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看我做什麽?
风禾噘着嘴,眉头皱成倒「八」字,不情愿用陶土杯子在外接了杯井水,放在了桌上,「沈先生夸咱们井水凉快清甜,你也尝尝。」
「我阿爹为了保护我,已经走了。」
沈卿雪抿了一口水,不免又落了两行眼泪。
嘎弥婆婆安慰道:「好人都会去西方极乐世界的,做坏事的下地狱。」
说着,她放下络子,一条条缠在手上,眨着那双凹陷的、快瞎掉的眼睛,道:「妹崽,你来找我,我明白你的意思。」
对这个温柔的苗寨老妇人,沈卿雪放下防备直说:「婆婆,我会刺绣,会画画,过去大家都问我画花样,夸我绣得好。可是现在不管怎麽绣,千户公公都不满意,我不知道怎麽办了。」
嘎弥婆婆笑着问:「做刺绣是为了让取悦他吗?」
「刺绣是要卖出去的,不就是让人喜欢吗?」
「苗人没有文字,所以沈先生来教大夥认字,他不知道,苗人也有自己的文字,刺绣。」
她战战巍巍伸出手,指了指悬挂在竹墙上的绣画。沈卿雪认得这绣画,苗人叫「弥埋」,也是衣裳与挂肩最流行的花样,绣着一条大河,一长串马,山峦叠嶂,脚印顺着河岸绵延不绝,河中花团锦簇,如众人乘船过河。
「妹崽认得吗?」婆婆问。
「我阿娘说,苗人祖先蚩尤,被h帝打败後一路迁徙到了武陵这儿,上面绣的就是祖先们,永远在走动。」
「沿河沿水而上,翻山越岭而行,穿云破雾,走山靠山来——」婆婆唱起一首古歌,嘶哑的声音如江上的水雾,朦胧看不真切。
「苗人刺绣不是取悦人,绣的是生活,每件大事,小事,都值得记下来。」她握着沈卿雪的手,一张长满皱纹的手覆在光滑年轻的手上,「真年轻啊,慢慢来,不要着急,刺绣跟感情一样,一针一线简简单单的,谁做不来?找对了一个人,绣一辈子的日子。」
沈卿雪第一次听到有人这麽说,一时还琢磨不透。婆婆拉着她的手慢慢松开,「线有浓淡颜se,咱活着也是,每日不一样。」
沈卿雪说:「我不懂这些,我以前以为只要会画图样,会针法就够了,您再多跟我讲讲吧!」
「别着急,又急,越急越g不了活,回去早些休息,我让吉yan帮你。」
风禾放下织锦,兴奋得快跳了起来,「我能出去玩了?」
但转眼她又变得愁眉苦脸,「嘎婆你病了,我不出去!」
「你又不是大夫,田大人都找人给我看了,你担心什麽?就安心跟阿贝姐姐出去见见世面。」
「我舍不得您嘛!」
风禾和嘎弥婆婆抱在一块,三人正感伤,陈进敲了两下门,对屋里说:「沈姑娘,我们该走了,千户公公那边和土司g上了,再不走要被苗人给生吞活剥了!」
韩奉站在土司城大院中庭,脚边五六个土司家丁倒在石板上,更多人围来,手持钩镰枪,恶狠狠地盯着他。
其中一个家丁上前几步,挥舞着手中的刀:「你个阉狗,有什麽资格在土司王面前指手画脚?」
话音未落,韩奉一拂袖子,劈头一刀砍来,家丁来不及防备,手中钩镰枪被夺走投入了天井之中。
「韩公公大动g戈,到底有何贵g?」
韩奉抬头一看,正是彭酌生。他眉头紧锁出几道深纹,对眼前的情景十分不满。
「该问宣慰使,对我有什麽仇怨?」
韩奉把一支箭头丢到廊下,落在彭酌生脚下。家丁捡起箭给他过目,他看也没看,道:「公公,永保狼兵向来不拘小节,训练以打猎为主,一支箭有什麽了不起的,土司城最不缺的就是箭,躲不过,连畜生都不如。」
韩奉冷笑,「永保狼兵勇猛,万一哪天您没了,是不是也算意外?」
「翼南自有分寸能判,不会平白冤枉了人。」
彭酌生抬起头,对城墙上的塔堡说:「翼南,帮我送客。」
军屯一行人牵着马,顺着石板路下山,穿过一片田埂,往渡口走去,彭翼南与韩奉走在前头。
因记挂着适才与土司城的冲突,沈卿雪老觉得是自己的缘故韩奉才得罪了土司,把风禾交给陈进照顾,跑到了韩奉身边。
「公公,抱歉,为我的事得罪土司王与龙守备,他们俩关系极铁,永保人都知道,惹了龙守备就是惹了土司王。」
