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剧情
长安城已宵禁。
城中某处安静狭窄的小巷里,长靴扣地的声音被衬得格外明晰。一个白袍高冠的道子背负长剑,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并不担心是否会被夜巡的卫兵发现。
他宽肩窄腰,姿态出尘。背上的剑鞘镶金嵌玉,一颗明珠被嵌在中央;但奇怪的是,他的剑穗却朴实得有些过分,只是几条缎带细细编成,连一枚玉饰都没有串上。
这把极有特点的剑,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剑主人的身份。
三十尺外。
墙头上缓缓探出几个蒙面的脑袋。其中一个指着那道子,朝同伴打了几个手势,得到同伴肯定的颔首后,他握上了腰间刀柄。
小巷里的道子正是顾青岸,长安名剑场上风头正盛的一个气宗。有人雇凶杀他,出了大笔银钱,找了一批不要命的杀手——可半个月过去,这伙人离奇地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个顾青岸身边,总有人在。
直到今日,才终于逮着他落单。虽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大晚上地一个人出来游街,或许这根本就是个陷阱——但这不重要。黑衣人知道自己的速度很快,只要从这儿跳出去,手起刀落取了他的性命,这该死的一单就……
“嗤——!”
他的思考戛然而止。
铁剑厚重的剑锋从他颈部穿过,又带着浓重的血色从另一侧穿出。不知何时,一个布衣剑客跃上了墙头,毫不客气地对黑衣人们展开了屠戮!
他的铁剑足有数十斤,使起来大开大合,势不可挡,活活将几个黑衣人绞成了碎块——滚烫的血溅上他面无表情的脸,他没有管,只是把沉重的铁剑“当”地顿在瓦上。
直到这时,之类,洛饮川听不懂,只是觉得那两人似乎聊得很投缘……
不,不用似乎了。他们已经投缘到师兄半夜可以为了不吵他,转而去吵秦先生的地步了……
甚至还可能睡了同一张床!
洛饮川愤愤地挖了一勺鸡蛋羹塞进嘴里,却又不敢把生气的表情摆在脸上。
顾青岸只当没有看见,神色自若地吃完东西,揉搓了一下小师弟的脑袋。
“打起精神来。今天的对手不好应付,要辛苦你,”顾青岸道,“他们队伍里也有个剑宗,你得看住他。”
洛饮川抹了一下嘴巴,再抬起头时,已然进入了状态:“没问题。”
顾青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秦溯溪亦准备完毕,给琴弦上好了松香,自隔壁房间缓步出来。三人各自打点好行头武器,朝名剑大会会场走去。
今天的对手是一组剑蓬秀,队里的剑宗持一把新制式的长剑,背上还背着一对轻重双剑。
夜话白鹭,最受剑宗欢迎的装饰品之一。
洛饮川忍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顾青岸见状,了然地问了一句:“喜欢那个?”
洛饮川移开眼睛:“不喜欢。又不能抽出来用,花纹不好清理,背着还很重。我的剑已经有二十七斤了,才不要那个。”
顾青岸失笑。这小东西不打自招了一大串,是想说服谁呢?
“你的剑比它威风多了,”顾青岸道,“缠住那个剑宗,他的剑路不擅进攻,应当拼不过你。”
“好!”
这时,随着开场的一声鼓响,海雕长啸一声,飞扑向顾青岸;洛饮川则如离弦之箭,直攻向场地对面的剑宗!
那剑宗本想与队友一起限制顾青岸,不料洛饮川来得如此快,他只得提剑回防!
便硬生生被按在了场地一头。
另一头。
蓬莱弟子从空中俯下,带着潮声的三掌向顾青岸击出;而顾青岸在气场中从容地辗转腾挪,身上白衣长带如昙花一般散开,却连一根纱线都未被蓬莱弟子碰到。
堪称俊俏的身手!
擂台下,呼声四起。气宗顾青岸的场次是公认的好看,他的剑足够强,姿态也足够赏心悦目——与此同时,跟着他的那个小师弟,则是出了名的“疯”。
这不是说洛饮川神智有损,相反地,少年人在赛场上十分冷静。
疯的不是人,而是剑。
“当!!”
洛饮川沉重的铁剑正面对上剑宗弟子的剑锋,大开大合,猛力疾攻,无比强横的剑意教那个习惯缠斗的剑宗弟子颇为不适应,打得也稍显吃力。
偏偏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数道长剑虚影,毫不客气地往他空门招呼;剑宗弟子忙不迭地抬头,只见二十尺外,顾青岸挽剑运气,眨眼又是五道剑气散开。
才看了一眼,洛饮川恶犬般的铁剑又攻了过来,连劈带砍,步步紧逼!
剑宗很快就败下阵来。
喊出“认输”的那刻,铁剑“当”地擦着他的膝盖,刺入他身后的地砖里。擂台所用的地面乃是硬度极高的玄石,此刻竟硬生生被少年凿出了个洞。
“你这打法……”剑宗收剑回鞘,皱着眉,欲言又止,“……戒骄戒躁,否则易伤心性。”
洛饮川收起铁剑,整个人又变得乖巧起来。他很有礼貌地点头,说了一句“多谢师兄指点”,便回头往顾青岸的方向跑去。
软靴跑过擂台,发出了一串“哒哒哒”的声音。
顾青岸在擂台边等他。洛饮川凑近了,如愿听见他说“辛苦了,打得很好”,这才笑了一笑,满脸写着开心。好像比赛赢了对他来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事,还不如师兄一句夸。
秦溯溪看在眼里,很不想记在心上,可是这样的事几乎天天发生,他又被迫强化记忆了。
顾青岸当初在江边说得不错。
今年的名剑大会,他们打得顺风顺水、势如破竹,当真有希望夺魁。
但是真的跟着他们打到最后的话……秦溯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打完比赛就该消失。
总赛程已过三分之二。
正如秦溯溪所希望的那样,逐渐地,他们三人走过的时候,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总有人听过他们的名字;在说书人的吆喝、江湖客的闲谈、信使出翩飞的白鸽脚上,到处都有他们的故事。
秦溯溪对此十分满意。
然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别的声音在悄然蔓延。
“……都死了,我们失败了……”
“剑痕很重。”
“……私下去找了洛小道长,他又不理人。他那个师兄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拴着他?”
“……”
“西北……已经集结……届时,都要死……”
长安下了一场小雪。
擂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尽管很快便被扫去,但寒冷的天气和陌生的质感还是教对面来自南疆的一行人无所适从。
两个毒经,一个补天——很快就认输了,因为寒冷的天气里蛊虫非常不活跃。
“承让,”顾青岸向他们抱拳,“天气不大好。若有机会,待暖和起来之后,我等再来讨教。”
黝黑的苗疆汉子摆摆手,用不大标准的中原话道:“讨教不敢,你们很厉害。我可不想乌噪被砍成两截……再会了。”
语罢,他便带着队友跳下了擂台。秦溯溪微微侧头,不解地问顾青岸:“乌噪是什么?”
秦溯溪瞟了一眼师弟的铁剑:“……应该是他的天蛛罢。”
巨大的蜘蛛跳出来时,洛饮川被吓了一跳。少年人铁剑横扫,直撞在天蛛的螯肢上,发出了一声铿锵金鸣。
天蛛吃痛躲开时,剑锋扫掉了它半条毛腿。
“哦……”秦溯溪点了点头,“可以理解。”
“天冷了,去不去吃涮锅?”顾青岸拍了拍师弟,“师兄请。”
洛饮川没意见。只要跟师兄一起,吃什么都好。
街道上的雪已经化干净了,三人走在街上,不出片刻,便觉得靴上有了湿意。洛饮川不大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抬起头张望几下,试图找一家近些的店铺坐下。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并着一声“闲杂人等回避”的大喊。
有人打马往这边来——洛饮川意识到这一点时,整个人忽地一歪!
“当心!”
顾青岸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到身边。与此同时,一匹高头大马擦着洛饮川的衣角飞驰而过,只差一点就要直直撞上他!
这骑马人不知有什么急事,在闹市区纵马,竟完全不减速!
“没事罢?”顾青岸按着师弟上下看了看,“刚刚有没有伤着?”
