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破锋
至于名剑大会那头,沈剑心快跑到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似乎有点低估了对方的战力。
因着谢采亲自坐镇,他本以为攻打藏剑山庄的这三拨人马是主力,但没想到他们真正的、最值得对付的人在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场地已经被炸开一个大洞,露出下方的九天武库,大批海寇正在搬运其中的神兵。藏剑弟子们无论事先知不知道这边有九天武库,看到这个场景无一不目眦欲裂,想要和海寇们决一死战、夺回神兵。
名剑大会外头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常年跟着谢采的陈徽,而另一人则是做华服打扮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即知其武功极高,不是善与之辈。
见着从山庄那头乌泱泱过来的人群,陈徽动了动眉毛,笑着说:“朱天君,该您出手了。”
“卢延鹤”淡淡地应了一声,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对面武学最高之人便是那个身着白衣、几乎脚不落地的纯阳弟子。他也没在意藏剑山庄里面怎么会有个武功如此高强的纯阳弟子相护,他只关心九天武库里的神兵,而此人要挡他的路,那么便该死!
“卢延鹤”翻过手掌,掌心顿时出现一团火球,他便操控着这团火球,直直地朝沈剑心扑去。
沈剑心当然也看到了他要袭击自己,只是前有此人、后有海寇,他左右为难,一时不好躲闪,只能咬牙用剑一挥,勉强挡开了“卢延鹤”的攻击。
一次交手,沈剑心便明白了,此人的武学不仅见所未见,似乎是异域法术,且或在自己之上!
他搞不明白谢采哪里弄来的这么个怪人,又要避着对方用火攻,便运起内力,张开护身气劲。至于那些海寇和藏剑弟子,在看着“卢延鹤”搓火球后便都让开了,避免字面意思上的“引火烧身”。
谢采对“卢延鹤”这位盟友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摇着扇子,在海寇的簇拥下绕开正在打斗的沈剑心、“卢延鹤”二人,走到陈徽身边,问:“里面的东西都搬得怎么样了?”
“大人,东西实在太多了,若要搬干净,还得两个时辰不可。”陈徽恭恭敬敬地回答,“都说藏剑山庄藏有万千神兵,如今光看九天武库所藏,便知的确传言非虚!”
“两个时辰……”谢采略皱起眉头。
这个时间还是太久,两个时辰后,天都要蒙蒙亮了。虽然目前看来全局尚在把握之中,但夜长梦多。这么长时间拖下去,之后会有什么变故都不好说。
陈徽当然看出他的心思,立刻又道:“大人,我这就去叫他们只捡好的搬,咱们一个时辰内必须上船!”
一个时辰倒还差不多,没搬完就没搬完吧,也剩不了多少。谢采点点头,陈徽便去照办了,又继续看那正在打斗的二人。
若说面对着谢采、尹雪尘等人,沈剑心尚且游刃有余,但此时面对着“卢延鹤”,沈剑心才知道何为当世高手。即使“卢延鹤”并非当世武学最顶端的那批人,但对于只有二十来岁、且没怎么见过外人的沈剑心来说,这才是他与高手的第一次实战。
“卢延鹤”功法之诡谲,沈剑心完全摸不清对方底细。
他只觉得对方出招的路数不像是中原人,也不像是个名门正派出来的,其余的一概不知,只能现场跟着对方出招摸索,有什么招拆什么招,和“卢延鹤”过招一刻钟的时间,比他打了一晚上都累。
但对于见多了江湖人的剑思来说,他已经隐隐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
此人的招数有些像祆教那边的,剑思想。
然而又听到鬼山会那边的人都在叫他“朱天君”,“九天”的事情这几年剑思跟着叶英和李倓在打交道,还是有所了解的,作为“九天”之一卢延鹤怎么会是西域人?
剑思心中藏着疑惑,又不能在此时跟沈剑心说上两句话,只能看着沈剑心被“卢延鹤”打得节节败退,干着急却没有办法。
直到“卢延鹤”带着火的一掌击在了沈剑心胸膛,将他打得从空中落下来,剑思才能赶紧冲上去接住他,然指挥看见沈剑心胸前的衣服被火灼烧出一个洞,裸露的皮肤有着一个清晰的烫伤掌印。
沈剑心被剑思扶着,脸色极其苍白。他吐出一口血,血从他削瘦的下巴一路蜿蜒流下,染红了领口和衣襟,全身都是火烧和血的痕迹,看起来很是骇人。
剑思说什么都不让沈剑心再上了,他死死拦住沈剑心:“沈道长,沈道长!你不能再去了,大庄主还等着你呐!”
“我……没什么事。”沈剑心刚才为了隔绝火焰一直真气流转不停,此时内力已空,脱力得几乎站不稳,全靠剑思支撑着。
但就算是如此,他也紧盯着“卢延鹤”不放,手中死死握着剑,道:“若我沈剑心守不住藏剑山庄,也没脸见叶英了。”
“卢延鹤”轻蔑一笑:“黄口小儿,虽然有几分本事,却也拦不住我们的路!”
沈剑心勉强运转真气调息,终于歇过一口气,能自己站直了,便轻轻推开剑思,手中剑朝卢延鹤一指,目光平静,语气淡淡:“你大可以试试我到底拦不拦得住。”
“再和我过招,你会死。”“卢延鹤”看着他说,“我只想拿神兵,无意杀你,你最好在我改主意之前离开!”
