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叶恩的房间一向是不上锁的，一是没有这个必要，二是他没有这个权力。叶恩小时候时叶云想起来了就会过来看看他，就像是偶尔记起养在家里的一条小狗，然后过来看看死活一样。但四岁以前叶恩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房间内，那时候他名义上的母亲还没死，但却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叶恩怕极了对方看他的眼神。那种绝望的，带着恨意的，但又不清不楚的像要哭出来的眼神，那很长时间内都是叶恩的梦魇。
后来他的母亲死了，叶恩没有去她的葬礼，一是因为叶云说没有必要，二依然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权力。他是肮脏的，不为人所齿的，藏在黑暗里不应该让别人知道的。
叶恩从梦里惊醒，昏暗的房内没有开灯，从没有拉好的窗帘内投射进来的朦胧路灯光中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朦胧人影，叶恩闭了闭眼，他脑子里竟然，去哪里都找不到这样划算的交易。但叶云回家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
盘问的必要都没有。叶云看着跪在他前面哭的梨花带雨的人只好奇一点，怎么对方竟然会喜欢上一个花匠？
贵族惯用的矫揉做作，明明可以用机械但偏偏要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而那样与众不同的贵族竟然会迷上一个花匠。叶云知道在生育率持续走低的帝国是找不到堕胎的药物的，他只是担心这一次生产把这个贵族小姐的脑子都搞坏了也说不定。
哭的梨花带雨的贵族小姐跪在叶云的前面，叶云刚从医院出来，脸色苍白，而对方的脸竟然还要比他白上三分，她哭的抽抽噎噎，手指打着颤地想要碰上叶云的裤脚，叶云看了她一眼于是她止住了动作。转而竟然去亲吻叶云的鞋尖。
没准她是希望叶云责骂她一顿，又或者是殴打，这样不入流的行为有时反而是赎罪的良方。
但叶云不打算让她好过。
不是出于愤怒，也不是因为报复。叶云只是觉得怎么样都好，他对他的新婚妻子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感情的情感，但如果能因此让他的新婚妻子离他远一点就更好了。
叶云讨厌这种伪装似的游戏。
只是他的新婚妻子自那以后精神状态就不好。这个不能见人的孩子叶云把他养在了房间里，对外不声明，成年后或许可以找个由头，自谋生路又或者随便放到哪里，叶云偶尔会去看看他，小孩子的皮肤是浅棕色的，像是蜂蜜似的颜色，可惜皮肤上总是带着淤痕和青黑，是他的母亲打的。
叶恩的房间一开始是上锁的。但上了锁只会让他的母亲更加歇斯底里，有时她甚至会拿刀具去试图开锁，于是叶恩的房间就不上锁了。
叶云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了。但她依然是找到了方法给自己生下了一个孩子。手段也不入流，叶云怀疑起如今这个女人真是当初宴会上他遥遥一望时看到的那个贵族小姐？
但她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死了，死时的脸孔倒是很平静祥和，叶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发现的确是能找到一些影子的。但那些影子也就只体现在了她如今微微弯曲的嘴角上。
总是被虐打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扯住了叶云衬衫的下摆，“我能去葬礼吗？”他怯声问，也不说去谁的，叶云想了一想想起来了，这个女人一向是不许叶恩叫她作母亲的。
“不行。”叶云回答。总是被虐打的孩子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叶云把这个刚生下没多久的孩子起名叫叶起，他没有时间照管，佣人也只是徒增麻烦，所以他就把照顾孩子的责任扔给了机械管家。