洛饮川摇了摇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骑马人远去的方向。
那人依旧没有减速,直奔宫城去了。
“那是官家的马。有急信要送进宫罢,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秦溯溪皱了皱眉,“也快要过年了,但愿一切顺遂。”
“一个年总还是过得的,再大的事,不至于火烧眉毛——这里可是长安。”顾青岸拍了拍好友的后背,示意他宽心。
秦溯溪呼了一口气:“最好是这样。”
说话间,涮锅子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三人走进铺子,要了一个安静的隔间;热气腾腾的铜锅很快被端了上来,洁白的汤汁在里面翻涌,仔细品来,还有药材清苦的气息。
“清汤锅?”
秦溯溪捏着筷子,眉头紧锁。
顾青岸理所当然地瞥他一眼:“清汤锅。”
锅子已经涨开,顾青岸姿态矜雅地夹了几片牛肉烫好,又自然地放进师弟碗里。
“小洛也就罢了,你也吃得这么……”秦溯溪比划了几下,“你不会还滴酒不沾罢?”
“不沾,”这回是洛饮川抢答,“师兄不饮酒。”
一句讲完,秦溯溪和顾青岸都看向他。
“你师兄真不喝酒?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秦溯溪饶有兴趣地追问,“人世走一遭,不做几回这酒中仙,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顾青岸额角青筋一跳:“不是,说谁年纪大……”
秦溯溪哈哈一笑:“反正不会是小洛。”
“秦溯溪!”
洛饮川抱着一碗汤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忽然也想尝尝那酒是什么滋味。师兄自己不喝,也不许他喝,可是,若能喝酒是长大了的象征的话……
洛饮川暗自在心里决定,要偷偷试试。
顾青岸扫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只是喊来小二,要了一壶好酒。他给自己和秦溯溪各斟一杯,意思意思陪他碰了,就把酒壶往对方那里一推,自己又换回了茶。
洛饮川看见师兄偷空对着自己使了个眼神。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师兄是什么意思,顾青岸便向秦溯溪举杯:“溯溪场上辛苦,干了。”
语罢便喝干了自己的茶,空杯一翻,亮给秦溯溪看。
而秦溯溪被他这么行云流水地一通操作,也不好不给他面子,稀里糊涂地也干了一杯下去。洛饮川看罢,终于理解了师兄的意思——顾青岸是个蔫坏的,约他一起给秦溯溪敬酒……敬茶。
于是洛饮川照葫芦画瓢,又给秦溯溪灌下去好几杯。
上好的酒醉人,上好的气氛也醉人。秦溯溪高兴,醉得也极快,当他开始用筷子敲击杯盘,朗声高诵太白先生的新诗时,顾青岸再绷不住,笑着斥了一声“醉鬼”。
“酒有甚好喝的,喝多了便这样,不知今夕何夕,”他拿过酒壶,给洛饮川倒了一点,“好奇便试试,真没有什么好味道。”
洛饮川的小心思被师兄看穿,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才垂头去看酒杯。
他师兄真的只给了他一点——堪堪把杯底淹没,透明的液体在白瓷杯中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洛饮川想了想秦溯溪喝酒的样子,学着他拿起杯,豪迈地一饮而尽。
“——咳咳!!”
滚烫热辣的酒液入喉,烫得洛饮川倒抽一口气,呛了个天昏地暗。
顾青岸在旁边笑得肩膀乱颤,适时递过去一杯凉好的茶。
洛饮川像得了救星,“咕嘟嘟”地连灌了几口下去,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只是五脏六腑还是热,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杯子。片刻之后一低头,忽然发现这只杯子就是方才师兄用的那一只……
两抹飞红登时爬上了脸颊。
顾青岸好笑地看着他:“这么一点就上脸了啊,今后可切莫喝多了。”
“嗯……”洛饮川支支吾吾,眼神好像被粘在了杯沿上,“师、师兄……”
“嗯?”顾青岸动作自然地换了个新的杯子。
“……”洛饮川顿时松了口气,“没事了。”
顾青岸便笑了一声。
“现在信了罢,酒也没什么好喝的,”他拍着师弟的脊背,“贪图杯中物,人生才是少了许多乐趣。”
“你……你懂个屁……太白先生醉后信手作诗三百篇,篇篇精妙绝伦……嗝,”秦溯溪醉眼朦胧,嘴巴却不停,“哪有你这样的,自己不……不喝,还不让别人喝……”
顾青岸摇了摇头,只好把刚刚拿开的酒壶还给他,转而招呼师弟吃东西。
“吃菜,溯溪现在东西南北不分,想来也没那个心力跟咱抢涮肉吃。”
“……这就是你嘱咐肉片慢些上的目的吗?”
“嘘……”
“顾青岸,我听得到!……明日你休想要梅花三弄!!”
酒过三巡,天也黑下去,三人才从酒楼出来。
“快宵禁了,”顾青岸道,“得快些回去了。”
洛饮川“嗯”了一声。
秦溯溪醉得有些厉害,顾青岸干脆问酒楼借了马车,自己驾车回客栈,并约好明日再来还。他把师弟和秦溯溪安顿进车里,刚刚赶着马走起来,迎面便来了一队夜巡的金吾卫。
顾青岸眉梢一挑,让了路教他们先过,心里却有些不解。现在虽说将要宵禁,钟楼却还没敲,怎么金吾卫就已经开始巡街了……
莫名地,他心中泛起一丝不安。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
洛饮川缩在车里,听着车轮咯吱咯吱的细响,满脑袋都是师兄。
其实顾青岸也曾喜欢喝酒——他会品酒,只是易醉。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顾青岸刚从山匪手里救下小洛饮川,将人带回华山拜师。只是他救人的时候并不顺利,这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在半夜饮酒。
他不欲带坏当时才十二岁的洛饮川,便只挑小孩睡下之后喝;但他不知道,那段时间,小洛饮川根本无法睡熟——他夜里拍开封泥的声音,甚至摔碎酒坛的动静,都被洛饮川听见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借酒浇愁,人之常情。坏就坏在有一日,顾青岸喝得半醉,却在夜里遇袭!
洛饮川忘不掉那夜。他们宿在小城中一座客栈里,明面上瞧着该有的都有,半夜却有恶徒劫掠住店的旅人。这伙人应当是地头蛇,动起手来根本无人示警阻拦。恶徒们见顾青岸瞧着才刚及冠,身边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以为自己碰上了软柿子,还没过夜半三更,便持着大刀斧头踹开了房门!
这回不巧,顾青岸喝了点酒,剑招便失了准头。他勉力招架着恶徒们的攻击,让洛饮川快些躲起来;可出乎他的预料,那小孩三两下便找出了行囊里平时处理动物用的匕首,转身刺进了一个恶徒的侧腹,狠狠剌开。
滚烫的血撒出来,溅了他半身。
十二岁的孩子本就没有什么成型的善恶观念。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杀了人,但没有觉得这跟杀一只兔子或鹿有什么分别。
顾青岸看得愣了一下,又被人从身后刺了一刀。待他回过身追击时,那人已经跳窗走了。
八个人前来围杀他们,三个人跑脱。剩下的都死了。
顾青岸伤得不轻,但确认安全后,他仍是先去看洛饮川有没有受伤。满身是血的小孩乍看上去极其骇人,仍是不怎么说话,好在问一句能答一句,应当是没被吓出个好歹。
那之后,顾青岸再也没有醉过。
就连回到门派之后,师兄弟邀他宴饮,他也推说戒酒了。六年过去,说滴酒不沾有些过,但的确是再未超过一杯。
吱呀呀的车声里,洛饮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旧事。在他的记忆里,师兄戒酒之后,总是温和、冷静又厉害,别的小孩得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师兄能给他找来;而和他同一批的小弟子们排着队找师兄师姐们指点剑术时,他的师兄二话不说便带着他下了山,一边游历四方,一边磨砺剑意——
名剑大会,乃是最后一关。
很显然,顾青岸对现在的战绩已经很满意,洛饮川丝毫不怀疑等他们拿到最终排名的那一天,师兄会笑着对他说:饮川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侠啦,可以自行游历了。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翌日。
一局比赛打完,日头才刚刚升高。还未过午时。
冬日里的太阳晒着没什么温度,洛饮川呼出一口白气,把沉重的铁剑负回背后,一如既往地跑回去找师兄。
顾青岸总是站得离他很远,但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
他的师兄站在太阳地里,唇边带着温和的淡笑,好像整个人都有些发光。洛饮川心头一动,忙移开了目光,却又在心底泛起一丝喜悦。
师兄在门里也是出了名的好看——洛饮川刚入门时就听见有人背地里喊他“漂亮师弟”了。也不知有多少师姐妹,甚至师兄师弟中意他,可他总是在外游历,教人有想法也逮不住。
后来漂亮师弟熬成了俊美师兄,顾青岸还是没被什么人逮住。仔细想来,这六年,他身边只有自己。
洛饮川走到师兄身边,如愿得了一句夸奖。顾青岸觉得今天师弟似乎比往常还要高兴一点,像个雀跃的小动物,不由得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想去逛长安城么?”他问,“下午那一局弃赛了,溯溪有事。想玩便去玩,若不想,师兄带你排几局二对二。”
洛饮川毕竟是少年心性,纠结了没一会儿,便选了去玩:“出城好不好?捉两只野兔来,烤好了分给溯溪先生。”
“难得你还惦记他,”顾青岸失笑,“不过不必了,他晚饭应当也回不来。”
洛饮川还想追问,却见师兄抬手示意了一下外面,意思是不方便在这儿说。
离开了大赛会场,沿朱雀大街向外走。顾青岸按下了之前的话题,给师弟买了些吃食玩意儿,一直到出了城门,放眼望去见不到人影,他才道:“溯溪进宫去了。昨夜来的鸽子,他早晨才瞧见。”
洛饮川张了张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进宫?进的是……那个宫吗?”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示意了一下北边。
“是,”顾青岸点了点头,“也没什么奇怪的,长歌门人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许是同门有什么消息想给他……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明天的比赛,我们得继续弃权。”
洛饮川听罢,闷闷地“哦”了一声。好不容易打到现在的成绩,忽然告诉他要弃权,小少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顾青岸适时拍了拍他的脑袋:“但兔子还是猎得的。要马么?”