「就你?」韩奉鼻中「哼」了一声,「别胡思乱想。」
「那是为何?」
「不关你事,别管。」
韩奉不回答,直直往前走,甩开她好几步距离。还是彭翼南对她说:「东南沿海倭寇肆nve作乱,明军极脆不堪用,朝廷重用浙江巡抚,闽浙总督,正四处募土兵,不过我叔叔不肯出兵。」
「你跟她说什麽?」
韩奉生了气,瞪了一眼彭翼南,又快走了几步,跟个锦衣卫走到前面去了。
沈卿雪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出兵?」
彭翼南苦笑:「永保狼兵前些年在黔中打仗折了些人马,叔叔心疼呢。再者说,咱们没去过海上作战,怕狼兵si伤过多,白白为汉人朝廷牺牲。」
「你不是这麽想的吧。」沈卿雪说,「我阿爹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永保狼兵不该如此,彭氏王七百多年,b中原任何一个王朝都长命,靠得不是见风使舵只知自保,是勇猛无畏,叔叔被汉人影响太多了,学了这些软弱毛病……」彭翼南顿了顿,「阿贝姐姐,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北江,你的名字还是我阿爹取的,逍遥游有云,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你长大了,跟这个名字一样,有鲲鹏之志,永保这个小地方,就像是坳堂上的水,你该去海上,更广阔的天地。」
彭翼南b她小五岁,如今十五岁。沈卿雪还记得他小时候,像个团子一样,小小的身子就是坐不住,到处滚,又ai哭。沈卿雪和彭翼晚喜欢捉弄他,把他的玩具藏起来,他就哭个不停,给个糖就笑,对谁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现在长得b她都高出个头了。沈卿雪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麽?」他问。
「没什麽,为你高兴呢,你会当个好土司王的。」
「我听说过一句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是谁写的?」
「戚将军。」彭翼南说,「男儿立身行志,知行合一,这都是师傅教授给我的。」
沈卿雪与他走在一起,感慨於彭翼南的志向,更为阿爹感伤,若阿爹活着就好了,阿爹一生不得志,把抱负都寄托在彭翼南身上,能看他飞得又高又远,是阿爹的心愿。
彭翼南接着说:「明军用卫所军屯制,军人世代从军称为军户,不得改籍。如今朝廷财政日益空虚,屯田被地主官员占据,不少人都逃走了,明军就是个空架子,压根不能打,当年你祖父便是被此事坑害,几十个倭寇作乱,上千明军不能敌,砍杀上百人,由此获罪被发配到这儿。」
「我知道,父亲也是被连累的。」
「军屯汉人没法上战场,韩奉是明白这一点,才找永保土司借兵。」走出田埂到了山路上,锦衣卫来传不用少主相送了。彭翼南才止步,打发了锦衣卫,对沈卿雪说,「阿贝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沈卿雪点点头。
「帮我转告韩奉,只要我管上事就出兵,在此之前,不要再压榨永保的小土司酋长了,他一句话,苦得是百姓。」
「我答应你,不过等我把绣品做完,我在他面前,还天天挨骂呢。」
「多保重自己。」
沈卿雪和他道别,刚走出几步,又听到喊道:「若受了他欺负,来土司城找我。」
彭翼南对她挥了挥手这才走了。军屯已经走远了,沈卿雪忙追了上去,韩奉骑马停在路边等她,嘲讽道:「和他说完了呀?我不叫你,他该送你到镇溪了吧。」