剑思扯着沈剑心一只手,央求他不要再去了,而沈剑心又把他推开,略一低身,右手长剑横挥,再次和卢延鹤斗在一起。
在外溢的剑气触碰到沈剑心全身的伤口时,叶英早已被激怒了。
对面那人绝不是什么朱天君卢延鹤,“心剑”下将他的功法看得明明白白,此人应当是祆教的某位长老,却不知为何借了“卢延鹤”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对于他们“九天”的事情,叶英从来懒得管,但披着朱天君的皮来祸乱藏剑山庄,还伤沈剑心至此,那就莫要想再活着走出去!
离出关只差最后……最后一点……
叶英闭着眼,不再抗拒被沈剑心硬灌进来的修为,反而随着境界的攀升来寻求最后的一点突破。
突破在即,叶英正欲出关,但就在此时,他本来已经几乎全盲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白发白衣,还提着黛雪剑,不是沈剑心又是谁!
“你……”
叶英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能说话了,立刻怒意发作,上前两步走到沈剑心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很可惜,揪了个空。
很明显,这又是那个前世的沈剑心。
沈剑心微微一笑:“叶英,你成了。”
“有你这番好算计,我怎会不成!”叶英冷哼一声,极少见地说起了嘲讽的反话,“叶某倒从来不知侠义至尊还有这样的好本事,可称算无遗策!”
“叶英,你别生气。”沈剑心将黛雪剑杵在地上,小声说,“我也是怕你不同意。”
“既然明明知道我不同意还要这么做,沈剑心,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叶英眉头拧得紧紧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还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
“不是这样的。”沈剑心摇摇头,青年道长看向叶英的眼中是极少见的澄明和欢喜:“叶英,我喜欢你呀。”
纵有千般怒气,在听到沈剑心这一句喜欢后,都全部熄火了。
叶英深深吸了一口气:“沈剑心……”
“我在等你。”沈剑心向他伸出另一只手,“我们一起走吧,去守护藏剑山庄,改变曾经的命运。”
明明应当是最期待的结果,叶英却看着那只手,迟迟没有去牵。
“那么你的代价是什么呢?”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一瞬,叶英又对着沈剑心轻声说。
“沈剑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月满则盈,月盈则亏,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为世间定律’,这是你告诉我的原话。如今天地翻覆,江河逆流,你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所有的结局……那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大约是没想过叶英都在这个时候了还一直想着自己,沈剑心一愣。
他略偏了下头,思索了一下才笑着说:“如果是第三次重新遇见我,叶英,你还会喜欢我吗?”
叶英:“沈剑心,我这辈子是为了你才想起来一切的,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了。”
“那就再次遇见我吧。”沈剑心点点头。
青年道长乖巧地低下头,白发落至鬓边。他右手提着黛雪剑,左手轻轻握住叶英的手。
在沈剑心牵住自己之后,叶英的眼前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个青年道长留下的修为缠绕着他,是情人在死前留给他的温柔缱绻。
而叶英也死死记住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沈剑心:“叶英……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此生都会回到你身边。相信我,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一道光芒从叶英虚虚握着的指缝中绽出,一时间剑冢内外剑气纵横、金光大振,满溢的真气炸开,似平地一声惊雷!
叶英,出关!
剑冢外还没走远的阿基修斯和方宇谦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被扫倒在地,全身要害被漫天金色的剑雨穿透、钉在地上。那些海寇纷纷四散奔逃,但是没有用,无一例外惨叫着被剑气扎在地上。
叶炜和叶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俩想过叶英出关后会解决藏剑山庄的困境,但没想过会是这样。叶英的实力远远超过他们能理解的范畴,这种超远距离的剑气杀伤,绝不该是叶英这个三十出头的人该有的修为!
一道金色的身影从剑冢中闪出,又从他二人身边掠过。那是谁已经不做他想,叶炜和叶蒙赶紧跟上,唯恐慢了一点就赶不上看大哥如何解决外敌的了。
再次被“卢延鹤”击退,沈剑心是真的没有第三次再上的力气了。
他好轻,这是剑思接住他后唯一的想法。沈剑心的身体似乎已经燃尽,剑思已经哭了出来,一直在喊沈道长。
“卢延鹤”与沈剑心鏖战此番,也不是全无受伤。他被震碎了右臂骨骼,小腹亦被沈剑心砍伤。他惊叹于此纯阳弟子的武学天分,这才二十来岁就能与他战成如此地步,假以时日必成一大江湖高手,此人定不能留!
沈剑心的眼睛被血糊住,听力在刚才的对决中被“卢延鹤”以内力震伤,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头还疼得要裂开。
但就算是如此,沈剑心依旧缓慢而坚定地站了起来。
“剑思。”他以极低的声音说。
剑思应着,要让沈剑心去后面休息一下。然而沈剑心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就算自己要走,“卢延鹤”与谢采也不会再放过自己。
此时办法倒可能是还有……
当初在九老洞修习的时候,有一次李忘生带着疯道人来看望他。疯道人还是那么好相与,先是请自己喝酒,又教给自己一句口诀,笑眯眯地说,这是一个高深的武学,也是一个不能对别人说的秘密,可以绝处逢生,但代价就是他可能会死。沈剑心以为疯道人是随口说的,本来没放在心上,但李忘生说那是真的,所以沈剑心还是牢牢记下了。以前沈剑心好奇作死念了许多遍,却没什么作用,想着可能是还没到“绝处”,此时或许只能试一试。
“你记得告诉叶英,说我不喜欢他。”沈剑心说。
剑思:“沈道长你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沈剑心悠长地叹了口气,耐心地安慰剑思。
“一定得这么说呀。”
“不然……我真有点舍不得。”
剑思还没弄清楚什么舍不得,就被沈剑心用内力远远推开,跌进藏剑山庄弟子的人堆里。
不对,他哪里来的内力?