少年人毛绒绒的脑袋在他掌心下摇了摇:“不要。”
他又不是那群笨重的骑兵——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空手抓兔子了!
况且长安醉蝶林里,可不只有兔子。洛饮川轻轻一跃上了树梢,如愿地瞧见百尺之外,有一点晃动的火红尾尖。
天冷了,说不得要给师兄攒一条狐狸围脖!
洛饮川怀着这样的心思,窜了出去。
与此同时,宫墙之内。
玄宗皇帝终于接受了范阳节度使起兵造反的事实,一日之内,风云突变。
布防洛阳的旨意很快传出,朝野上下争论之声四起,但最终绕不开布防、募兵……迎战反贼安禄山!
秦溯溪眉头紧锁,他没有官职,也不能到朝上旁听,只能光看着其他同门从里面递出来的消息忧心。这些消息里有高层的决策,也有前线的战报,安禄山已经攻向洛阳,当务之急是守城……可是,临时募来的兵,怎么可能是安禄山那训练有素的狼牙兵的对手!
“一定要守住洛阳……”秦溯溪的手在地图上摩挲了几下,“若败,退守潼关——潼关不能破,否则长安……”
危矣!
信鸽扑扇着翅膀,此起彼伏地传递消息;信使也几班轮换,不停地将急信送往各处。高高的宫墙之外,百姓还不知山雨欲来;而宫墙内,已然紧锣密鼓地开始迎接战乱,与宫外俨然成了两个世界。
秦溯溪借口出去透气,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悄悄地送了一只鸽子去宫墙外。
“去增援洛阳,顾青岸,去那里等我,”秦溯溪喃喃道,“你亦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唐陷落,对罢?”
“……”
顾青岸倚着树,在等待洛饮川回来的空档里,拆了一封信。
他眼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洛饮川许久没有打猎了。难得出来一次,他瞧见什么都想要——结果待他心满意足地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他的师兄牵着两匹好马,在城门外冷着脸等他。
洛饮川一呆,顿时觉得手里的两条狐狸四只兔子都不香了。
是不是他回来太晚,师兄生气了……现在扔点兔子还来得及么?洛饮川胡思乱想着,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师、师兄,我回来啦。”
好在,在看见他的时候,顾青岸眼底又泛起了一丝笑意。
“怎么打了这么多,不沉么?”他接下少年的战果,将其放在了马背上,“可惜暂时没时间处置了。包裹我已经收拾好,得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洛饮川眨了眨眼,十分不解,“明天的名剑大会真的不打了?”
“不打了。说不定……之后的也不打了。”顾青岸顿了一会儿,方才那一丝笑意又消失了。他本已决定带师弟一起去洛阳,可临到头,却又犹豫起来。
师弟还这么小……只有十八,甚至未加冠取字。
真的要带他去战场吗?自己能不能保护好他?
洛饮川看出了他的为难,饶是少年人再迟钝,也该看出了有要紧事发生。他走过去握住师兄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师兄去哪,我就去哪。名剑不打便不打了,错过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呢。”
顾青岸似乎怔了怔,喃喃地附和了一声:“是,还有明年……”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上马,师弟——我们去洛阳。”
“洛阳?”洛饮川爬上马背,“去做什么?”
顾青岸不答,只是先一步打马奔了出去。洛饮川急忙催马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城外的官道。
道路上,已经留下了无数混乱的蹄印——近日有许多马匹从这里跑过,将路上的浮土都踏实了。
“范阳节度使起兵造反,我们是最快得到消息的一批,希望来得及,”顾青岸道,“此去是守洛阳城,且很有可能守不住——饮川,你怕不怕?”
洛饮川怔住,他路上想了很多可能,但都没有猜到会是这个理由!
“洛阳……打仗了?”他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会如此,一点消息也没有!”
“有消息,只不过被捂在了宫里,”顾青岸一叹,“还有当地的百姓,他们也知道……可他们知道没有用,一封信从洛阳寄到长安,得花半个月。更别提洛阳现在定然封锁,寄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官兵呢?不去支援?”洛饮川皱起眉,“我不怕打仗,但若只是我们两个……”
该如何与军队对抗?是否应该等唐军一起?
顾青岸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提起了旧事:“还记得瞿塘山口那天吗?”
“怎会不记得……师兄从天而降,从山匪手里救下我,”洛饮川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回复道,“那一刻我觉得没有人比师兄更厉害了。”
顾青岸没有回头,轻轻笑了一声。
“包围你们的山匪开始不过几十,是我一时犹豫,才给了他们集结的机会,”顾青岸道,“若我一开始便出手,你的父母也许不会死。”
“……”
洛饮川握缰绳的手猛然一紧。
“当时的我,亦觉得一个人无法同他们几十个人对抗,想找一个更周全的法子救你们;但后来我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了,”顾青岸平静道,“饮川,趁你还握得住剑,有一分力便用一分力。”
“总要将剑挥出去,才知道结局如何!”
“你愿往洛阳?”
大明宫内,上了年纪的朝臣皱着眉,半是赞许半是忧心地看着自己的后辈。
秦溯溪向师叔恭敬地一揖,抬起头时,眼神坚定:“晚辈愿往,还请师叔成全。”
“……罢了,”朝臣叹息一声,差人拿来一叠书信,“去的时候,将这些带上,交给洛阳守军。高将军已开始集结长安兵力,撑过这几日,便好了。”
“是。”
秦溯溪接过信,最后看了一眼年迈的师叔,却最终没有道别。
还会再见的,何须道别?
长安上方聚起了乌云,仿佛又要落雪;可在那云的间隙里,仍有丝丝缕缕的天光,挣扎着扑出来。
秦溯溪顶着凛冽的风,过潼关,直奔洛阳。
还未到洛阳,沿途就已有战乱之象。
秦溯溪遇见了四处集结的义军,也遇到前来支援的唐军。洛阳城外硝烟弥漫,城门紧闭,正负隅抵抗。
狼牙大营就驻扎在城外三里,范围极大,安禄山在此屯兵数十万,势要一举拿下洛阳。
秦溯溪勒马停下,思考该如何绕过狼牙入城去;忽然,他眼角划过一抹亮光——有人放了信号烟火!
烟火的位置离狼牙军营不远,就在侧翼营地旁。这一道信号让狼牙兵肉眼可见地动乱起来,一小股一小股地往那边去了。
出了什么事?
秦溯溪观察了一会儿,便干脆地纵马绕向另一方。狼牙兵被引走,恰好给了他一个通过的机会,无论那头出了什么事,这个机会都不容错过!
如果动静能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轰!!”
仿佛是祈祷起了效,巨大的爆破声传来,将秦溯溪的马儿都吓了一跳!秦溯溪身形一晃,急忙拍打马鬃安抚,艰难地稳住了平衡。
不料须臾之后,又是几声巨响!