但叶恩和这个孩子倒显得很亲近，他算得上他的半个哥哥。小孩子会说的鱼的头颅一般的部位张开了有着错密牙齿的可以称得上嘴的进食器，肉被搅碎的蠕动声缓慢地响起，又像是屠宰场的尖刀，又像是蛇缓慢地吞食，叶恩仔细地查看被他扒下来的衣服，但除了左胸口一个小小的编号以外什么信息都无法获得。帝国的流放场随机而数量庞大，为的就是无法让人得到一丝线索，同时也阻断了同党之间营救的机会，显然，费心费力地在数量众多的恶劣行星之中去救几个特定的人，还不如放弃来的划算的多。而一旦被抛弃迎来的结局就只有死亡，这样的威慑足以让许多人在采取行动前再三地思索。帝国正是以这样的高压手段抑制了多年前流行的爆炸及自杀式袭击。
抱着可能会被拯救，最后却只能迎来无望的结局，一个人在荒凉的行星中迎来死亡，听起来可比单纯地死亡有意思多了。
血肉的蠕动声停止了。叶恩看向了小怪物的方向，触手组成的共合体蠕动着前往了被抛弃的薄薄的一张皮的位置，叶起的外壳落在地上，像一片干燥的落叶。小怪物蠕动着从口鼻处的孔洞探入，然后就像充气娃娃被缓慢地打上了气一样，了无生机的外壳再次成为了一个人类。小怪物睁开了眼睛。这个画面总让叶恩想起了钻入瓶子中的章鱼，是如何压缩身体，又怎样做到不感到窒息，叶恩猜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话说回来他也缺乏急切地想要知道的欲望。
叶恩沉默地看着，虽然是叶起的皮囊，但小怪物却像是终于可以融合，心满意足地吃饱后那张曾经属于叶起的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小怪物向叶恩走来，被叶恩扒下来的衣服整齐地摊开在地上，像是穿着他的人化成了尘土，只留下衣服依然整齐地残留于世。
“换上它。”叶恩说，“监狱的囚服质量总比医院的要好。这个人的鞋的尺码也应该和你差不多。”小怪物脱下了衣服，苍白的身躯于是展露了出来。小怪物显然缺少羞耻心一类的东西，但叶恩端详着它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同类的身体，更像是在注视着一件事物。
叶恩掐了掐小怪物的腰，完美的融合，和人类一样，就好像在皮肤下面是脂肪，脂肪下面是神经，完全没有不服帖的触感，叶恩原以为至少会出现一些突兀的空隙，一些能捏出来的孔洞，就像搭在玩偶上的皮一般，但如此完美。小怪物困惑地看向叶恩，叶恩于是放开手。“抱歉。”他说。
小怪物依次地穿上衬衫，裤子，然后是外套，“他说明天有人要来找他，是他的伙伴。”叶恩思索，“如果是可以正常沟通的人就好了。在这种地方希望可以得到信息啊。”
“我想吃东西。”小怪物说，舔了舔嘴唇，脸上依然泛着餍足后淡淡的红晕，“他好瘦。我没有吃饱。”
“不行。”叶恩说，“你要出去的吧。野兽披上人类的皮囊后也要伪装。不然会被猎杀的。如果这里是帝国的坟场的话，等问到消息的时候。”叶恩略微思索，“囚犯们在活下来之前就会迎来心满意足的死亡。”
小怪物微微歪头，他坐到叶恩身旁，“你渴吗？”
“你想和我接吻吗？”
小怪物点了点头。叶恩于是侧过头，他轻轻地用嘴唇触碰小怪物的嘴唇，在进食后的嘴唇如此饱满红润，泛着血液的色泽，小怪物微微张开双唇，叶恩的舌头舔过小怪物的齿畔，他们的舌头轻轻地接触，叶恩低垂着视线，小怪物只是张着嘴，于是叶恩加深了这个吻。分泌的唾液在勾缠的舌头上流连，叶恩用手指轻轻地抬着小怪物的下巴，他们的嘴唇紧贴，叶恩舔过对方的嘴角，他看着小怪物的眼睛，“血的味道。”他说。
“他好瘦。味道不怎么好。”
“我看也是。”
叶恩站了起来，他走进了简单的遮蔽处，“睡吧。如果他的伙伴在夜里前来的话，别把他吃了。叫醒我。”
小怪物点点头，跟在叶恩的身后，他拽着叶恩的衣角，乖巧地躺在了叶恩的旁边。
叶恩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接近刺眼。小怪物双手交叠在脸侧睡的脸颊微微泛红，叶恩起初以为小怪物因为熟睡而忘了叫醒他，但转而一想人类对于小怪物来说宛如兔子对于猎人，更何况他还处于饥饿的状态，如果真的有人的话小怪物没有理由不醒，更没有理由不留下一点起码是血迹的残骸，而且如果真的有人类出现的话对方看到原先的伙伴已经死去，如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猜想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叶恩轻轻地推了推小怪物，对方侧躺在地上，右半张脸因为压在地上而沾上了尘土，有些灰扑扑的，叶恩用手掌轻轻地拍灰尘，看起来反倒有些像是在教训他，小怪物睡眼惺忪，见到叶恩首先先迷迷愣愣地一笑，叶恩的手掌支撑着小怪物的脸，小怪物眼睛半眯着，头一歪是一副又要睡过去的样子，叶恩看着觉得很是稀奇，但他不能就这样让对方睡过去，叶恩扯了扯小怪物的头发，让他的脑袋上扬，＂醒醒，昨天有人来吗？＂