剑思猛然抬头,看见沈剑心轻轻抹了一把眼睛上糊住的血,嘴唇微微上下开合,似乎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唱,沈剑心全身泛起一层青蓝色的光芒,手中之剑亦光芒大盛,青光从他站立的脚底蔓延开来,一直向“卢延鹤”、谢采等人袭去!
同时,远处剑冢也传来爆炸声,随后便是一阵地动。藏剑弟子们先是一惊,随后看到从那头冲天的金光又转喜:“是大庄主,大庄主出关了!”
沈剑心这是什么招数,谢采等人没看出来,但这些青光所到之处凝起一层寒冰,正克“卢延鹤”的火攻,还有无形的威压一力压制着谢采等人的反击。
情况大变,叶英又出关了,谢采果断发令:“撤退!”
“晚了。”沈剑心朝他咧嘴一笑。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笑容,然而谢采从里面看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这是上辈子那个沈剑心!
谢采顿时觉得大事不妙,急速后退,往大船那边跑去,可沈剑心话语一直萦绕他的耳边,好像只有他能听到,萦绕不散、避之不开。
“谢采,你不是好奇我的天道之力哪儿来的吗?”
“我只是一介凡人,哪里能有天道之力。”
“真正有这份力量的,是天道之剑。”
“我知道你上辈子被它斩杀,这辈子一直都想找到它以报仇雪恨,却只有它已失踪的消息。”
“它的下落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已经看到了——”
“我身,即是此剑!”
青光平地而起,直冲云霄。
而从剑冢来的金光也赶到了,与它直直相撞在一起,两股力量交缠着喷涌开来,金色与蓝色的剑气扫过整个藏剑山庄地界,这般炽盛的光芒照得所有藏剑弟子睁不开眼,纷纷转身遮住眼睛,等待着剧烈的地动过去。
待一切平静,他们才敢放下手,此时才发现剑气已经击碎了海寇们乘坐的大船,也直接将对面的所有人洞穿心口,射杀在地。
东方天空云彩的缝隙中散射出微微的熹光,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地铺在已经安静了的战场上。
天亮了。
叶英站在被炸开的九天武库旁,脚下躺着“卢延鹤”跟谢采、陈徽、尹雪尘、康雪烛等人,不知生死。
他双手托着一把剑,侧身对着所有人。
剑思赶紧冲过去,看到他手上的剑是曾经在纯阳宫见过的、交给李忘生和于睿的画卷上那把剑,纯阳宫失踪的天道之剑,而沈剑心不见踪影,顿时喉头一紧:“大庄主,沈道长他……”
叶英琉璃色的眸子合上了,双目已眇。
这样的他让人更难猜出心思,就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剑思也是这样,根本不知叶英此时在想什么。
叶英神色平静。
他缓缓收回手,将天道之剑抱在胸前,是惯常的姿势。
“他会回来的。”叶英说。
“他刚才跟我说,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叶英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藏剑弟子都听的一清二楚。
有些年纪小的已经转头趴在同门身上开始哭了起来,剑思也强忍着泪水,不知该如何安慰叶英,只能一言不发。
叶英:“走吧,我们回家。”
他这话似乎是对着剑思说的,又似乎不是。叶英抱着天道之剑,一步步朝藏剑山庄的方向走去。叶炜、叶蒙和别的所有人都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跟在他后面,在这个最坚实的庇护下——
回家。
藏剑山庄这一夜,很长时间都是江湖上的热门话题。
由于鬼山会一方几乎全部死完了,而在场的藏剑弟子们一个比一个守口如瓶,不肯告诉具体细节,那外人看到的青光和金光还有地动又不是假的,所以此战到底怎么打的被编出了无数个花样,各种小道消息在茶余饭后被闲谈,成为说书人和茶客的最爱。
毕竟是大消息,这么聊了一个月那些人都还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直到被另一个惊天大新闻盖过去。
仍旧是藏剑山庄的!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要成亲了!
此消息一出,江湖哗然,藏剑山庄话事人叶晖的门槛差点被踏破,全是挤满了想听热闹的人。先不说多少男男女女哭湿了手帕,人们更关心这位大庄主要娶的是谁。
但和之前一样,藏剑山庄嫡系弟子们从上到下还是一个字没漏出来,至于外门弟子,则更是一问三不知,最多能透露的消息,只有这位新夫人大约不是这边的人,因为他们接亲的地点就在虎跑山庄,而不是夫人的娘家。
这就更有八卦的地方了,一时间江湖闲汉们嘴碎起来,道是这位夫人竟然还没过门就住进了藏剑山庄里面?是生米煮成熟饭叶英不得不娶吗?
于是人们对叶英这位没过门的夫人更加好奇,想出各种办法想一窥芳容,然而最后无人得知这到底是谁这么好运。
在这样的气氛中,接亲的那一日终于来临。
本来大家都等着新娘子出门时想看看,结果软轿直接从房中抬了出来,硬是没让人看到一点。
这可算得上是严防死守了,哪有人结亲是这样的?