冲天火光在西边的狼牙营地蔓延,与此同时,嘈杂的喊杀声传入他的耳朵。
马再度受惊,任凭秦溯溪如何拉缰,也不再听他的指令;眼见着马匹就要冲向狼牙营地,秦溯溪实在无法,只得按住怀里的信件,翻身跃下马背!
“呃……!!”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摔得脑袋一阵眩晕,“好痛……”
“什么人!”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秦溯溪心里一沉,忙抬起头看——只见受惊的马匹引起了狼牙巡卫的注意,那健壮的巡卫提起马刀一刀斩下马首,继而很快发现了他!
逃!
秦溯溪瞳孔骤缩。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身体便先迈开了步子,往有掩蔽的林下逃去!
狼牙巡卫很快便招呼了同伴跟上来。秦溯溪咬着牙奔跑,可他的体力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西域蛮兵;秦溯溪只能借着树木,用尽浑身解数阻拦蛮兵的去路,试图甩掉他们。
但此举收效甚微。不过两刻钟,秦溯溪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就开始缩小,他的体力也要跟不上了……秦溯溪大口喘着气,暗自伸手握住了琴中剑的剑柄,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
“嗤!!”
随着树木被晃动的窸窣轻响,有什么人忽然自林中窜出,干脆利落地切开了为首的巡卫的喉管!
“呃啊啊啊!狗……日的……逮住他……!”倒地的巡卫一边咳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
他的同伴立刻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攻去。那人瞧着不大,体型也不强壮,手握一把古朴的铁剑,与狼牙兵的马刀全力相击时,会发出厚重的嗡鸣声。
“溯溪先生,”他冲秦溯溪大喊,“跑!”
“……小洛?”
秦溯溪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怔了一下,却没有依言逃走。
“铮”地一声弦响,正在奋战的洛饮川忽然觉得周围压力一轻。熟悉的淡青色音域在他周围铺开,身上的伤口也止住了血。
恍惚间,洛饮川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的擂台上——
“当!!”
洛饮川举剑悍然斩下,铁剑这次一举击碎了马刀,并将马刀之后的狼牙兵一齐斩开!
血肉飞溅。
洛饮川并不介意这个,反而在秦溯溪的帮助下越战越勇,半刻钟后,狼牙追兵已被他全数击杀,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小洛……真的是你,”秦溯溪收了琴,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刚刚有没有伤着?”
洛饮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摇了摇头:“我没事。驰援洛阳的义军驻扎在这附近,师兄远远地瞧见有马匹,便差我过来看看……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溯溪先生。”
听见顾青岸也在,秦溯溪松下一口气,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我就知道他会来……他还好么?”
洛饮川伸出手,示意秦溯溪看狼牙营地里烧起的大火:“师兄在那边。爆炸是他们做的,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知道。”
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语气里的担忧,简单解释一句后,就将秦溯溪带回了义军营地。这营地就在山中,与狼牙营近在咫尺;地方不大,设施也简陋,看得出搭建得极为仓促,是紧急到了火烧眉毛才随意清理出一块空地、搭出一些营帐灶台凑合一下的程度。
洛饮川带着秦溯溪去见了义军统领。那是个退伍的天策老将,这些日子大家都叫他老李头。老李头原本在洛阳住得好好的,开了个铁匠铺,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却不料有一日醒来,城外竟是大军压境。
他集结了一批洛阳附近的江湖人,带着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要进城?这个节骨眼上可不好进,”老张头听完秦溯溪的话,皱起了眉,“办法是有,但得过上几日。你先在营里待一会儿罢,想来你那信也不算太急,城里现在算得上急的,只有粮草和兵……”
话说到一半,外头传来一阵嘈杂。
“老陈!老陈呢?!”有人急吼吼地大喊,“快他妈的抬个担架来!”
“死不了,”亦有人语调冷静,“死了赔你一个。”
那个声音混杂在一干人的吵闹里,本不容易听见,可洛饮川和秦溯溪都一齐转过了头。
“师兄!”洛饮川先反应过来,哒哒地向那边跑去,“师兄,没受伤罢?”
顾青岸看见师弟,向他露出一个笑来。他道了一声“不要紧”,便跟着队伍一起,把伤员送去了医师老陈的帐篷。那伤员似乎被爆炸的余波伤到,半身是血,口子被顾青岸用一块不知哪来的布按着,好险止住血。
秦溯溪也跟了上来,抱着琴钻进帐篷:“我可以帮忙。”
顾青岸一时不敢松手,只在擦肩时与秦溯溪轻轻一撞肩,权做打过招呼。
“洛阳如何?”秦溯溪问,“还能撑几日吗?”
“目前看来还好,安禄山试攻几次,都没有得手,”顾青岸简短道,“我们在想办法干扰他的后勤,刚刚去炸的就是粮草营。”
“好!”秦溯溪抚掌称快。
“……但是也没炸掉多少,恐怕造成不了多少威胁。”顾青岸诚实地补充。
“……”
秦溯溪自言自语地宽慰:“没事,烧掉一点算一点……”
他了解完局势,便自请留下照顾伤者。顾青岸和师弟简单处理好伤口,便先一步回自己的营帐了。他们得去再铺一张床,营地里帐篷不多,秦溯溪得来和他们挤一挤。
两块长木板,简单钉上几根床柱,再垫上些稻草粗布,便凑合成一张新床。洛饮川抱着被褥过来,冷不丁看进了附身铺稻草的师兄的领口里——胸脯中间显出一道引人遐思的沟壑来,被刚系好的绷带勒紧了,好像饱满得要溢出来……
洛饮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窜上脸的热意:“师……师兄,你的里衣?”
顾青岸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师弟说的事。他神色如常地解释:“战场上没有干净绷带,便扯出来凑合用了。”
他方才回来时,用来帮人按住伤口的那块布就是。洛饮川远远地见到,已经被血泡透了。
“那应该是洗不出来了……”洛饮川轻咳一声,“待以后换新的。”
“洗不出来的衣服还少么?”顾青岸笑着打趣他,“以前给你洗衣服,隔三差五就搓不出来;偏你还喜欢穿白……后来才会一次备好几身一样的。不说别的,你现在这件便可以直接扔了。”
洛饮川低头一看,道袍上的确斑斑驳驳全是血迹,看不出原貌;他遗憾地“哎”了一声,整个人像个委屈的小犬似的耷拉下来。
他觉得师兄穿纯白道袍的样子好看极了,于是他也喜欢穿白——但顾青岸是气宗,即便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他也只是伤处染了些血迹;而洛饮川自己练的是近身缠斗的功夫,穿着白衣战斗,往往结束之后,衣服便脏得不能看了。
“算了,就这么凑合穿罢,换了也会再弄脏……”洛饮川也知道自己打架的习惯,包裹里仅剩的几身新衣,他还想留到仗打完再穿呢。
顾青岸对此没有异议。他放好给秦溯溪的寝具,翻出皂角扔给他:“那便去洗洗你自己。都成小花猫了,瞧瞧你那头发。”
少年人的黑发被血黏住打绺,成了个毛扎扎的小刺猬。顾青岸都不想摸他的脑袋了。
洛饮川讷讷地答应一声,拿着皂角,转身往营地外的小河跑去。
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
顾青岸目送少年的背影远去。直到这时,他眼底才露出了一些难过。他对秦溯溪说叛军暂不敢攻城,对小师弟说战争会很快结束;可这些轻飘飘的话背后,是二十万蛮兵集结的威胁,也是朝廷迟迟不作为,至今才开始集结兵力的无奈。
顾青岸忘不了自己在阵前,远眺绵绵不绝的军队时的刹那心悸;也自那一刻起,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平。
他十八岁时在干什么?——带着小师弟游山玩水,在瀑布里练剑,在江湖上跑镖,虽居无定所,但自在洒脱。
而他十八岁的小师弟,已经被逼着在血和泥里滚了一圈。如今暂只是沾了一身血回来,再打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顾青岸不敢想。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
守城的战役打了半个月。
洛饮川随师兄初到洛阳时,义军营地里集结了上百义士;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了二十来个。帐篷倒是空出来许多,足以分到一人一个,但是谁也没有提出要搬。
这好似成了所有人无言的默契。
上午还一起聊天、相互宽慰的战友,下午便不见了——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死在战场上的人什么也留不下,除了同伴心里那点微末的念想。
洛饮川日渐变得沉默。
他开始不太愿意同旁人交流。虽然他的话本就不多,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连溯溪先生都有些不敢见了。只要一开口,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会不会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见不到对方了?这会不会是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就如他的父母一般。一家人和乐美满的样子还印在心里,下一刻,却飞散如泡影。
洛饮川感到恐惧。不是害怕受伤战死,而是怕……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远去。
“师兄……这仗什么时候结束?”