「公公好像很讨厌他。」
「永保狼兵是他们少主练的,土司城看我不顺眼,要杀了我,我难道热脸贴人家冷pgu,还要讨好他吗?」
「此事一定有隐情,北江一向光明磊落,年龄也小,我阿爹最喜欢他,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倒着急护上了。」韩奉顿了顿,「北江?」
「是他的字。」
韩奉冷笑,「就算并非他所为,也是从他们土司城出来的,还不是与他有瓜葛?」
沈卿雪被他的语气激怒了,反驳道:「公公的意思是,就算我没有杀我丈夫,可我给他买酒,就是我的错?」
说罢,沈卿雪往前跑去,追上了陈进,与风禾坐在马拉的板车上,闷闷不乐。风禾一路倒和陈进有说有笑,欢快得像只小鸟。沈卿雪才知道,陈进时常去土司城送信,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镇溪好玩吗?」风禾问。
「还行吧,离镇子近,经常能去赶场,好多好玩的,nv子们喜欢的花纱、胭脂、海贝、首饰,码头附近只要有船,什麽都有,逢年过节还有烟花瞧,过端午许多人去城里看船,每年都热闹。」
「我要看。」
「行啊,先把公公的活g了。」陈进接着对沈卿雪说,「公公怎麽说?」
「什麽都没说,脾气怪怪的,又不理我了。」
「有活计我们一起做,一点一点来就好了。」风禾说,「不过我从小做织锦,手太粗了,没怎麽学过刺绣,只会平绣,绣东西是没法帮你,但其他的我能帮就帮。」
「不管是织锦还是刺绣,都是做出图案让人喜欢而已……」
沈卿雪搓着手思索着,「让人喜欢吗?」
「苗人刺绣,不是取悦他人,绣花针下,只有自己。」
沈卿雪提着绣花针,苦思冥想,许久未下一针。
阿娘说过,苗人祖先蚩尤被h帝打败,加上中原王朝多次赶苗拓业,苗人历经千辛万苦从北方h河到长江,越过山岭到了武陵溪安家,之後向西南黔中深入迁徙,一直到缅甸。苗人也没有文字,历史记载不在史书上,而是在一片一片绣布上,一针一线,如汉人一笔一字,史官孤直,不为取悦谁而存在。
沈父下葬时,沈卿雪留了一片从棺木上飘落的白se纸花,当日撒的纸花,犹如鹅毛大雪扬在路上。沈卿雪在烛光下静静望着那片纸花,屋外传来几声狗叫,随後虫子嘶嘶的叫声,凉风透过竹帘,带来两声敲门声。
「阿贝姐姐,这麽晚了还不睡?」风禾问。
沈卿雪给她开门,她披散着头发,乌黑油亮的头发披散,身上只穿了件贴身小衣,懒懒r0u着眼睛。
「我就想想该怎麽做绣活,三天日子,今天又过了一天了,你怎麽不睡?床不舒服?」
「解手回来睡不着,我来帮你吧。」
风禾帮她磨墨铺纸,脸贴在胳膊上,看着她画画。
「画得真好,跟沈师傅一样,这些都能绣出来吗?」
打更敲到了三更,很晚了,沈卿雪画了四副画,跟她解释道:「这都是我阿爹教我的,第一幅叫松雪,《淮南子》有云‘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松柏之茂也’;第二幅叫庄子雪,野马尘埃,马蹄可以践霜雪;第三幅叫澡雪,老子疏瀹而心,澡雪而jg神;第四幅叫田雪,寅初天降雪,清淩润燥田,万岁爷祈雪,雪不是给他一个人下的。」
「不绣龙凤呈祥了?」
「不做了。」
风禾说:「我是不太懂刺绣,我只会平绣,要是你做,一定能做好的。」
两日後,四副样品摆在了韩奉面前。
「上次跟你讲的龙凤,没做吗?」
「苗人刺绣跟汉人不同,更难得取悦於人,万岁爷崇尚道教,为国、为万民祈雪,我们何必又拘泥於龙凤呈祥?」
韩奉仔细检查绣品,面无表情,风禾第一次见到他这幅严肃的模样,躲在沈卿雪身後不做声。沈卿雪也拿不准,跟在他身後,同他一起看。
「这绣品,」韩奉眼睛一动不动,「画得是不错,绣上去却不像你的画了。苗人刺绣虽不求b真,g0ng中主子也ai看个趣味,如此混杂失了本来山野韵味了,倒像是苏绣。」
