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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嫌疑

 

泰德正在楼上书房写作时,警察来了。

丽兹在客厅读一本书,威廉和温蒂在他们的特大围栏中玩耍。她走到门口,先从门边的一个窄窄的装饰性窗户往外望去。自从泰德在大众杂志上戏称的“初次登场”后,她就养成了这一习惯。来访者大都是有点儿认识的人,还有一些好奇的小镇居民,甚至还有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后者无一例外是斯达克

迷),他们喜欢来看看。泰德称之为“看活鄂鱼并发症”并说再过一、两个星期这种情况就会逐渐消失,丽兹希望他是对的。同时,她担心某个新的来访者是杀死约翰列农的那类发疯的猎鄂鱼者,所以,总是先从旁边的窗户窥看一下。她不知道她是否能认出真正的疯子,但她至少能让泰德每天早上两小时的写作不被打断。在那以后,他自己去开门,通常以一种内疚的小男孩的神情看着她,使她不只该怎么回答。

今天星期六早晨站在前门台阶上的三个人不是波蒙特或斯达克迷,她猜也不是疯子除非某些疯子喜欢开州警察的巡逻车。她打开门,感到一种不安,当警察不招自来时,甚至最无辜的人都会感到不安。她猜想,假如她的孩子已大到能在这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出去玩的话,那么此时她定会担心他们是否安好了。

“有什么事吗?”

“你是伊丽莎白波蒙特太太吗?”其中一人问道。

“对,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丈夫在家吗,波蒙特太太?”第二个人问,这两个穿着相同的灰色雨衣,戴着州警察帽。

“不,你们听到的楼上啪啪的响声是厄纳斯特海明威的幽灵,”她想这么说,当然没有说出口。她起初是感到一种惊恐,怕谁出事了;然后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使她想说粗鲁或讥讽的话,不管具体怎么说,其实际内容即:“走开。这儿不需要你们,我们没做任何错事。走开,去找那些做错事的人。”

“我可以问为什么你们要见他吗?”

第三个警察是阿兰庞波。“警察公务,波蒙特太太,”他说“我们可以跟他谈谈吗?”

泰德波蒙特不写日记一类的东西,但他有时会写写他生活中令他感性趣、惊奇或可怕的事。他把这些记载装订成册,他妻子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它们使她感到厌恶,虽然她从没这么告诉过泰德。这些记录大部分令人费解地冷淡,好像他的一部分站在一边,以它自己高高在上的、不感兴趣的眼睛看待的生活。六月四日警察来访后,他写下了长长的一段,其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异乎寻常的情绪暗流。

“我现在更好地理解了卡夫卡的审判和奥威尔的1984。把他们仅仅当作政治小说来读是一种严重的错误。当初写完狂舞者们后,我才思枯竭,加上丽兹又流产,于是陷入抑郁之中,我仍认为那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感情历程,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更糟。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这次经历还很新鲜,但我怀疑不仅如此。如果说那段抑郁和失去第一对双胞胎的时光是伤口的话,这伤口也已愈合,只留下一些伤痕表明它们曾是伤口,我认为这次新的伤口也会愈合但我不相信时间会彻底消除它。它也会留下伤痕,这伤痕更短促更深——就像猛扎一刀后留下的退色的伤痕。

“我确信警察是在安规矩行事。但我仍觉得自己有被拉进某种非人的官僚机器的危险,是这机器而不是人将有条不紊地运行,直到把我碾成碎片因为把人碾成碎片就是机器的任务。我的喊声既不会加速也不会减缓那机器的粉碎行动。

“我可以看出丽兹很紧张,她上楼来告诉我警察有事要见我,但不原告诉她是什么事。她说其中一人是阿兰庞波,罗克堡的警长。我以前见过他一、两次,但我能真正认出他是因为他的照片常在罗克堡呼声报上出现。

“我很好奇,也很高兴能离开一会儿打字机,在那里,我的人物坚持要干我不想要他们干的事。如果我有什么预感的话,我认为可能会与费里德里克克劳森有关,或与大众杂志上的文章有关。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准确地写出会面的气氛,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只是觉得试一试很有比要。他们还站在客厅靠近门厅的地方,三个人都很强壮(难怪人们叫他们公牛),雨衣上的水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泰德波蒙特吗?’他们中的一个人——庞波警长——问,就是在这时,我想要描述(或至少指出)的情绪变化发生了。困惑加上好奇,还有高兴,高兴我自己被从打字机上解放出来,不管这解放多么短暂,还有一点儿焦虑。他称我的全名,但没有‘先生’。像一个法官向被告宣读判决。