难得两人都不巡夜的晚上,洛饮川躺在床上,终于开口问了出来。秦溯溪忙着照顾伤者,干脆住到了医疗帐篷,于是这帐里只剩下他们师兄弟二人。
“现在还看不见结束的迹象,”顾青岸平静道,“安禄山已是板上钉钉的反叛,没有收兵的余地;而我们身后就是东都,一步都容不得退。”
“这场仗,总要打到一方山穷水尽为止。”
“……”
洛饮川良久没有说话。
顾青岸便开始反省自己的话是否太直白了些。他小心地调整措辞,尽可能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充满希望:“之前是大明宫里那一位不愿信。如今战报该教他醒来了,各地力量亦开始集结,我大唐底蕴深厚,断不至于被这二十万逆贼逼至绝境……”
“师兄,”洛饮川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师兄的大道理,“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顾青岸便住了嘴,静静地听师弟说话。
“大唐如何,轮不到我忧心;安贼如何,我也管不了,又不能现在冲出去给他一剑,”少年人打开了话匣子,气急之余,似乎有些哽咽,“我只是想……只是怕……”
只是怕有一天醒来,发现师兄也不见了。
这话说出来太矫情,洛饮川把句子咬在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一片沉默中,他听见顾青岸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的。饮川,这是人之常情,”他轻轻哄道,“告诉师兄,你想离开吗?从战场离开,今后远离这一切?”
洛饮川一愣。待反应过来时,几乎要被他师兄气笑出来。
顾青岸怎么会觉得他是怕死——他整个人从心法到剑招,哪一点像个会怕死的?!
洛饮川丝毫不怀疑,这时候只要自己表现出一丁点犹疑,就会立即被师兄送走——战事只在洛阳城,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抽身回华山,依旧是不难办到的事。
可是他怎么能走……怎么敢走!
简陋的床铺发出了“咯吱”一声,紧接着便是下地的动静。洛饮川一步一步走到了师兄床边,又不敢贸然坐下,只好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顾青岸也动了。他坐起来,不自觉地摆出一个端正的跪坐姿势,表示自己做好了认真倾听的准备;也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十八岁的少年人竟是这么高了……甚至给了他一种不合时宜的压迫感。
“师兄,你当真不知我在怕什么吗?”洛饮川平静道,“我有时觉得你真的很会装傻,就像你假装不知你的剑穗是谁做的、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些师姐妹们给你的玩意儿都哪去了,假装不知道我心悦你……”
顾青岸的眼睛猛地睁大!
“……我不是小孩了,师兄,”洛饮川垂着头,“你看,我跟你一般高了。可你还把我当那个十二岁的小崽子。”
“……”
顾青岸的脑袋被这一段震得“嗡”了一声,好半天才不大清醒地开口:“饮川……的确是长高了……”
还没说几个字,他就窘迫地住了嘴。没有比这更糟的发言了——顾青岸咬了一下嘴唇,觉得自己可能是天底下最差劲的兄长。
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明天还要打仗,自家小孩半夜不睡觉给他来这出……情感问题可以换个时间谈吗?
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洛饮川顿了顿,再张口时,的确换了个话题。
“对面帐篷住的是个点心师傅——他曾经是——很胖,一点儿不像能打的样子,私下教了我好几个菜式,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作为回报我告诉他太虚剑意的吐纳心法,可他好像并未听懂。”
“他也没机会懂了,昨天就没有回来。”
“跟他一个帐篷的是个养马人,算半个兽医,教过我一些识别草药的方法。我问他那是治什么的,他告诉我治马匹窜稀,人吃了不一定有用,但保底不会吃窜稀。打仗的时候他拿着大棒,给马正骨用的,后来被狼牙兵一刀劈折了,连人带棒一起。就折在我旁边。”
“还有隔壁帐篷的一姑娘,从西湖边来的,剑使得还凑合,因为重剑很重所以只带了轻剑来。她念叨了不下十次早知道拖也要把重剑拖来……师兄,你后来见到她了吗?”
“叶依依,我知道,”顾青岸接道,“她……很勇敢,我眼见着她越过拒马冲进军阵里。”
这个力气有些小的藏剑姑娘是站着死去的。两把长枪交错将她支住,她始终牢牢握着它们,狼牙军许久也无法掰开她僵硬的指头。
“若将我送走,”洛饮川看着师兄,一字一句地道,“师兄是打算一个人回来,再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觉得我瞧不见,就不会伤心、就可以像个稚子一样,以为师兄只是远行未归,是吗?”
“……”
顾青岸无法反驳。
因为他的的确确,有那么一瞬间这么想过。
但这不是洛饮川想要的。他的小孩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教顾青岸猜不透了——他甚至不知师弟半夜爬起来朝他发一顿火到底是为什么。
“那你待如何?”他无奈地问,“要留下来,就早些歇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休息不好精神不济的话……唔!”
顾青岸的话头戛然而止。
洛饮川不耐烦地贴近了,吻上了师兄喋喋不休的唇瓣。在他过去的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有一刻钟比现在更不想听师兄开口——既然听不明白,那就不必明白了,左右师兄不可能咬他。
至于会不会讨厌他……洛饮川不想管了。
说不定明天回不来的就是他——或者他师兄,谁都可能——如果说这就是生命中的最后几日,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亲吻他的爱人?
哪怕是单方面的。
洛饮川感受着师兄根本没有用力的推拒,不管不顾地将舌头探进了他的嘴里。
顾青岸不知道怎么办。
他已经思考不了任何事,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师弟的力气早已超过他,而他也不能运气反抗,这会真的伤到师弟。
结果就是洛饮川将他按在床褥上脱下了衣裤,亲吻他裸露在绷带以外的身体,并且……含住了他的阴茎。
顾青岸不愿意,但在高热潮湿的口腔刺激下,他可耻地勃起了。
洛饮川对他所做的,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含弄。少年人根本没有经验,看话本子知道了这事儿可以用嘴,却没有学到任何技巧——然而,就只是这样含着,都足以让顾青岸失去思考的能力,反弓着腰背,几乎要丢盔弃甲。
“别……饮川,吐出去,”顾青岸无措地向后躲,“那处脏……哈啊!嗯……”
洛饮川不想理他,狠狠地吸了一下嘴里的玩意儿,再次成功地让师兄闭了嘴。
但片刻之后,他又有些后悔。师兄忍受不住时就会咬自己,免得发出那些糟糕的喘叫;可他大约不知道自己叫床的时候有多诱人,洛饮川光是听着,就已经硬了个彻底。绷在裤裆里都勒得难受。
那声音像发情的狸奴一样,隐忍又甜腻。
顾青岸的尺寸很可观,完全勃起之后,少年能含住的部分只不过半。洛饮川本能地想教那物再捅深些,不断试探着角度,最后竟无师自通地给师兄做了几次深喉。
喉口软肉挤压到冠头的刹那,两个人都闷哼了一声。洛饮川是疼的,伴着一阵干呕似的痉挛;顾青岸则是爽的,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紧致灼热的刺激,被喉口一夹,竟就这样颤抖着交了精!
洛饮川被这一股浓精呛了一下,本能地吐了嘴里的东西;结果没有泄尽的残精尽数喷到了他的脸上。洛饮川眨了眨眼,觉得眼皮一沉,应当是有东西挂了上去,精液特殊的腥膻味在同时淹没他的感官——从内至外,每一处。
洛饮川倒是不介意,毕竟是师兄的东西,总比什么血液碎肉来得干净。
但顾青岸不这么觉得。他从高潮后的失神里缓过来的法的操弄搞得又痛又爽,听见他不住地问“好不好”,便胡乱点了头。
他点了头。
然而洛饮川说的是:“师兄,做我道侣好不好?”
得到答案的洛饮川欣喜万分,连带着胯下的造孽玩意儿都涨大了几分。这么大的东西,无需刻意去找,都能准确刺激到顾青岸最要命的地方,操得顾青岸眼前阵阵发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这小子凿穿了。
洛饮川忙里偷闲,捉住师兄绞着床褥的手,十指相扣。
“啊啊啊!饮川!不……!不要……呜啊……!!”