江湖人对这位奇怪的新娘子猜测颇多,但只有极其亲近的这些人才知道,那轿子里根本没坐人,放的是一把剑!
天道之剑!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娶亲,但是八抬大轿娶一把剑过门,这件事谁听谁觉得离谱好吗?到底谁敢把这事往外面说啊!
叶英倒是从一开始就没说要他们保守秘密,可知道此事的人无一例外自觉闭嘴,因为他们怕别人以为自家大庄主疯了。
叶英没疯,他正常得很。
将沈剑心明媒正娶过门是他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现在沈剑心是一把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婚礼早办迟办都要办,不如趁现在就办了,还能避免沈剑心不同意所以跑路的风险,合情合理。
他觉得合理,但别人不这么觉得。
从血战那一夜之后,藏剑山庄上下全都小心伺候着叶英,不敢在他面前提沈剑心半个字,就怕他发疯,叶英平时倒是不说什么,只是老抱着天道之剑不放。
他们以为最多这辈子就这样了,结果没想到叶英一般确实不发疯,最后给他们来了个大的!
如果不顺着叶英的意思办也不行。
那是自家的大庄主啊!
他又没什么别的坏心思,他只是想娶一把剑过门而已!
所以藏剑山庄上下属于是一边揪心一边把叶英的婚事给办成了,最后还眼睁睁看着叶英一个人抱着剑进了洞房,然后集体在外面开始怀疑人生。
李倓到达藏剑山庄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热闹的场景。
刚办完婚礼,那些红布和装饰都还没拆,虽然残垣断壁还未完全重建,但也是喜气洋洋,一派生机。
李倓抿唇,朝身边的人笑着说:“你看,这大庄主确实着急。”
在他身边站着的人是一位摇着折扇的白衣公子哥,还是位小少年的模样,眉宇英气。
少年将折扇一合,轻敲掌心,笑:“让你等两辈子,你也急不可耐。”
“复兄,这话你说错了。”李倓说,“倓再来不管多少辈子,都比他有耐心。”
两人的争论到此为止,因为李倓看到了站在石狮子旁边正指挥着弟子们拆装饰的剑思,上前喊住了他。
剑思差点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待看到李倓腰间的龙形玉佩后,面色一肃:“小皇孙。”
“问问你家大庄主,可有空聊聊天?”李倓还是那副微笑的面具,“就说我还带了个老朋友,不过不是他的朋友。”
他这话说得奇怪,剑思不理解,但也不能怠慢李倓,把他们引到待客的地方后便去通传叶英。
二人等了好半晌,才看到剑思回来。
“大庄主让我转告您,皇孙最好别再来了,不然他不保证下次不是把您扔出去的。”叶英极少说话这么狠,剑思学得也很艰难,“还有……还有另一位,大庄主说也不想看到您,不管是谁的朋友都不行,请您和皇孙一起离开。”
听闻此言,李倓忍不住大笑,一边笑一边对李复说:“看不出来这大庄主还是个小心眼的,我们帮了他们这么多,最后还没讨点好。”
李复无奈地看了挚友一眼,又朝剑思礼貌一拱手:“我们确实有事要找叶大庄主,还烦请剑思公子再通传一下。”
“再说多少遍他也是这么个回答。”李倓实在忍不住笑,起身让剑思带路,“要我说,直接去找他吧,他大约就是两句气话,真当我们去时,他倒不会说什么了。”
不然怎么说李倓看人准呢,他们二人去到天泽楼外,剑思再次进去通传,这回叶英果然没有再让他们滚蛋,虽然没有请进屋坐坐吧,起码也放人进来了。
这种情形剑思可不敢多待,赶紧把天泽楼附近的守卫都调远一点,随便里面三个人怎么折腾。
叶英还是和平时那般,抱着天道之剑站在天泽楼外。
李倓和李复并肩走上前去,直走到门口那棵花树下某一个地方时,李复停住了脚步。
还未等他们开口,叶英先淡淡地开口:“李复,你是在挑战叶某的耐心?”
“不敢。”李复笑着让开脚下,“只是习惯了在这里站站,不小心得罪了大庄主,还望大庄主见谅。”
他刚才所站之地就是上辈子沈剑心那条胳膊被叶英捡回来之后埋葬的地方,曾经李复来这里的时候,都是站在旁边和叶英说话。他这是对故友的追思,叶英从前并不介意,随他站多久,但这辈子沈剑心可没埋在这里,李复此举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李倓看着叶英,笑道:“听闻大庄主成亲,倓特来贺喜,祝大庄主与夫人情深似海,天长地久。”
“你是来贺喜还是来添乱的。”这话没一句不是来找事的,叶英毫不客气地把话甩回去,不并接他的祝福:“若再如此,就休怪叶某不客气了。”
按叶英的脾气,玩笑只能开到这里了。李倓终于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和他说起了正事:“倓是来找大庄主要天道之剑的。”
这正事还不如不说。叶英挑眉:“你觉得叶某会给你?”
“大庄主不给也没关系。”李倓一摊手,“那就只能真的抱着一把剑过一辈子了,横竖不是倓的被衾冰冷,倓也管不了这么多。”
“李倓,你该知道叶某并不信你。”叶英上前一步,朝阶下的两个人离得更近了一些,也让他们听得更清楚,“而且现在无论是谁,都无法将他带离叶某身边,你可知道?”