“‘对,正是,’我说,‘你是庞波警长。我认识你,因为我们在罗克堡湖边有一幢别墅。’我伸出手,这是所有受过教育的美国男人无意识的动作。

“他只是看着它,一种表情掠过他的面孔——就好像他打开冰箱的门,发现买来做晚饭的鱼已经变质了。‘我不想握你的手,’他说,‘所以你可以把它收回去,免得我们俩尴尬。’这么说话真是太奇怪了,太粗鲁了,但更使我烦恼的是他说话的方式,他好像认为我已经疯了。

“我吓坏了。我的情绪从好奇和高兴变成彻底的恐惧,我至今也难以相信这种情绪转变怎么会这么迅速,太他妈迅速了。在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不是来和我谈什么事,而是他们相信我做了什么事,在那起初可怕的一瞬——‘我不想握你的手’——连我也确信我做了。

“那是我需要说的。在庞波拒绝握我的手之后那死寂的一瞬,我实际上认为我做了一切事情而且无法不承认我的罪行。”

泰德慢慢放下他的手。他从眼角可以看到丽兹两手在胸前扭成一团,突然,他想要对这个警察大发雷霆,这个警察被慷慨地请进他的家里,却拒绝与他握手,这个警察至少一部分工资是由波蒙特夫妇所交的税支付的,这税是为他们在罗克堡的别墅所交的。这个警察吓着了丽兹,这个警察吓着了他。

“很好,”泰德冷静地说“如果你不愿和我握手,那么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与另两位州警察不同,阿兰庞波没有穿雨衣,他只穿了齐腰的防水夹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开始读它。泰德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听到的是米兰达警告的一个翻版。

“正如你所说的,我叫阿兰庞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缅因州罗克堡的警长。我来这儿是因为必须询问你与一宗凶杀案的关系。我将按规定问你这些问题。你有权保持沉默——”

“啊,天哪,这是什么”丽兹问道,接着泰德听到他自己说:“等一下,稍等一下。”他想要大声说,但即使他的大脑告诉他的肺提高音量发出一声怒吼,他却只能说出一句温和的抗议,庞波对此不予理睬。

“——而且你有权找律师。如果你找不起,我们将为你提供。”

他把那张卡又放回口袋。

“泰德?”丽兹偎着他,就像一个被雷电吓着的小孩。她大大的眼睛不解地凝视着庞波。这眼睛有时跳到另两位州警察身上,他们看上去壮得可以在职业橄榄球队打后卫,最后眼光又停在庞波身上。

“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泰德说。他的声音发抖,乎高乎低,像个孩子。他仍在努力使自己发怒“我不相信你能强迫我那么做。”

另一个警察清清嗓子。“另一个选择,”他说“就是我们回去拿一张逮捕证,波蒙特先生。根据我们现有的证据,那会是很容易的。”

警察瞥了庞波一眼。

“说句公平话,庞波警长要我们带一张过来。他坚持这么做,我猜他本来会如愿的,如果你不是一个公众人物。”

庞波看上去很厌恶,也许是因为这一事实,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告诉泰德真相,也更可能是因为这两者。

那个警察看到了他的表情,于是两脚很笨拙的移动了一下,好像有点尴尬,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实际情况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探询地看看他的同伴,后者点点头。庞波看上去很厌恶,而且很生气。泰德想,看上去好像他想用他的指甲把我撕开,把我的肠子缠在我的头上。

“那听上去非常专业,”泰德说。他感到轻松了一点儿,发现自己至少恢复了一些勇气,他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他想要生气,因为生气能减缓恐惧,但他能做到的只是困惑,他感到费解“但忽视的是这一事实:我根本不知道这该死的情况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们相信那是实际情况,我们不会到这儿来,波蒙特先生。”庞波说。他脸上的厌恶表情终于达到目的:泰德突然被激怒了。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的!”泰德说“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庞波警长。1973年以来我妻子和我在罗克堡就拥有一幢别墅——那时你还没听说过那地方呢。我不知道你到远离你辖区一百六十英里的这儿干什么,或为什么你像看一辆新车上的一堆鸟屎一样看着我,但我能告诉你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除非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要逮捕证,那么你去拿一张来。但我要你知道,如果你这么做,你将掉到一个滚烫的便壶中,而我将是在下面烧火的人。因为我什么都没干过。这真他妈让人愤怒。真他妈的让人愤怒!”