最后几十下,他操弄得极快。不过十来下,他师兄就被顶得口涎都收不住,翻着眼睛抽搐着射了个干净,精水全喷在自己的腹肌上。
而洛饮川被不规律地痉挛的后穴夹得头皮发麻,低喘一声,也将精水交进了师兄深处。一时间滑腻的液体充满了柔软的肠道,又慢慢地顺着洛饮川的茎身往外流。洛饮川抱着师兄轻轻摇晃腰臀,用软下的茎身摩擦那肉道,直到他师兄终于从眼前发黑的高潮里回过神来,无力地推了他一把。
“起开。”顾青岸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在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的年纪,他终于半推半就地失去了他的童子身——体验糟糕得令人发指,对象也是难以言喻。
……他被还没及冠的小崽子操得神志不清地丢了,还两次。顾青岸抬手遮住眼睛,简直是不堪回首。
而罪魁祸首静默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从他里面撤了出去。离开时肠肉挽留似的一夹,弄得洛饮川轻嘶了一声。
“……师兄。”洛饮川小心翼翼地拱他。
顾青岸不知道这小家伙还有什么脸跟他装可怜,可是……好罢,他吃这一套。
“去洗干净,然后明天留在营地歇息……老李头他们问起,就说我伤口裂了,”顾青岸无力道,“明天你不会想去打仗的。我也不去。”
“哦……”
得知顾青岸一上午没出帐篷的秦溯溪非常担心。
洛饮川按照师兄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告诉溯溪先生师兄是伤口裂了,结果秦溯溪听完,毫不犹豫地往顾青岸的帐篷走去。
“他那伤还是我给包的,伤成什么样我不清楚?”秦溯溪眉头紧锁,肉眼可见地急了,“你师兄意识清不清醒?出血么?有没有发热?”
“溯溪先生……”洛饮川支支吾吾,眼见着秦溯溪就要走到帐篷了,他心一横,几乎要坦白出来,“师兄他其实……”
“好得很,就是行走不便,怕到战场去跑不脱。”听见动静的顾青岸掀开帘帐,看似好端端地现身了。
秦溯溪上下打量他一番,方才松了口气:“你这……吓我一跳。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青岸一眼就瞧见好友手里还抓着两瓶麻沸散,也不知是情急之下随手拿的还是没来得及放。他笑了笑,招呼秦溯溪:“进来说话。”
营帐内,昨夜搞得乌七八糟的被褥已经换掉了。秦溯溪径直走进去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也未觉得有何不对……直到顾青岸姿态别扭地从帐篷门口走回来。
他的中衣也没有系紧,好死不死在这时滑开来,教秦溯溪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处刺眼的红印。
“……”
秦溯溪一时语塞。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干这档子事儿?!
还是在营地帐篷里!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有没有人听见,再退一步,就算没有吵人清梦,这两兄弟就没有考虑过他可能会突然回来吗?!
顾青岸看着好友发青的脸色,便知道他已经看明白了。他轻咳一声:“溯溪?来都来了,有缓解肌肉酸痛的方子么?”
“……”秦溯溪抹了一把脸,“忍着,至多三日便好了。你们……完事之后洗过了罢?”
“那是自然。”
“那处不红不肿不出血?……小洛我没说你,顾青岸说话。”
“……这我又看不见,倒是觉得有些热痛。”
“妈……”秦溯溪深吸了一口气,“待会儿给你拿点消肿的药膏来自己涂。这几日别出去了,知道的知道是你把你师弟睡了,不知道的一看还以为你被轮了一晚上。”
洛饮川被这段直白的抱怨搞得小脸一红,顾青岸揉了一把师弟,神色如常地回敬:“保持住你文化人的形象,千岛长歌得意弟子。”
“呵。”秦溯溪冷笑一声。
洛饮川畅快淋漓地疯了一晚上,而后自食后果,接下来的几日都得自己去战场。
形势越发紧迫。短时间内集结的唐军本就不多,一月消耗下来,已至强弩之末。
没有师兄在场,洛饮川反倒没了后顾之忧,拼杀起来凶狠得连蛮兵的战狼都会呜呜叫着退却。他知道师兄在营地里,很安全,便不必再分心去找师兄的影子,一心扑在战斗上。
可是于事无补。
城门是日暮时分被攻破的。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天地皆红。近日没有雨或雪,城门边的地面却是泥泞的,将士们的热血一蓬又一蓬地浇在地上,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这一年腊月过半,洛阳失守。
狼牙军涌入洛阳城,清洗城中势力。降者拉拢,不降者格杀;洛饮川和义军残部且战且退,最后留守城西,掩护安西节度使转移。
洛阳守不住,就守潼关。他们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安禄山清算完城中反抗者后,准确地报出了义军营地所在的位置,下令清剿这些蝼蚁——他这口气憋了很久了。这伙义军数量不多,力量却不小,早在战中,他就不堪其扰,又不能将攻城之计搁置去打一个小小的、不知藏在何处的营地;直到现在洛阳被他收入囊中,还没等他下令寻找,就有人向他报告了营地的位置。
得来全不费工夫。
“营地回不去了,我们被卖了,”老李头沉着脸宣布,“全都撤走,不要再回去。我们去潼关!”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震得洛饮川不可置信地侧头!
“你说什么?什么不回去了!”他急道,“营地里还有人在啊!”
“……没办法了,”老李头艰涩道,“不跟着将士们一起去潼关,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也活不了。”
随着他的话,洛饮川环顾四周,张了张嘴,却哑然失声。
不知算巧还是不巧,这一日战事焦灼,能行动的人都到了——包括两个医师。而还留在营地的只有行动不便的伤患,哪怕这样说很残忍,但现在实在不适合……回去救人。
秦溯溪眼睫微颤,亦是不忍。但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压下心中隐痛,伸手按住了洛饮川的肩膀。
“……小洛,走罢。”他道。
洛饮川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做声。他看向烟尘弥漫的战场,片刻之后,忽然挣脱了秦溯溪的手,不管不顾地窜了出去!
秦溯溪一时竟按不住他,只得翻出古琴追上去:“小洛!回来!”
可洛饮川不但没有回头,还跑得越发快了。他得回去,洛饮川心想着,师兄被他们抛下了……可他唯独不能被自己抛下!
忽然,他感到眼前一花,接着整个人又回到了原地——秦溯溪收起回梦音域,“铮”地弹出一个音节。
滞涩的气劲忽然灌入洛饮川的经脉,将他生生定在原地!
“你回去做什么,来不及了,”秦溯溪喝道,“安贼下令围剿营地已经是两炷香前的线报,到如今……已经……”
“……我不管这些,”洛饮川狠狠地瞪了一眼秦溯溪,挣扎着想要离开,“你不愿去找他,那便算了——但你为什么要拦我!你们不是至交吗!”
秦溯溪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小少年此时听不进劝,一时间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小家伙打晕……
结果,就在这短暂的片刻犹疑里,洛饮川强行冲开了穴道,猛地喷咳出一口鲜血。他连擦都来不及擦一下,便迈步跑了出去。
“小洛!洛饮川!!”秦溯溪焦头烂额地追了几步,连传了几个疏影横斜,却被洛饮川绕着弯子强行甩掉,少年人运气起落的样子同他那气宗好友如出一辙。
……追不上了。
跑出数百尺之后,秦溯溪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依旧往营地的方向追去,却已不指望将洛饮川追回来。
只盼来得及捡那小家伙一条命……秦溯溪心一边赶路,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好你个顾青岸,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持续了多日的战乱后,道边四处是尸体。乌鸦和食腐的野兽争相赶来,只盼能分到一点残羹。
洛饮川看在眼里,心跳得极重。
快一点,再快一点……
越是靠近营地,洛饮川便越发觉得恐惧。他害怕目之所及处散落的尸体,害怕找不见他的师兄,更害怕找到的是……一些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师兄留在营地是拜他所赐,如果师兄真的因此而死……
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洛饮川心中的恐惧感节节攀升。最终,在一声燃爆的巨响中,骤然窜到了顶点!
洛饮川的瞳孔骤缩。
他已经看见山头上,他们的帐篷了——明明只有几十尺他就到了。
可是在下一刻,那帐篷被一团烈火吞没,爆炸的似乎是一个硫磺桶,碎木片、布条,或者其他什么……一并飞溅出来。
有半个手掌擦着洛饮川的肩膀飞过。
洛饮川颤抖着,甚至不敢回头去辨认身后那片破碎的血肉属于谁。他就那样怔仲地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弹一下。
直到他看见山头上,火光里,有狼牙兵的影子晃过。
……他们还没走。
洛饮川反手抽出铁剑,一步梯云登上山崖,两个呼吸后,他悄无声息地从狼牙兵背后跃起,厚重铁剑从上而下贯入了狼牙兵的后颈!