李倓和李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果然如此”。在来之前他们就知道叶英万万不会任由他们带走沈剑心,所以这个最简单的方法只能是被提出来,用来给另一个更容易的方法做对比,让叶英接受另一个。
毕竟人嘛,总是折中的,你想要开天窗,他不允许,但你说要把房顶掀了,他又觉得开天窗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那就只能让大庄主亲自把天道之剑放回论剑台了。”李倓说,“想让沈剑心回来,这也是一个办法。”
“只用三天,你可以自己去论剑台上盯着。”李复向他保证,“这总不能不行吧?”
“所以你们本来想把沈剑心带走做什么?”叶英说。
李复:“……”
倒确实是叶英的性格,一点小问题都要追查到底。
既然这个方法如此容易,那么他俩之前说的要把沈剑心带走,叶英定然是要问的。
“本来倓是想把天道之剑带去衍天宗。”李倓主动解释,“萧宗主那边可能有办法可以让他恢复所有的记忆,这是最好的结果。”
“不需要。”出乎他们意料,叶英直接拒绝了这个想法。
“万物此消彼长,他得到了记忆,一定有所失去。”叶英淡淡地说,“叶某不在意他想不想得起来,他全须全尾回来就行。”
“去纯阳宫的话,可能到时候回来的沈剑心又是一张白纸。倓已把两个选择都放在了叶庄主面前,至于选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叶庄主自便。”李倓最后朝叶英微微一躬身,带着李复离开了。
等到这两人远去,剑思才敢在院门探个头,见到叶英大约没有心情不好,他又悄悄走到叶英身后,像往常那样陪着他。
“剑思。”叶英当然听到他来了。
剑思立刻凑近:“大庄主。”
叶英:“收拾点东西,我们去纯阳宫住几天。”
剑思疑惑:“这就走吗?要带点什么?”
叶英:“按聘礼带吧。”
剑思:“……”
剑思:“好的大庄主,那么我们是什么原因要去呢?”
叶英:“夫人回门。”
剑思:“……”
叶英敢说剑思也不敢真这么告诉别人。他只说因为这几年闭关,叶英本来和李忘生的生意耽搁了些东西,正好也想出门散散心,所以便去华山了。
至于带的东西,倒真的是按聘礼拿的,本来说带一对大鹅,但是叶英嫌弃不够庄重,所以连大雁都在路上现捉了两只。
这么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上了华山,一箱箱金银珠宝和吃食往纯阳宫里搬,直把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李忘生在知道叶英成亲的消息那天就知道早晚他要来,后来又收到了叶英给纯阳宫下的聘书还有一封私人信件,里面让罗浮仙写了娶的是天道之剑,看了只心道果然当初对叶英的印象准得不能再准,此人确实有得是出格,八抬大轿娶一柄剑过门,说出去谁敢信?
事已至此李忘生也只能接着,和师弟师妹们一起把叶英迎回了宫中。
叶英也不废话,坐在一旁,将天道之剑搁在腿上,开门见山:“李掌门应当知道叶某是为何而来。”
就算装自己不知道他也不会信,李忘生只能微笑:“叶庄主若是心急,贫道这就带你去论剑台。”
“去之前,叶某需要另一句话。”叶英头一偏。
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心剑”锐利的剑气将在场的人都扫了一遍,如有实质一般,剩下几位纯阳长老便都自觉出去了,将房内留给这二人。
叶英:“李掌门知道多少?”
他这话问的是自己的记忆了,李忘生答:“现在约有一半。”
“现在”这二字便有得意味深长。叶英若有所思:“之前李倓说,如果带沈剑心去衍天宗,萧宗主或能让沈剑心恢复所有记忆,叶某是不信的。”
“就算可以,叶庄主也不会冒这个险,不是吗?”李忘生微笑道,“叶庄主比所有人都知道,得到记忆的代价是什么。”
叶英反问:“那李掌门,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李忘生略一思考,笑答:“贫道成为了纯阳宫掌门,这便是代价。”
叶英明悟,不再追问。
——众所周知,原本最有希望接任纯阳掌门这个位置的是静虚子谢云流,他还在纯阳宫之时,天分与修为都在李忘生之上。李忘生重活一世,得到了记忆,却还是改变不了谢云流和自己的过去,这也算得上是代价。
叶英抱着剑起身,在李忘生的陪同下前往论剑台,亲手将天道之剑拔出鞘,插回了原来的石缝中,自己就搁旁边搬了把椅子坐着,并且带了十几个藏剑弟子一起盯着,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
纯阳众长老:“……”
随便吧,就三天。
三天过去,足足三十六个时辰,没有任何变化。天道之剑还是那把天道之剑,没有大变活人。
对于这个结果,李忘生和叶英都不意外。叶英又把天道之剑拔出来,抱在怀里折返准备下山。
倒是剑思和罗浮仙垂头丧气,十分失望。
剑思一边走还一边跟叶英说:“大庄主,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沈道长他一定会回……”
话还没说完,剑思一头撞上了个人。
疯道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手上还提着那个酒葫芦,端着个酒杯在喝。被剑思这么一撞,杯中的酒液全都洒了出去,甚至还溅了不少在叶英身上,包括天道之剑,也被沾上许多。
冲撞了自家大庄主,这还得了,众藏剑弟子大惊,拿帕子的拿帕子,拦人的拦人,倒是叶英摇摇头:“算了。”
他还有得是帐没跟疯道人算,不差这一笔,现在不是时间。叶英默默在心中给疯道人原本就记了不少的笔墨后面再添一条,等待以后沈剑心回来慢慢找疯道人说道说道。
疯道人还是笑眯眯的:“今天不喝酒吗?”