「苏州是我老家,祖父因倭寇作乱被流放至此。」
韩奉一愣,「苏州?」
沈卿雪没在意他的惊讶,只觉韩奉说得再理,眼光毒辣,真真是个懂刺绣的人。他虽脾气古怪,每每说起刺绣总能使人醍醐灌顶,便点点头,等他多说几句。
韩奉见她直gg盯着自己的眼睛,又担心说多了她心里不舒服,便问:「你有办法改吗?时间不多了。」
「让我试试吧,既然公公觉得画得好,我就想办法绣出来。」
计算时间,去京城最少要七日,韩奉斟酌不来,她始终睁大眼睛望着他。从没有人的目光让他如此心神不宁,韩奉既信她,又是担忧,手指拨着佛珠,一下是准了,一下是不准,心想拨到底就给她答案。
最後一下是不准。
他收起珠子,嘴唇刚张开,见她额头上的汗滴滑过旧伤,她始终期待着,就这一会的迟疑,他没法拒绝她,对她点了点头,让她尽力去绣了。
放弃原来的图样,这四幅图,她能做成什麽样,韩奉没底,一颗心悬在她身上。
韩奉率军屯明军在水上练兵,远远望到水边吊脚楼敞开大门,沈卿雪刺绣,风禾织锦,身边围了许多汉nv媳妇。
她阿娘圆姨和nv儿也来了,船滑过岸边,圆姨带绣玉在岸边玩,两人对韩奉行李。潭面上飞过一群鹭鸶,在岸边浅滩歇脚,韩奉的船一来渡口,鹭鸶扑腾飞起,在他肩上落下一片羽毛。韩奉r0u着那片像雪的鸟羽,对绣玉笑了笑。
「你阿娘做得如何了?」
「吉yan小姨在帮忙,不让我看。」
绣玉舞着两只手跑到渡口,「嘎婆,我想坐船,坐公公的船。」
「哎呀,小孩子不懂事!公公,我们先回去了。」
绣玉长得像沈卿雪,一双水汪汪的眸子,脸庞像粉雕玉琢的白瓷娃娃,韩奉说:「无妨,我们都练完了,我带你她去划船,圆姨先回去吧。」
「这怎麽行,公公也没带过孩子,她淘气。」
绣玉不听,往他跑去,韩奉连忙叫人把她抱上了船,安慰圆姨放心。
沈卿雪做着绣活,忽然听到水潭上nv儿在叫阿娘,望去果真是绣玉,被韩奉抱在船上,不禁吓了一跳。
「回家来,不准去烦公公。」
「小孩子玩得高兴,没事。」
他似乎挺喜欢孩子,不似平日那般刻薄,剩下的一只眼睛弯着,像是笑了一般。沈卿雪从没见过他笑,笑起来的样子僵y,嘴角不动,就眉眼多了些神se。
「活g得怎麽样了?」
沈卿雪对他举起绣了一半的皇幡,「织布需要些时间,我打算做织锦绣,做了一些,您瞧。」
韩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我知会你一句,日子快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和风禾都在赶工。」
绣玉噘起嘴说:「可阿娘半夜都不睡。」
韩奉捏了捏她的脸蛋逗她,「这也没办法,你阿娘不g活,你就没饭吃。」
「那我不吃饭了,让阿娘多睡觉。」
韩奉又笑了起来,对沈卿雪说:「加紧做吧,最重要是保质,不准偷工减料。我先带你nv儿去吃饭,你放心,日子不够,我来凑。」
他抱着绣玉说话声音温柔,但不冷,多了几丝人情味。绣玉也喜欢他,回来後炫耀在公公那儿吃了鹅r0u,好吃的果子。陈进抓了只鹅送给圆姨,说是千户公公给她们补身子用的。陈进自己也带来一堆糕点,摆在进门木桌上,五颜六se满满一桌。风禾直说吃不完,吃些绿豆糕就饱肚子了,他说不知道她们ai吃什麽口味的,去镇上都买了,叫风禾都尝尝。
风禾埋怨道:「自己没几个俸禄,真浪费!是不是男的都喜欢装面子?」
「喜欢什麽下次就带那个,再说你们这人那麽多,一下子就吃完了。」
风禾脸红低头笑了笑,她的心事,众人都看得出来。可惜这二人,注定没有缘分。
按照苗人习俗,nv子虽可「游方」与男子自由恋ai,婚嫁之事却皆听从父母,一是首嫁舅父家儿子,除非舅父不愿,才给嫁与他人;二是不嫁给外人,即便是沈卿雪的阿爹,土司认他做个半个土人,才做媒将阿娘许配他。