这个狼牙兵一声都没有叫出来,就被杀死了。
洛饮川甚至不去确认他死透没有,行云流水地横剑一扫;旁边的另一个狼牙兵只觉一阵大力袭来,回神时,已经落下了山崖!
到这时,在山顶收尾的狼牙小队才注意到他,大呼小叫地围攻过来。洛饮川将沉重的铁剑舞得生风,连砸带砍地斩杀狼牙兵。他眼前除了血液喷溅的红,就是烧焦的黑色,整个营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完整的东西了。
他杀了个尽兴,残肢被切得遍地都是。
本想留几个活口逼供的。但这支善后小队全都不通官话,洛饮川问得心烦意乱,干脆将他们都刺死了。
“嗤”地一声轻响,几乎被血泡透的铁剑被洛饮川顿在焦黑的地面上。
爆炸之后的营地一片狼藉,火也还没有完全熄,洛饮川勉力辨认出了他们的帐篷,那里还剩下几根破损的梁柱在烧,里面的床铺、杂物,则被炸得粉碎。
废墟上余温仍在。洛饮川无法靠得太近,只好能探出铁剑去拨弄火里的碎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却又不愿停下……
直到他的剑尖触到一样坚硬的东西。
洛饮川一怔,忙将那物拨了出来。那是一件长条形的东西,沉甸甸地,亦被熏得焦黑一片;但洛饮川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这是他师兄的剑。
据说这把剑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师父赠给师兄的,价值不菲;剑穗则是洛饮川亲手所制,被大火一烧,已经不知道成了哪儿的灰烬了。
洛饮川垂目看着那把焦黑的剑,终是红了眼眶,颓然跪坐下去。
秦溯溪赶到的时候,看见半身染血的小少年狼狈地坐在一地焦灰里,抱着一把烧黑的剑啜泣。
那把剑温度很高,把他的手烫起了几个泡,可他却不愿放开,依旧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砸出了几个可怜的小坑。
秦溯溪沉默地看着他,一路上的气忽然也就消了。
“……别哭了,”最后,他开口道,“你以后跟着我罢。青岸托我照顾你,他曾想过或许会有这么一天。”
“……”
洛饮川堪堪止住了哭,尽可能平静地问:“师兄什么时候说的?”
秦溯溪扫了一眼已成废墟的营帐,又别开目光:“一日以前,你在战场上的时候。”
秦溯溪给伤员们换了药,闲着没有事做,便跑去找顾青岸聊天。
顾青岸当时正在把玩几枚铜钱。他兴致上来,随手起了一卦,正在摇卦象。
秦溯溪不知他在占什么,看着他将那些钱币抛起接下,倒也有趣。待顾青岸的动作停下时,他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如何?是吉是凶?”
顾青岸捏着铜钱沉默了一会儿,便把占卦用的那三枚放回了钱币堆:“地火明夷,大凶。”
秦溯溪噎了一下。
顾青岸伸手搅了搅铜钱堆,又挑出三枚,再起一卦;这回秦溯溪看了全程,目睹他摇出了一卦天泽履。
比上一卦稍好些,却也是小凶。
“你在卜什么?”秦溯溪皱了皱眉,觉得多少有些不吉利。
顾青岸便坦白:“问时运。刚刚那一卦问的是饮川,再前……是我自己。”
“……”
秦溯溪想起那卦大凶,很想说那是神棍玩意儿信不得;但这话当着纯阳弟子的面讲出来,实在不怎么礼貌。
顾青岸倒是没想这么多,还兴致勃勃地问秦溯溪要不要也来一卦。
“我不要,”秦溯溪拒绝他,“刚好这几日你行动不便,卦象不吉,便在营地呆几天避一避罢。”
顾青岸深以为然:“我也这么想。”
二人又闲扯了一些有的没的,一直聊到日头高起,秦溯溪该回去给伤员们煎汤剂了。他同顾青岸告辞,待掀开帘子、人都跨了出去的时候,又听见顾青岸叫他。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溯溪,你能不能帮我再看护饮川两年?”
秦溯溪站住了。
他扯了扯嘴角:“顾青岸,我这儿不接受托孤。”
顾青岸从善如流地装作没有听到这一句,他缓声道:“饮川生在七月初八。及冠之后,就随他去。我答应他的父母照顾他长大,实在不愿最后食言……就这么一件事,溯溪,算我求你。”
“……”
秦溯溪回忆到这儿,苦笑了一声。
“当时我撂下帘子便走了,走出去老远,还听见他冲我道了句谢,想来是笃定我不会扔下你。……他是对的。”
洛饮川听罢,将怀里的剑又抱紧了些。
“师兄从不对我说这些,”他苦笑道,“他总是愿意同你商量事情,却不教我知道……知道我存了不轨之心,夜里就连床都不愿意同我分,宁可叨扰你。”
秦溯溪听着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他何时夜里来找我?”
“还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日晚上……”洛饮川抬头看了一眼,觉得秦溯溪的诧异似乎不像作假,“子时之后,他没去找你?”
“未曾。”秦溯溪斩钉截铁地道。
洛饮川张了张嘴,怔住了。
没有去找溯溪先生……师兄那天,究竟去哪里“凑合了一晚”?
远处传来了一阵不寻常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野兽的低吼,慢慢地往这儿靠近。秦溯溪警觉地眺了一眼,瞧见有一批狼牙正在往这边来。
“走罢,”他催促道,“这儿已经只剩一片废墟了,你看也看过,该走了。”
“嗯。”洛饮川紧紧抱着怀里的剑,同秦溯溪一起跃下山头。
“又见面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带着一众狼牙卒子走到了牢笼之前,“顾小道长,别来无恙啊。”
“……”
牢笼内,顾青岸双手被缚,身上数道大伤,头发也散乱了。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扔在牢笼一角,双眼紧闭,仿佛听不到狼牙军官的问话。
狼牙军官等了一会儿,眉头逐渐锁紧。
“弄醒他。”
于是卒子提来一桶冰冷的盐水,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对着顾青岸兜头浇下!
“……!”
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迫使顾青岸睁开了眼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继而近似抽搐地颤抖起来。
疼,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要命。
见到这景象,狼牙军官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手,微笑道:“一别十年,青儿都长这么大了。剑术也漂亮,想来你师父也一定很欣慰。上回在长安,那群废物没捉到你,可你总归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可顾青岸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似乎觉得冷,把自己又缩紧了些。
狼牙军官冷哼一声,从属下手里拿过一根鞭,示意他们打开笼门。金属轴转动的声音令人牙酸,顾青岸眼见着那强壮的中年军官挤进狭窄的笼子,又用鞭子强硬地勾住了他的下巴。
“上官老儿还活着罢?”狼牙军官迫使顾青岸抬起头,“说,他在哪儿?”
“……上官师叔……自然好得很,”顾青岸扯了一下唇角,“老君……宫,你去找啊。”
别人问他上官老儿,他答的是灵虚子。这显然说的不是一个人,狼牙军官的眉梢抽搐了一下,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温和的表情。
“装傻是吧……”他啐了一口,解开软鞭,“青儿,我也不想对你动刑。你若还认我这个尉迟叔叔,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来日提你做副官……也未尝不可。”
顾青岸轻嗤一声,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
“我也……不认得什么……尉迟叔叔,”他攒起一些力气,强撑着道,“我只恨没能早些……早些知道这一片的狼牙头子,是你尉迟戎……你今日若不杀我,改日……必死于我剑下!”
“啪”地一鞭,狠狠地抽在了顾青岸脸上!
这一鞭意在震慑,打得极重,一条狰狞的红印几乎立刻就浮现出来。那鞭子也不知用什么浸过,伤处火辣辣地痛,还伴着难言的麻痒。
“你只要答我一个字。上官澜风是死是活?”尉迟戎低吼道,“死,还是活?!”