“不喝。”叶英说。
“没问你。”疯道人说,他朝叶英怀里的剑举杯:“我问他呢。”
叶英:“他以后再喝。”
“以后也太久了!还是快点喝上比较好。”疯道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酒一股脑倒在了剑上,叶英本来是能躲过的,却不知为何硬生生没动,被他浇了一身。而疯道人哈哈大笑,朝叶英留下一句“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后飘然远去。
实在是个怪人,没办法计较。
叶英无奈地摇摇头,用内力烘干衣服,没在纯阳宫多待,收拾好东西带着弟子们下山了,走之前还不忘在山门给李忘生留下一句:“藏剑山庄已给过聘礼,以后沈剑心就是藏剑山庄的人,你们纯阳宫不用再发他的月例了。”
李忘生:“……”
行,还省钱了。
也不知道沈剑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银子没了会不会抱头痛哭。
叶英回到藏剑山庄后,日子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
他照样白天去哪儿都抱着天道之剑,不加遮掩,任凭别人猜测一把明显出自纯阳宫的剑为何会成为他的私藏。晚上睡觉也把天道之剑放在身侧,和上辈子的愿无违一样。
说起愿无违,当夜一战后就不见踪影,所有人把藏剑山庄翻了个底掉也没找到,只能放弃。
叶英倒不觉得可惜,一把自己铸的剑而已,丢了就丢了,以后沈剑心回来再铸一把便是,而且他一直若有所感,总觉得剑似乎没丢,但是说不上来在哪里。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过了下去,直到一个月后,这平常的一天,叶晖带着账本来找自己,叶英因着没有出房门,所以把天道之剑放在了榻上,反正心剑能覆盖整个藏剑山庄地界,也不怕有人拿东西,在外间听叶晖念账目。
核对完账目上异常的部分后,叶晖便离开了。
叶英听了半天账有些心烦意乱,打算回去再榻上靠一靠,但在走到门口时顿住了脚步。
里面有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有人正在睡觉。那声音和气息再熟悉不过,是……
叶英再忍不住,几乎是几步便跨到了榻前。他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时几乎全身都在颤抖,但很快便变得平静,因为那人醒了。
“好困……这是哪儿?”
小道长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叶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心里上下忐忑,生怕沈剑心真的如李倓说的那般成为了一张白纸,什么都不记得,包括对他的感情。
好在沈剑心下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顾虑:“咦,叶英?”
“嗯,是我。”叶英坐在榻边,一手轻轻揽过沈剑心的身体,一手拉着沈剑心的手,感受到对方没有抗拒,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看来沈剑心记得的东西还比较多。
“我不是在带着剑思他们去名剑大会的路上吗?谢采他们被赶走了?”睡得太久,沈剑心有点茫然,“我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叶英说,“多亏了你来帮忙。”
“赢了就好。”沈剑心长出一口气,“可累死我了,感觉身体被掏空。”
“你过度使用内力,再好好休息一阵。”叶英抚摸着他的头发,因为有些激动,一时失了准头,给他揉得有点乱。
“叶英,你眼睛怎么了?”沈剑心很快发现叶英紧闭着的眼睛,大惊失色,要去摸他的眼皮,但手刚抬起来就被叶英拽住。
叶英:“我没事,只是看不见了而已。”
沈剑心声音顿时抬高了不少:“你管看不见了叫没事?”
“真的没事。”叶英强硬地把他的手臂掰下去,换成双臂紧紧将人抱在怀中,“你看,我还能握着剑,抱着你,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让我看看!”沈剑心可不听叶英说的没事,非要去看,在他怀里闹腾了半天,直到叶英忍无可忍,落了一吻在他额头上,现在老实了。
“以后总会给你想到办法的。”沈剑心咕咕囔囔地说。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叶英抱着失而复得两次的小道长,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放开,“现在我们永远不分开了。”
“好好好。”沈剑心笑眯眯的,满口答应,“只是我没什么钱,来的路上又太着急,没给你买礼物,叶英,你不会生气吧?”
叶英:“你已经给过我最好的礼物了。”
沈剑心:“诶?我怎么不记得?”
叶英:“我记得就行。”
沈剑心:“真的有这回事吗?”
叶英:“真的。”
沈剑心:“好吧,那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在你家白吃白喝了。”
叶英:“你吃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沈剑心:“这哪能呢,等我回纯阳宫领月例就给你买礼物!”
