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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中庸之道

 

现在来谈性欲问题。性道德上有两种相反的意见:一种极端可由佛教及喀尔文(calv)主义代表,这一派认为性是罪恶的极点,故禁欲主义为其自然之结论。另一极端为自然主义,这一派推崇传殖力,现代有许多摩登男女是其秘密的信徒。这两派意见的矛盾,惹起现代摩登青年所谓精神的不安。

像哈佛洛克霭理斯(havelockellis)他在性的问题上曾努力寻求纯洁而健全的见解以适应正常人类的情欲,他的见解显然转向希腊民族的意识方面,也就是人文主义的意见。至于孔子学说所给予“性”之地位,他认为这是完全正常的行为,不但如是,且为人种与家族永续的重大关键。其实对于“性”有最明晰之见解者,著者一生所遇,莫如“野叟曝言”这是一本绝对孔教主义的小说。内容特着重于揭露和尚的放浪生活。书中主角,为一孔教的超人,他奔走说合那些光杆土匪和土匪姑娘的婚姻,劝他们好好替祖宗延续胤嗣。此书与“金瓶梅”不同,金瓶梅专事描写浪子淫妇而野叟曝言中的男男女女是贞洁而合礼的人物,结成模范夫妻。这本小说之所以被目为淫书,其唯一原因为作者把书中男女,有意处之于尴尬之环境。但是它的最大效果,确为婚姻与家族问题之可信的辩论,并发扬了母性精神。这一个对于“性”的见解为孔教学说关于情欲之唯一表彰者,子思在中庸中对于人类七情之意见,盖反覆申述“中和”以为教焉。

今后东方人所称为“过分”的西方学理而取此态度,就觉颇有难色,西方人实在太易于被种种主义所奴役。国家主义、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这种种都是过度膨胀的机械工业制度的后果。人忘却了国家人民而存在,非人民为国家而生存:像共产国家,视人民为某阶级之一员;或国家机构的一份子,此等见解衡之以孔子学说对于人生真目的之解释,怕不立即丧失其动人之魔力吗?反对乎诸如此类的一切制度,人人可以主张其生存之权利之寻求幸福。人类享受幸福的权利,驾乎一切政治权利之上。中国倘成立了法西斯政权,那须得舌疲唇焦去劝服一般仁人君子,谓国家之强力,远较个人之幸福为重要。一位精密观察者看过重当时建立于江西的共产政府,贡献了共产政权所以在中国必定失败的最大理由,不管它如何优越于其他封建军阀统治的区域,其事实为那儿的人民生活太机械化,太不近人情,总是不相宜的。

中国人之讲情理的精神与其传统的厌恶极端逻辑式的态度,产生了同等不良的效果,那就是中华民族整个的不相信任何法制纪律,因为法制纪律,即为一种机械,总是不近人情的,而中华民族厌恶一切不近人情的东西。中国人厌恶机械制度如此之甚,因之厌恶法律与政府的机械论的看法,致使宪法政府之实现为不可能。严厉峻刻之法制统治,或非人情政治的法律,在我国盖已屡屡失败,它的失败盖由于不受人民之欢迎。法制政治之概念,在第三世纪中,中国曾有大思想家建议而付诸实施。商鞅即为实验法制政治之一人。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大政治家,相秦孝公,威震诸候,奠定了秦国强大的基础,但其结果,把他的头颅偿付了政治效力的代价。秦本为僻处甘肃边陲的次等邦国,历史上怀疑其混合有野蛮的部落,赖商鞅之努力擘划,建立了勇武的军队,征服了全部中国。乃其统治权曾不能维持四十年,反抗者蜂起,秦国卒悲愁地倾覆。此无他,盖其以商鞅所施于秦国之同样政治方式,施之于中国人民全体之故耳。秦代之建筑万里长城,确有其不朽之功绩,然亦为不可恕之“不近人情”致断送了秦始皇的帝统。

加以中国人文主义者不断宣传其教义,而中国人民在过去常被治于个人政权之下,故“法制纪律”中国人称为“经”者之不足,常能赖“便宜行事”中国人称为“权”者来弥补。所谓“权以经济之穷”与其受治于法治的政治,中国宁赞成贤人的政府。贤人政府是比较的近人情,比较的有伸缩性。

这是一个大胆的理想——天生有如此众多的贤人,足以遍布全境而统治一个国家!至谓德谟克拉西能从点算普通人民意见混杂的投票中获得真理,亦属同样大胆的论断。两种制度都有不可免的缺点,但以人为标准的制度总是对于中国人的人文主义,中国人的个主主义和爱好自由,是较合脾胃的。

缺乏纪律,这个癖性,成为我国一切社会团体的特性,一切政治机关、大学样、俱乐部、铁路、轮船公司———切的一切,除掉外国人统制的邮政局与海关———都有这样的特性。其结果则为引用私人,嬖宠弄权,随时随地,如法泡制有不学而能者。只有一颗不近人情的心,铁而无私的性格,始能撇开私人的感情作用而维持严格之纪律,而这种铁面在中国殊不受大众欢迎,因为铁面都是不纯良的孔教徒。这样养成了缺乏社会纪律之习惯,为中华民族之最大致命伤。

是以中国之错误,无宁说是太讲人情。因为讲人情其意义相同于替人类天性留余地。在英国对人说:“做事要讲情理”等于教人放任自然。你读过萧伯讷著的“卖花女”吗?在剧本中那位卖花姑娘的爹爹杜律得尔要向歇琴斯教授敲一张五镑钞票的竹杠时,他的理由是:“这样合理吗?这女儿是我的。你要了去,我的份儿呢?”杜律得尔更进一步的表征中国的人文主义的精神,他只索取五镑,而拒绝了歇琴斯教授所欲付给的十镑。为金钱太多了会使他不快活,而真实的人文主义者所需要的金钱只消仅够快活,仅够喝一杯酒。换言之,杜律得尔是一位孔教徒,以知道怎样快活,且也只需要快活。因为时常与情理相接触,中国人的心上,发育了一种互让的精神,盖为中庸之道的自然结果。倘有一位英国父亲,打不定主义,还是把他的儿子送进剑桥大学呢?还是送进牛津大学?他最后可以决定把他送进伯明罕。(birghan)。这样,那儿子从伦敦出发而到达了白莱却莱,既不转而东向剑桥,又不转而西向牛津,却是笔直地北指而往伯明罕。他恰恰行中庸之道。这一条往伯明罕之路是有相当价值的,因为笔直的北去,既不东面得罪了牛津。倘使你明白了这个中庸之道的使用法,你便能明白近三十年来全盘的中国政治,更能从而猜测一切中国政治宣言的内幕而不致吃那文字表面之威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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