现在他声音达到最高点,两个警察看上去有点儿尴尬。庞波没有。他继续以那种另人不安的眼光盯着泰德。

在另一间屋子,双胞胎中的一个开始哭起来。

“啊,天哪,”丽兹呻吟道“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们!”

“去照顾孩子们,宝贝。”泰德说,仍然死盯着庞波。

“但是——”

“请吧,”他说,两个孩子都在哭叫了“这儿没事。”

她最后颤抖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说真的没事吗?然后走进客厅。

“我们要问你与谋杀豪默加马奇有关的事。”第儿个警察说。

泰德把盯着庞波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转向警察:“谁?”

“豪默加马奇,”庞波重复道“你要告诉我们你根本不认识他,波蒙特先生?”

“当然我不会,”泰德说,吃了一惊“我们在镇上时,豪默把我们的垃圾运到垃圾场,修修补补房子。他在朝鲜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他们给了他银星——”

“铜星。”庞波面无表情地说。

“豪默死了?谁杀了他?”

两个警察互相看看,吃了一惊。除了悲伤,惊讶可能是最难伪造的人类情感。

第一个警察以一种古怪的、温和的声音回答说:“我们有一切理由相信是你干的,波蒙特先生。这就是我们到这儿来得原因。”

泰德极其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大笑起来:“天哪,天哪,真是妙极了。”

“你要穿一件外衣吗,波蒙特先生?”另一个警察问“外面雨下得很大。”

“我不会跟你们去任何地方。”他心不在焉地重复道,完全没有注意到庞波脸上的暴怒。泰德在思考。

“我恐怕你得去,”庞波说“这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

“那么,它必须是另一种方式,”他说,然后不由自主地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波蒙特先生,”庞波慢慢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似乎他在对一个不太聪明的四岁小孩说话“我们不是到这儿给你情报的。”

丽兹抱着孩子回到门廊。她面无血色,额头像一盏灯一样闪亮。“你们真是发疯了,”她说,从庞波看到警察然后又回到庞波身上“发疯了。你们不知道吗?”

“听着,”泰德说,走到丽兹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我没有杀豪默,庞波警长,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这么生气。到楼上我的办公室去吧,让我们坐下,看看我们是否能理出个头绪——”

“我要你去穿外衣,”庞波说,他瞥了丽兹一眼“原谅我的粗鲁,但在这么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我已经受够了。”

泰德看着两个警察中稍老一些的那个。“你能不能让他理智点儿?告诉他他能避免一场大尴尬和麻烦,只要他告诉我豪默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他又补充道“在什么地方,是否是在罗克堡,我不能想象豪默在那儿干什么好吧,除了去大学,我没有离开过鲁德娄,近两个半月以来一直是这样。”他看看丽兹,她点点头。

警察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等一下。”

他们三人退到走廊,两个警察看上去是拉着庞波走出前门。门一关上,丽兹连珠炮似地问了一大串混乱的问题,泰德太了解她了,如果不是由于豪默的死讯,她的恐惧会以生气——甚至愤怒——的方式对警察们发泄出来的,她现在快哭了。

“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吻吻她的面颊。接着他也吻吻威廉和温蒂,他们俩看上去很不高兴。“我认为那两个警察已经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庞波啊,他认识豪默,你也认识,他只是非常生气。”“从他的表情和声音看,他应该有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是凶手,”他想,但没说出口。

他走到门边窄窄的窗户,向外窥看,就像丽兹做过的那样。如果不是因为目前的处境,他所看到的场景会是非常可笑的。他们三人站在门前台阶上开会,没有完全避开雨。泰德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他觉得他们看上去像棒球运动员在对方得分后聚在投手踏板上商量,两个警察都在对庞波说话,后者摇着头,很激动地回答。

泰德又走回门厅。

“他们在干什么?”丽兹问。

“我不知道,”泰德说“但我认为两个警察在劝庞波告诉我他这么确信我杀了豪默加马奇的原因,或至少部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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