叶英没告诉沈剑心他已经和他心爱的月例说不再见了,也没说他其实现在已经成为了藏剑山庄大庄主夫人——有些事情还是得徐徐图之。
他只是含着笑,再次抱紧了怀中的小道长。
最珍贵的礼物他已得到,心爱的人为他眷恋红尘,放弃三千大道,跨越前世今生、遵守诺言回到他身边。
如此,一生已是圆满。
在“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剑心其实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叶英。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死竟然没死透,明明和谢采同归于尽,之后还被鬼山会那群残寇将整个人都卸成了几块,结果再醒来就是在船上,而他面前则是闭目面朝大海的叶英。
再然后沈剑心就发现,他似乎被某种力量囚禁在了叶英身边,离不开他周身五步远。
所以沈剑心只能被迫地跟着他,在藏剑弟子和船工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叶英是去找他的,这一船的人都知道。
自他离开中原已有大半个月,和鬼山会的决战也有好几天。按江湖小报的消息速度,这会儿侠义至尊一人一剑单杀鬼山岛的新闻应该已经传遍了江湖,而他身死这一事叶英也定然知晓,且大约是明白沈剑心最后落得什么样,但叶英还是来找他了。
沈剑心无可奈何地想,真对不起啊,或许……这次叶英连他的一片衣服都找不到了。
叶英本来就看不见,加上之前在藏剑山庄被谢采逼迫出关受的内伤一看就还没好,沈剑心观他内力空虚,连心剑领域都无法展开,下船都要剑思扶着。
可就算是这样,叶英也不要其他人帮忙,只带着剑思和罗浮仙去往岛上。剑思搬开尸体,罗浮仙引路,主从三人在鬼山岛的这头摸到那头,将鬼山岛上每一具尸体都摸过一遍,摸到不是他也没放弃。
沈剑心看着这样的叶英说不出话,默默跟在他身后,陪着他去找自己。叶英有多爱干净他当然知道,往常都得侍女们精心伺候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连衣摆上沾点灰尘都恨不得直接扔了,何尝像这样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过?
沈剑心舍不得叶英因为自己受这样的苦,可他已死,阻止不了叶英。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天后,叶英沾满血迹和污垢的手才终于在一大堆海寇的尸体中摸到了一把剑。
天道之剑熟悉的纹路让叶英猛然收紧手指,紧紧拽住它,顺着剑身摸去,之后,他便触碰到了一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一只至死不肯放下剑的手。
沈剑心不忍心地别开了头。
他当然知道自己死得有多惨,如果可以选择,他是绝不愿意让叶英看到自己这样子的。叶英却顾不了这些,将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一条残肢和天道之剑紧紧抱在怀里。
随后,沈剑心看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叶英,会因为他伤心到流泪?
这像是真的,又更像是错觉,因为当沈剑心再凑近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叶英还是那副平静的外表,将温热的心藏进君子如风的躯壳。
他没有再找下去,这没有意义。整个鬼山岛已经被翻了个遍,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一只手和一把剑。
叶英带着他在世间最后的遗存回了藏剑山庄,沈剑心也不得不跟着他回去。于是沈剑心便看见叶英亲自将那只手与剑一并埋在了天泽楼前的大树下,而他静静地守在那里,听燕子结巢的悦耳鸣声,听西湖山水的四季轮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沈剑心在叶英身边待得极其无聊。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他,他也触碰不了所有东西,就连叶英的衣角都摸不到。他能做的,只有在叶英又站到天泽楼前时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讲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江湖经历,哪怕明白叶英听不见,沈剑心也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补全前些年缺失的时光。
直到三年后,叶英极难得地出了趟远门去往成都。原因是有个小道消息在传,侠义至尊沈剑心的黛雪剑曾经在此地被人看见过,却又失踪不见。虽然只是传言,但的确叶英没有黛雪剑的下落,因此还是打算去一趟。
其实就连沈剑心自己也不知道现在黛雪剑在哪里。他身死之时带的是天道之剑,走之前将愿无违留给了叶英,心有泰阿和七斗映辉悄悄放回剑冢角落,而黛雪剑他本来是放在纯阳宫李忘生卧房内的,但不知为何失踪。
也就是在成都,沈剑心在死后第一次和人有了交流。
在郊外,叶英的马车和一位老者擦肩而过。沈剑心本来在跟着马车走,但却被那老人微笑着拦下了。
沈剑心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眼前的老者,惊觉自己忽然可以脱离叶英的周身的范围,不由得警觉起来:“你是谁?为什么可以看见我?”
“吴为有。”老者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叫贫道一声师祖。”
敢让沈剑心叫师祖的还有谁?
沈剑心顿时明白眼前之人便是吕洞宾,立刻朝他行了个大礼:“玉虚弟子沈剑心,拜见师祖!”
吕洞宾受了他的礼,让他起身,再带着沈剑心往广都镇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自己魂魄没有消散或者转世,而是滞留世间?”
沈剑心点头:“这正是弟子不解之处。”
“因为你的执念太深。”吕洞宾说,“你之劫难过后,贫道等你许久,要接引你去云外,然而只见一剑归天,却迟迟不见你来。待到世间查探一番,方知你被束缚在情网之中,此番以剑做引,便是要渡你离开。”
原来自己的黛雪剑是到了吕祖的手上,也正是吕祖放出黛雪剑的消息,才让叶英能来西南一隅的成都,再略施法术,使自己和叶英的束缚被解开。
但沈剑心仍有不解:“师祖为何渡我?”
吕洞宾:“因为你有一个机会。”
沈剑心:“机会?”
吕洞宾:“原本在身死之时,你便悟道,当时就该归去方外,从此乐游大道三千。然而为‘情’之一字所困,才耽误至今。贫道不愿见你在人间蹉跎光阴,该尽早归位才是。”
沈剑心停住脚步。
他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已不见叶英马车的踪迹,可沈剑心总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连在自己和叶英中间,只要一转身便扯得心肝都疼起来。真奇怪,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怎么还会有疼痛的感觉?