nv子通常十五岁嫁人,风禾的婚期不远了。就定在这年,过年前嫁到舅父家做媳妇。
尽管她不说,沈卿雪见她眉头皱得深下去,陈进也来得少了。日子一日日过去,土司城来的婶子替嘎弥婆婆来催她,她推辞说道:「慢点!活还没做完呢!」
活做完,风禾就得回土司城待嫁了。
韩奉倒没催她们,只是说:「尽管绣,我来兜底。」
并非一句空话,韩奉亲自乘船长沙府,接着不走水路,调了一匹快马往京城奔去。至於沈卿雪做的绣品,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仔仔细细看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亲手装进箱子。
他那儿什麽都不说。倒换得沈卿雪担心了,每日睡不着觉。隔了这个把月,阿方的伤也好了,来镇溪军屯看望沈卿雪一家。脖颈领子下不经意漏出几块伤痕,被烈酒灼烧过的痕迹,他见沈卿雪看了过来,反而劝她不要难受。
风禾不想走,沈卿雪留她又住了些日子。深秋正逢苗家十月的「跳香节」,苗寨男nv游方跳舞歌唱十分热闹。虽然汉人不过,圆姨杀了只鸭子招待阿方,叫陈进,陈进不来,但军屯几个汉人媳妇过来过节,众人围着唱歌,阿方在门外吹起芦笙,一首欢快的情歌,驱走这段日子的不快。沈卿雪望着墨蓝se天空後的半轮薄月,水潭雾气漫来,透出一gu寒气,她忽然想到了韩奉,抱着绣玉从水上经过的身影,不知他现在到京城了吗?
晚上,风禾多喝了几杯酒,满身酒气,如她第一次来的那样,挤到了沈卿雪房里睡。两人躺在床上,先是沉默,沈卿雪听到耳边传来细细的哭声。
风禾的婚事定了,像彭翼晚当年嫁到五寨一样,她也要去新的山寨生活。这是她留在镇溪最後一晚了,明天一早,土司城有人来接她回去备嫁,舅父说她舅婆快不行了,临走前想看到孙子成亲。
风禾问:「嫁人好吗?」
「问我这个,算是问错人了。」
「我不想嫁人,别人都劝我,nv子哪有不嫁人的,谁出嫁前不是在家里哭。唉,我都不认识我舅父儿子,他们住在北边寨子,我从没去过。舅父说话很凶,嘎婆老了,也不能替我做主。」风禾重重叹气,「嫁了就嫁了吧,嫁出去的nv子泼出去的水,嘎婆以後就不必替我担心了。」
沈卿雪明白她为何难受,问道:「还放不下陈进吗?」
「不只是为了陈进,他常来土司城,我是有些喜欢他,可阿贝姐姐,我更想留在镇溪,和你一块织布,刺绣,咱们做出那麽漂亮的织锦绣,多好呀。」
「是啊,千户公公那麽挑剔的人,都挑不出我们错处来。」
风禾抱着沈卿雪的脖子,打了两个酒嗝,又说了许多醉话。沈卿雪0她的脸颊安慰她,到了半夜,终於把她哄睡着了。沈卿雪却一夜无眠,内心一阵悲哀,像水上升起的凉雾,笼罩了整片水潭。
「风禾回去了。」
沈卿雪把风禾送走後,找到陈进。他正监督卫队练兵,背对着她抖了一下。
「你不去送送她,日後便见不到了。」
「不必了,相见不如不见,见了更伤心,她还是把我忘了吧。」
「为何不去争取争取?风禾不想离开镇溪,她只想同我们在一起罢了。」
「沈姑娘你不懂,我是军籍,镇溪军屯所有人都是,一向低人一等,若有了孩子还是军籍。」
陈进望向c练的士兵,松松垮垮,趁着韩奉不在,刚跑了两圈就喘气歇息了,他接着说:「镇溪军屯的士兵都是很穷困的,韩公公算宽宏大量了,不克扣众人米粮,一月一石米,还是养不活家人,谁嫁了我,那才是要吃苦头的。其他充军的是什麽人?是罪犯匪盗,我不想成婚,日後叫我的孩子有受不完的奴役打骂之苦。」
平日里陈进总是笑嘻嘻的,说出那番话,他的脸如苦瓜一样皱着,沈卿雪知他说的全是掏心掏肺的话。
「我懂了,但风禾还有东西给你。」