他每问一个字,就落一鞭在顾青岸身上。顾青岸身上的伤很快便被他抽得再度渗血,鞭痕又痛又痒,偏偏顾青岸还抓挠不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挣动,镣铐敲得牢笼叮当作响。
这一日,他是被尉迟戎生生抽晕过去的。
过度的疼痛使他陷入昏迷,但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号大燕,”秦溯溪一目十行地扫完情报,随手烧毁,“这狗贼之前还扯着清君侧的遮羞布,得了洛阳,样子都不装了。”
老李头亦在看文书。他听罢头也不抬,乐观道:“无妨。我们现在有潼关天险,据守不出,能坚持许久;西北那头已经开始蚕食安贼后方,我们拖住,这场仗就能胜。”
“会胜的。”秦溯溪附和道。
他站起身,走出帐去。现在他们和潼关守军一起,战火暂时还未烧过来,让他们难得地歇了几天。
但洛饮川显然觉得不怎么好过。
没有战事,他就有了许多时间来想他的师兄,看起来总在发呆走神。秦溯溪找到他时,他坐在一棵树下,看着远处的枯枫枝干沉默不语。
“我听人说你没去吃午饭?”秦溯溪问,“不饿吗?”
洛饮川摇了摇头,不做声。
秦溯溪深感聊不下去,却也没什么耐心哄他,便只是陪他坐了一会儿。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呼呼地响,显得孤寂又寥落。秦溯溪被这风吹得有些发冷,悄悄拢了一下衣服。
“师兄的尸骨没有找到。”洛饮川忽然说。
“嗯?”秦溯溪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没找到。”
但是若处在爆炸和大火中……可能根本就没有尸身留下,他心道。
“火烧毁……尸体,需要很长时间,我在那堆灰烬里只找到骨片,还有一些碎……被炸碎的残片,”洛饮川喃喃道,“但我没有找到哪一部分属于师兄!我一直在想,师兄他……他究竟在何处?他会不会是逃走了?”
秦溯溪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他若能逃了,又怎会不带剑……没有剑他能走多远?不是殁在那儿,也会殁在别处的。”
“……”
洛饮川找不到理由反驳,便又不说话了。
他明面上被秦溯溪说服,心中却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暗自打听着从洛阳逃出的流民的消息。秦溯溪看在眼里,并不阻拦,心道有件事转移转移洛饮川的注意力也好。
就这样一直过到正月,安禄山攻打潼关。守关的将士换了一批又一批,狼牙兵也打退了好几波;边关捷报频传,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顾青岸全无消息。
洛饮川飞掠过正月里光秃秃的枫林,在山上又接到了一群逃亡的百姓。他为他们指了去长安的路,并告诉他们近日有商会来往运送物资,若赶得上,可以同往。
“多谢道长!”百姓们纷纷躬身作揖,又急匆匆地往洛饮川指的路去。
洛饮川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再叫住他们。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已问询过多少次,无数次的失望教他甚至有些抗拒开口。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一片黑暗里,他似乎瞧见了那个同样昏黑的夜里,师兄半是隐忍、半是无奈的表情。
“我该去哪里找你?师兄……”
洛饮川失落的声音被山头的风吹散。风抚过脸颊时的触感像极了什么人的手掌。
转眼数月过去。
“溯溪先生,我想离开潼关。”
“嗯?要去哪儿?这个节骨眼上……”
“潼关固守不出,不会有事。我想去太原,甚至去范阳,去有仗打的地方。”
“……”
洛饮川来说这事的时候,早已开春了。枫树发出了新芽,长出茂密的嫩叶,而他们还在守潼关。
秦溯溪看着这少年坚定的眸子,差点就随他去了;可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顾青岸的嘱咐来。
“不行,”他道,“青岸让我看护你至及冠,你不能自己去,我不放心。”
洛饮川皱了皱眉。他东西都收拾好了,却没想到秦溯溪会搬出师兄来压他。
“及冠也不过走个过场……”洛饮川挣扎道,“我现在便束冠取字,按照虚岁来行礼,这样行不行?”
“虚岁到二十了?我怎么记得你今年十九?”秦溯溪叉着手看他。
其实不太记得自己该是多大的洛饮川坚定地点头:“二十了。”
秦溯溪妥协了。
他找其他纯阳弟子要了个小冠来,帮洛饮川戴好。那是个带莲花座的冠,银子打的,洛饮川有些不习惯头上顶着这么重的东西,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
于是他脑后的白绦也跟着摇晃起来。
秦溯溪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手艺,觉得满意了,才拍拍洛饮川的肩膀:“你的表字想好了么?”
洛饮川点了点头:“夸父逐日,渴而饮河渭两川;后寻大泽未至,化为桃林。我若取字,便唤做……玄都。”
诗人刘梦得的新诗里,有一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此后桃花亦称玄都花,同时玄都又为道观之名,洛饮川摘来一用,再合适不过。
秦溯溪颔首,赞了一声“寓意很好”。
“那我便走了。到太原就写信回来,希望到时候信鸽还通,”洛饮川笑了笑,拜别秦溯溪,“溯溪先生再会。”
他踏上了前往太原的路程。
太原将领郭子仪连破数个狼牙阵地,洛饮川到时,发现此处也有江湖人集结。或许是交通方便的原因,这儿的义军规模比潼关大上许多,亦有专人负责组织队伍,洛饮川轻易便找到了合适的差事。
他依约往潼关去了鸽子。
却万万没想到,再无回音。
六月初,潼关守将哥舒翰接到强行出关的旨意。他无奈之下带兵出战,却遭遇狼牙军队的埋伏。
将近二十万将士,最后只有八千逃回潼关。
洛饮川捏着战报,久久不能言语。他觉得这一切太过荒唐,那道出关的圣旨荒唐,听信杨国忠鬼话的玄宗也荒唐……全都荒唐得令人发指!
那逃回潼关的八千人里,有溯溪先生么?洛饮川抿住唇,觉得以溯溪先生的性子,应当会在战场上站到最后一刻。
秦溯溪其实不会什么伤人的武功。他的琴中有剑,却只会拔出来挥舞两下;可就是这么一个通些医术的文士,将叛军的情报从大明宫里传出,再从洛阳战至潼关,从未想过退居后方。
三个月,洛饮川没有等到溯溪先生的回信。想来,也再不会有了。
这场来势汹汹的叛乱将大唐一举击溃。
它来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激烈。潼关失陷后,玄宗仓皇出走,安禄山占领长安。奸相杨国忠于马嵬驿被人乱刀刺死,随即太子在灵武即位,遥奉玄宗为太上皇。
此后便是长达数月的战乱。
“玄都!你身后!”有什么人喊道,“左让!”
他还未说完,洛饮川便让过了右方刺来的长枪,灵巧地一回身,铁剑贯进偷袭的狼牙兵的脖子里。
“别老看我,打你的,”洛饮川瞥他一眼,“出枪滞涩,上官陵,你不怕死是吧?”
那被称作上官陵的少年便挠头一笑,返回去打自己的了。他一杆银枪舞得生风,一刺一挑间灵动迅猛,功夫漂亮,却不是天策府的套路。
较之天策,更加轻巧,出枪也更快!
洛饮川不知他师从何处。但是从见到这少年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少年的身法,有些像……师兄。
明明顾青岸使的是剑,是最标致的气宗剑法,而上官陵使枪,游走战斗时大开大合,按理说,两人不会有分毫相似;洛饮川亦说不清像在哪里,或许是压枪尖的小动作、或许是战斗时避让的一个转身……
一眼望去,像极了彼时带他游历天下的少年顾青岸。
二人初次相遇时,上官陵正陷入一场苦战,七八个狼牙兵将他团团围住;洛饮川见了那身法,人动得比脑子快,待他回过神,已经把人救下来了。小少年毫不认生,道过谢后便问他哪里在打仗。
“我爹要我出山杀狼牙,但我不知道狼牙在哪儿,”上官陵向他抱拳,“恳请大侠救人救到底,再指条明路?”
“……”
他把枪一收,身上那点顾青岸的影子就散了个干净。洛饮川这才回过神,对他道:“我刚从义军营出来。想打仗,便跟我回去罢。”
“好!那便叨扰了,”上官陵乐乐呵呵,“大侠怎么称呼?”
“……洛玄都。”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说出饮川两字。他怕那肖似师兄的少年开口唤一声“饮川”,他就在战场上失了神。
上官陵从此便跟着他一起。
洛饮川看久了,渐渐地也开始分不清这两人究竟是真的像,还是自己下意识地在从旁人身上,寻找一个幻影。
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
洛饮川随郭子仪部在战场上拼杀数月,已不在意自己在何处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