吕洞宾看到他的神情,若有所思:“你不愿?”
沈剑心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他只是想了想,问吕洞宾:“师祖,我如果跟着你一起走了,那么以后叶英怎么办?”
“你既归去方外,便和红尘俗世再无瓜葛。”吕洞宾说,“至于叶庄主,他会安稳度过这一生,再入轮回,下一世仍旧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幸福美满。”
“这么好呀。”沈剑心笑着说,“叶英他是个好人,合该每一生都幸福的。”
但他笑着笑着,神色又黯然下来。
“可是未来虚无缥缈,下一世他不再是叶英。”
“叶家……藏剑山庄……”
“他这一生,又怎么算得上安稳呢。”
吕洞宾:“那是叶庄主的劫,与你无关。”
“但是我看着他这样子难受。”沈剑心摇摇头。
“所以师祖,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继续守着他吧,等到他寿终正寝那一天见他一面,和他一起重入轮回,毕竟下一世或许……不再见了。”
沈剑心停止了与吕洞宾的交谈,他再次朝吕洞宾作揖,快步朝着叶英离开的方向而去。
在沈剑心走后,吕洞宾才轻叹一声。
他抬起手,黛雪剑出现在吕洞宾的手上。
“又是一个痴情儿。”
这位纯阳祖师再次微笑着看向手中的剑,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叶英暂居的客栈外拦住了沈剑心,将黛雪剑交给他。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如此心急?不待贫道将话说完。”
沈剑心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触碰到黛雪剑,顿时一阵激动,立刻将心爱的宝剑抱在怀里:“师祖还有何教导?弟子都听着。”
吕洞宾:“也不是没有办法圆你心愿。”
沈剑心一听这话,立马拒绝:“若师祖的办法就是需要弟子离开叶英身边,那师祖还是请回吧。”
吕洞宾:“如果是你能重新给叶庄主完整而美好的一生呢?”
沈剑心抱着剑睁大眼睛。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办法。
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叶蒙没有死,如果藏剑山庄没有被海寇毁掉,如果叶家还是团圆,如果叶英能够真的幸福安稳一生……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如果吗?
看到沈剑心疑惑的眼神,吕洞宾仍旧只是微笑。
他说:“孩子,但你要知晓,‘月满则盈,月盈则亏’,因果相系,此消彼长是定然之事。若你想要做到此事,那你没有了再悟大道的机会,或许也与叶庄主再无缘分。”
“这都不重要。”沈剑心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真的可以让叶英这一生平安顺遂度过,我宁愿不要这悟道之机。而叶英与我……叶英有没有我都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
沈剑心再说不下去,他深深地看着楼上的某个房间。
叶英不记得他了又如何?
叶英不爱他了又如何?
左右叶英就是不该喜欢他的,叶英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他呢?
如果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来,那沈剑心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一个叶英圆满的结局。
“你既下定决心,那么我们在此之前有几件事要做。”吕洞宾说,“你还是要和贫道一起走,去往西域,寻找衍天宗宗主萧卿云。有些连贫道也不能知道的话,你只能对他说。”
沈剑心此时还不明白吕洞宾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待他在魂灯下见到那位萧宗主和吕洞宾如出一辙的笑容后,便明白了为什么要找他。
萧卿云看着沈剑心:“沈道长,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说?”
吕洞宾已经离开,但沈剑心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对萧卿云说什么。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做出了一个决定。
沈剑心将此生所有的、已经融合了天道之力的修为注入黛雪剑,然后将此剑交给了萧卿云:“这就是我要对萧宗主说的话。”
萧卿云没问为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从沈剑心手中接过黛雪剑。随后在沈剑心的注视下,黛雪剑变为凡铁,寸寸碎裂,残块掉了一地。
而萧卿云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笑着说沈剑心说:“此为生门。”
他似乎是说的方位,似乎又不是,沈剑心没有追问。那块残片上有着斑驳的血迹,似乎浸到了里面,擦拭不掉。
萧卿云随意收入袖中,对沈剑心说:“沈道长,就此别过。”
随着沈剑心的离去,地上剩余的黛雪剑残片瓦解、湮灭。
留在原地的萧卿云好似在自言自语:“舍近求远,舍内求外,想来天上众仙皆无烦恼根,这因果只有世俗之人才能担得。”
无人回应他。
深紫色的衣袍曳过灯光能照亮的地方,走入阴影里。
沈剑心离开衍天宗后,再次回到叶英身边,在叶英不知道的角落里静静陪着他走完了余生。
这是一个雪后的晴天,沈剑心坐在叶英的窗棂上看雪。
叶英此时已经病得很重,却不愿意用药,只靠深厚的内力拖着。他也不准任何人关窗,明明已经看不见,却日日倚在榻上,早就失明的眼睛对着窗外那棵大树。
这是他埋葬沈剑心的地方,殊不知沈剑心本人其实就在他面前。
然而……咫尺天涯。
和往常一样,沈剑心慢慢地给叶英讲自己的过去。他这一生过得实在单纯而乏善可陈,除了修炼功法便是行走江湖,这数年间早不知道翻来覆去给叶英讲了多少遍,然而毕竟叶英听不到他说话,所以无论说多少次,对叶英来讲,他的过去都是新鲜事。
叶英的手从锦被上滑落之时,沈剑心的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