沈卿雪把陈进拉到没人处,从袖子拿出一个荷包,红se丝线绣了苗人信仰的神树——枫树,称为「一千年的爷爷」,是保佑人长命百岁的祖神。
荷包仿佛烫手似的,他不停地往後退,靠在土墙边无路可退,哀求似的说道:「还给她吧。」
「听说汉人收荷包和手帕为定情信物,风禾不会刺绣,她亲手织了好几日的布,做了最好的,请我帮她绣的。」
「其实她给过我,我真的不能收,沈姑娘,我脑子里很乱,」陈进捂着脑袋蹲坐了下来,「看上去两个人打架,一个人笑我不自量力,一个人叫我带她走,我就算真那麽做了,我们俩还能去哪儿呢?」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风禾?」
陈进沉默许久,对她点了点头。
「那就拿着,她最後的心意。」
沈卿雪把荷包投到他怀里,不等他反应过来,立马跑走了。
韩奉出了这趟远门,从秋日到冬天,皇帝率领百官祁雪後,北风一日b一日刮得刺骨。康妃娘娘身子不好,留他在g0ng中多呆了些日子,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娘娘说:「这回的针法,是换人了吧。」
临窗大炕侧方的墙上,挂上了沈卿雪的绣画,韩奉蹲在门边给娘娘喂猫,笑道:「娘娘好眼力,老绣娘病得起不来了,一个年轻姑娘绣的,手不稳,还得多练。」
「你呀,说到她都在笑呢,可是喜欢她?」
韩奉下意识收起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说:「哪有?娘娘喜欢,我便喜欢,乡下姑娘,没见过什麽世面娇得很,得了娘娘垂ai是她的福气。」
「在土人的地盘任职,还习惯吗?」
「乡下地方就得一个好,土人脑子蛮横,不像朝中文武百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如此,我倒留你不得了。」
娘娘咳嗽了几声,nv官侍者给她盖上毛毯,递手炉,提醒她该喝药了,她点点头,又唤韩奉近身来伺候。
韩奉小心给她捶肩,她说:「我想调你回来伺候,皇上没立太子,吾儿为长子,我身子又不好,瞧他弟弟们都虎视眈眈。」
「娘娘更不用急了,皇上看得清清楚楚,该怎麽样就怎麽样,不安分生了异心才不好呢。」
「你呀,就是不愿留在g0ng里。」
「娘娘知道奴才所愿,事情刚有了眉目,等这事了结,奴才肯定立马回g0ng报答娘娘恩情。」
「就算是si了,你也得追着徐海吧。」
娘娘酸溜溜地瞥了他一眼,拍了拍他搭在肩上的手,放他去了。
快临近新年时,韩奉才回到南方军屯镇溪。
马蹄声轻快地响了一路,今年祁雪後落下鹅毛大雪,马车拖了几个大箱子。
「给他们长长见识,特别是那个乡下姑娘。」
韩奉想着沈卿雪欣喜若狂的神se,仿佛她真的在面前一样,哼着小曲到了军屯,来不及回长官厅收拾,直奔她住的吊脚楼。
吊脚楼静悄悄的,圆姨和绣玉都不在,算算日子,今天十四,乡下人逢「四」和「八」都会进城赶场。韩奉觉来得不巧,正要走时,房里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不是陈进还是谁?听不太清,只听到「寨子」「嫁人」几个字眼。
韩奉愣在原地,像是被蒙起头打了几拳,做贼似的,踮起脚尖往门外退了几步,视线盯着门缝,关得紧,看不到人。
光天化日之下,有什麽见不得人的事?韩奉下意识想逃跑,在外挣扎了一炷香的时间,又回到她绣房前。韩奉贴着耳朵听了一会,里面没声了,敲响了她绣房的门。
连见了皇帝,心跳都未曾如此快过。他既担心沈卿雪开门,看到二人神se异常,又担心沈卿雪不开门。
「公公,你回来了?」
所幸门还是开了,她穿着一身灰白的葛麻棉衣,头发也齐整,但脸上有些泛红,眼睛水汪汪的,似是哭过了。
「嗯……回来了……」
