敏,方才出去溜了一圈,被太阳晒伤有些红竟然还起了疹子。

这边正说着话,罗村长和关明江走了过来,显然已经互相谈妥,看关明江面色沉稳,应该是没有起冲突。

“祭台就在后头,不耽搁你们回去,下午就能做完。”

迁就章珏他们,仪式举行得格外仓促,连最开始的选择吉日都没有。

还是罗村长一早就定下了日子,就等着今天来堵他们?

罗村长领着众人跨过前面的堂厅来到一墙之隔的享堂,后面陈列着村内大大小小的牌位,左右两侧还供奉着威严的神像。

祭祀台上烛台上烛泪溢满滴落在桌面上,汇聚成一滩红色的小山,香烟缥缈地在堂中盘旋而上

做法事的是赵有成,他念着经文将关明江和章珏的头发扔进火堆,燃起的黑烟呛着站在跟前的章珏。

只见赵有成取出一缕焦发混合着香灰撒入净盆中,又入两人的指尖血,他绕着二人弹洒香灰水,口中念念有词。

“……茅山老祖转乾坤,护关童二人过阎关,扫出五恶百岁归,阴邪阴兵永不气侵,速走万里神兵火急急如律令!”

燃尽的烛心此刻“噼啪”作响,冒起一片焦黑浓烟。

蹦起的火星落至章珏脖子,他“啊”地跳起,忙用手拍打有些火辣刺痛的后颈,不过好在并没有烫伤,只是烧穿了衣领留下几个零星的小洞。

关明江跨步搂住章珏的肩膀,将其带离祭桌,脸色转阴,显然为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法事忍耐了很久,打断道:“结束了没,我们可以走吗?”

赵有成也是没想到竟然最后会出现这个意外,若是寻常厉鬼定会在方才咒术之下露出蛛丝马迹,可关明江毫发无损,却是章珏显出了端倪。

走之前,他将符咒递送出,并叮嘱二人随身携带七日。

章珏因为此前和赵有成聊了几句相谈甚欢,点头应下,而关明江只是冷哼并没做任何表示。

目送他们离开,静候在身侧一直观察的罗村长上前。

赵有成是赵家老二,年轻时候不懂事外出混日子,还真让他混到了一门手艺,和乡间老道学了半手的茅山术法。

平日里靠着替人算命接咒为生,一直在外漂泊,前不久因着一件尘封了多年的旧事重提,他重新踏上离开多年的故土。

如果不是15年前他的侄子意外惨死,或许他也不会离开三浦村,赵有成的内心对于家人和乡土不是没有触动。

只是死去的魂魄成为了鬼,又因怨气经久不散转为厉鬼。

他因着罗村长的哀求,将赵彦的鬼魂镇压在了学校,想着阳气挟制或许能够经年长久使其消散。

却不曾想后山被村民开垦,破坏了阵法,再也无法压制厉鬼,使其出逃。

赵有成记得那天罗村长的电话,电话那头罗村长惊魂未定,翻来覆去地说着赵彦回来了。

罗村长言语带着畏惧着说,他亲眼看到摔断脖子淹死在河里的人竟然活了回来!

人死不能复生。

若是三魂七魄全部离体,意味着与驱壳彻底失去了链接,那将再也无法回到身体。

喊魂、丢魂让假死之人复活的例子,全赖于体内还有残余魂魄。

如同大脑创伤陷入深度意识的植物人,失去一魂后体内阴阳大乱,若是魂未飘远听到亲友呼唤尚有自行归来的可能。

那些三魂消散的肉体,在孤魂野鬼的眼中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罗村长在与关明江争辩后,失手将其推入河里。

枯水期河床裸露的石头成了断送后者生命的刀具,而罗村长自是那个误判的刽子手。

关明江的脖子,就在他面前折断,锋利的尖石戳破了他的喉咙,呐喊声瞬息间被血液的喷涌声掩盖,眼中的不甘和遗憾被死寂所掩埋。

赵有成没有为罗村长杀人震惊,反倒是留下一句话:“死得真不是时候。”

学校是15年前盖成的,再之前上学的孩子需要去镇子上就读,赵有成和他哥哥只是在村里由老人教了些字,不是目不识丁。

为了让孩子接受教育,他哥没让侄子侄女在家待,而是到了年纪就把赵彦和赵芸送去镇上读书。

赵有成走的时候,侄女才两三岁记不得事,侄子成天只知道哭要糖的年纪。

待赵有成离家多年归来,赵芸退学终日消沉,赵彦也因此魔怔。

15年前,他们这类小地方能考上大学本来就是不容易,赵彦硬是在知道赵芸在学校被霸凌之后,停学赶回家,说要给妹妹找公道。

镇子上远,消息不灵通,村里的人都是听刘支书的儿子刘川说。

刘川和赵芸同一届,不是一个班,但年级里的风言风语传得极快。

不出半个月,赵芸向陈磊告白被拒绝的消息人尽皆知。

那时候赵芸已经不去上课,受不住被拒绝的打击成天待在宿舍。

陈磊说不上帅,只能算长相端正,但他父母是国企双职工,又为人开朗在学校其实许多女生喜欢。

赵芸不如赵彦学习好,不只能爱听课,总是出去玩晒得一身乌漆嘛黑,和泥孩子似的。

女生对赵芸这种成绩差又不安分的本来敌意,在知道

她被陈磊拒绝后拍手叫好,认为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才会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故意冷落不和她说话,不上交她的作业册引来老师不满,恶意造谣她不知廉耻,都是些学生时代不入流的小把戏。