两人衣服都穿得齐整,陈进坐在织布机旁,收着袖子烤火。韩奉左看右看,桌上刺绣的竹绷,看起来是刚放下的,坐垫上的折痕只一人坐过,除了她脸上的红,没其他奇怪之处。
韩奉又看了看她,这两抹红,是冻疮,并无异样,觉着自己偷j0狗似的,不免又埋怨她:「没事关门做什麽?」
「生火了,冬天开门多冷啊。」
没等他继续问下去,沈卿雪问:「万岁爷喜欢吗?」
韩奉摇了摇头。
沈卿雪张大了嘴,「那……万岁爷生气了吗?」
绣得好不好,万岁爷犯不着为这种小事生气,韩奉存心还想逗逗她,房里溜达了一圈,去窗边榻上看看她在绣的冬衣,忍着笑说道:「是啊,生了好大气,当场哢嚓了好几个太监,我都被你连累了。」
「公公你没事吧!」
沈卿雪凑到他身边,眼睛盯着他的脖子,韩奉把她钓了起来,又不说话了,侧了侧身子抿嘴说:「断了,又接回来了。」
陈进说:「公公别骗沈姑娘了,断了就断了,哪有能接上的?」
此话韩奉听着有些刺耳,玩笑是他先开的,只能y着头皮接下去,便道:「怎麽接不起来,皇上道友劝他莫生气,使了个法术,就把我们给接回来了。」
「公公,我先去忙了,你们先聊。」
陈进语气闷闷的,也不捧哏。他站起身来,腰间甩出一个荷包。就一眼,韩奉便认出来了,那不是沈卿雪绣的还是谁绣的?
韩奉顿时脸se发白,眼珠子转向沈卿雪,x1了大两口气,似乎是要她给个解释。
但沈卿雪兴致也不高,愁眉苦脸的,侧过身子坐下,就着刚刚的冬衣继续绣着,说:「公公要是没什麽事,我就g活了。给小玉准备新衣裳,还要卖帕子,忙不过来。」
「绣玉和圆姨呢?」
「今天赶场,她们去镇上了。」
「你一个带孩子不累吗?要不……」韩奉吞吞吐吐,试探着问,「我叫人帮你物se物se,你看……」
「公公,虽苗人不忌讳,但按汉人习俗我得守孝,况且我在这过得很好,累是累了点,乡里乡亲的都来帮我,没事的。」
韩奉站了看了一会,她只顾做冬衣,没说其他话说,就是看上去不高兴,韩奉想问却不敢问,又担心是自己的缘故才令她不高兴,心里懊恼,猜来猜去得不出个所以然,沈卿雪b娘娘还难伺候。
回到长官厅,韩奉躺在床上思索着陈进与她的异样,沈卿雪摇摇走了过来,进了另一间房,韩奉跟了过去,只见沈卿雪和陈进正搂抱在一块,吓得醒了过来,身上一身汗。
桃婶喊着「吃饭了」叫他去用晚膳,他懒懒躺着不想动身,她直接把饭菜端了进来。永保苗疆的汉人也跟外处不同,没那麽规矩。他吃了两口吃不下了,但从不浪费,就只闷头苦吃,饭菜在嘴里什麽味道都没有。沈卿雪的模样老在他面前晃悠,他不知道他是怎麽了,老想着她,睡着了醒了还想,一阵燥热滑过他的腹部,身t的感觉令他烦闷不安。
桃姨忽然又喊:「沈姑娘求见公公。」
「哒」的一声,筷子落在地上,梦似乎还没醒,沈卿雪走到他面前,两只手握在围裙前,似是有什麽话要讲。他愣愣看着她,深x1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陈进从门後绕了出来,一同站在他面前,「公公,我求您一件事……」
「不必再说了,说了我也不答应,苗人与汉人本就不可能。」他瞪了一眼陈进,把筷子重重砸在桌上。
沈卿雪望着他,眼泪滑落到腮边。
每次见到她的眼泪,韩奉便慌张,连忙侧过眼睛道:「我要去休息了,你有什麽事明日再说。」
待他们出来後,沈卿雪说:「公公怎麽知道你与风禾的事?」
「公公是东厂出来的,什麽不知道?听说在京城,有大臣跟夫人在床上说句话,第二日就被皇帝问话了,可不可怕?」
「可公公不帮忙,少主也不在,风禾被他丈夫打成那样,谁还能帮她做主?」
「不管公公管不管,这事我管定了。」
「你拿什麽管?」沈卿雪埋怨道,「只能找阿方了,他鬼点子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