赵芸在宿舍待得时间越来越长,终日逃课到最后班主任去宿舍抓人的时候——

小腹的弧度十分明显,说话支支吾吾,对外界全然没有任何反应,躺在床上的屎尿之中。

为了找说法,赵彦成日堵在高中门口,他拖住学生拉住老师,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趁刘川带陈磊和同学回来玩,拿着刀冲入刘家想要逼问,被经过的罗村长撞见反杀。

他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从赵有成那儿偷学来的鬼门关符,本想用于刘川诸人身上,死时血溶于墨,符咒上的字迹扭曲,导致赵彦的魂魄彻底关在鬼门关外。

月圆夜杀人,强死不得善终。

赵有成见祸事连起,为求补过,这才起了在新修的学校底下埋骨镇恶鬼的想法。

想着阳宅压顶,二十三十年慢慢得就能用阳气将其能耗死,只是没想到破局的时间早了,村民后山偷偷开垦破坏了学校风水。

赵彦逃出来了。

罗村长盼着关明江来了,能够借以翻修的名头,挖掘出被压盖在学校地底的骸骨重新做法,没曾想亲自将关明江的尸首送到了厉鬼的跟前。

成为他还阳的机会。

当罗村长探望旧病的关明江时,暖黄的灯影下影子摇晃,从一个渐渐分裂成了两个,重叠交缠,复又粘连融合消失在他们眼前。

鬼不是人,他们不明事理,必须将其铲除。

赵彦要借由活人的精气修炼养神,是要回来让他们偿还的。

赵有成:“陈磊的事情,没告诉刘川吧?”

罗村长:“刘荣知道轻重,刘川本来还想带他女子回村里住几天,刘荣全因忙挡回去。这个时候回来,就怕刘川和赵彦对上也出什么事情,好在赵彦他们走了……”

赵有成眉头紧锁,“厉鬼附身有过程,最初与肉身融合的时候会丧失法力变得虚弱,他这时候走,只怕是以退为进待重整旗鼓后再来。现在已经量不准他的深浅,只怕恢复实力之后,更加抵挡不住。”

罗村长心情复杂地看向赵有成,15年过去,所有人都快要忘了这件事情,偏偏在众人以为平息的时候又被提起。

赵有成在坛前再次插上三柱香,叹气道:“咒术只能延缓赵彦成长的速度,一旦有异动,我在最后给他们里留下的符咒会给我通知。但愿,我们能找到新的方法。”

隔天。

为赶路,天还未彻亮,章珏与关明江就做上了去机场的车。

司机经常在市里和村镇之前送货,车子里有股食物发酵的酸味。

章珏摇下车窗,农田屋舍在车辆加速后飞逝而去,倒是让他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

“还不舒服,吃点药吧。”关明江见章珏闭着眼,将藿香水递给他。

章珏咽下胃里的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问题,他从昨儿起就浑身酥软乏力,像是中暑,吃药也压不下去。

一上车,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太阳穴,脑袋嗡嗡得疼,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晕车。

“不想吃。”章珏怕吐出来,他砸吧着嘴觉得游戏苦,“还有糖嘛?”

关明江晃着糖罐,里头空空荡荡,“马上到服务区,忍一忍吧。”

章珏贴着车窗玻璃,冰凉触及脸颊的刹那他呼出一口浊气。

好累,眼皮像是胶水粘住抬不起来,他抱紧双臂缩紧座椅凉风吹得他骨头生疼,忍不住开口道:“师傅,空调能关了吗?后面有些冷。”

司机:“已经27度了,关了我前面这太阳要把我晒得热死。小伙子,你要不再加件衣服。”

章珏摇晃着去翻行李,一不小心晕晕乎乎地撞到身侧的关明江,关明江的手一松,手机飞了出去。

“啊——不好意思。”章珏慌乱致歉,弯腰捡起身前的手机。

他拿起时,余光瞥见屏幕上正停在一个地图页面上。

是秦水市的水利局,他们下午的航班也在秦水市。

关明江为什么要搜这里,难不成水利局里有他的熟人?

“我来吧。”关明江平静地接过手机收下,找出意外套盖在章珏的身上,他将手背贴在章珏的小臂的外侧,灼人的热意竟然烫得章珏下意识一缩。

“你身上好冰。”关明江再一看章珏明显发白的嘴唇,“你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对劲,等到市里还是去看一下放心。”

那可千万别,去医院一来一回,肯定赶不上回程的飞机,又要延迟一天。

章珏:“我还能忍,等我们回去再说。”

司机透过后视镜发觉章珏大热天竟然还冒冷汗,吓了一跳:“哎呦,都这么严重不能再拖了,听我一句劝,我们乡下见多了中暑死人的,别把这不当回事!”

哪有这么严重,改签不要钱啊,章珏还想争辩两句,被关明江冷眼一扫,直接噤声大气也不敢喘。

许是这两天关明江的态度给了他错觉,忘记关明江本就是说一不二,不会给人好脸色的性子。

关明江让司机过服务站后直接改道去医院,他还极为夸张得对待章珏,在门口租了一辆轮椅把人推进去。

医院是在高速路下口子的社区医院,建筑有些老,外立面的瓷砖早就掉色发黄。

看病的人不多,没过多久就轮上章珏。医生一见章珏这样子,还打趣说他挂错了科室,应该去挂隔壁的康复科看看胳膊和腿,年轻人体质这么虚,一个中暑就垮了。

章珏还想争辩,口舌无力任用关明江推着去取药挂水。

挂水的等候区需要走过一楼大厅,绕过漫长幽远的黑暗走廊。

章珏觉得,一定是他前些日子受惊,才会一看到黑漆漆的地方就反射性吓一跳。

“就没有别的路走了嘛?”章珏扭头指着,“我们要不从这里绕过去吧。”

关明江低头:“那边是紧急通道。”

章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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