小怪物听到，人，这个字眼肚子先响了一声，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笑，像一只知道要开饭了的小狗，然后又摇了摇头，＂没有。我等的好晚。＂
叶恩想了想。他发觉自己在关键的地方想错了。像小怪物这样的家伙，毫无疑问地厌恶阳光，只是选择在黑夜中出没。显然老一套的避人耳目的方式在这种地方并不适用，就算在夜晚避了人的耳目，但在黑夜中反而被这些家伙吃掉，那不是更加舍本逐末了。小怪物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胳膊环住了叶恩的腰，脸蹭在叶恩的手上，像是一副随时就要睡着的样子。＂你需要睡眠吗？＂
＂我不知道。＂小怪物打了个呵欠。又像是感到稀奇，＂好奇怪。＂
小怪物感到全所未有。像是周围的一切都以一种异常而全新的姿态展现在他面前，他感到头脑发涨，同时又因为要接纳一个全新的，头脑，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他仰头看着叶恩，想到了新生的鸡崽会把看到的鱼一般，叶起的皮囊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壳，但是披上这层外衣的小怪物，却暖融融的如同一个火炉。黑夜中小怪物的眼睛熠熠生辉，见叶恩看过来他羞涩地笑，面上浮起了两团红晕。＂你要进来吗哥哥？我们可以一起在这个皮囊里取暖。＂
仅此一句话就足以打消叶恩心中所有浮起的类似于感动的情绪。光是想象他们一起挤在叶起皮肤下的那个画面就足以让叶恩身上起一阵恶寒，小怪物本来温暖的躯体现在似乎也产生了咯吱咯吱的响动，似乎让人能感受到在这具皮囊下触手的蠕动，＂不要。离我远点。＂叶恩踹了小怪物一脚。
小怪物委屈地往后蹭蹭，挪动的距离微不可查，但他突然顿住了，＂哥哥，有人来了。＂
＂我本以为会白日来的。多远？＂
＂快到了。＂
叶恩拽着小怪物一起蹲伏在沙丘的后头，因为紧张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小怪物好奇地看向叶恩，＂哥哥，你别必要不呼吸。对方不是像我这样的，他不可能因为你的呼吸察觉到你。＂
叶恩心中平白地生出了一种无力感。小怪物将叶起给吃了，似乎融合了对方脑中的知识，但拥有了知识并不代表拥有常识，和小怪物较真简直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刚才忘记了。＂叶恩不由得阴阳怪气。
＂不客气。＂小怪物认真地回答。
叶恩气急，但他表达自己愤怒的方式就是往旁边挪了半步。小怪物不理解，好奇地看了看叶恩后也跟着向旁边蹭了过来。
这种游戏真是幼稚极了。叶恩正想扭头对对方说话，就在这时他能看到人影了，幸运的是只有一个人，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还有其他人吗？＂叶恩低声问小怪物。
小怪物摇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从身形来看对方挎着枪。帝国的激光武器在这个地方似乎不适用，起码这个男人和他死去的同伴都热爱用那种已经落伍的热兵器，＂好。你从后头袭击他，我在前面吸引他的注意力。＂
＂哥哥，你会被击中的。＂小怪物认真地说。
＂你也会的。＂
＂你被击中会死的。我不会。＂
叶恩吃惊地看了小怪物一眼，＂这也是你新掌握的知识？＂
小怪物认真点头，他的手指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明明应当指自己，却像在说漠不相关的第三者的话，＂叶起很怕被击中。他很怕死。但他更怕你会死。你会死吗哥哥？＂
虫族的寿命应当是多少年？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但帝国的随军牧师推测应当有一百年至两百年，他的依据是他见到了一只虫族，对方身上的疤痕在百年前的随军日记中曾被记述，当时的随军牧师记录，，我认为上士杀了它。，
这个牧师给百年前的随军日记加了一行附注，显然没有。
＂我会死的。＂叶恩说。小怪物的眼神天真如同孩童，欺骗对方也没有多少意义，更何况他知道叶起的所有的知识，平白无故地欺瞒只会让对方感到更加困惑混乱。
小怪物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
小怪物肩上曾被击中的弹痕印记已经暗淡，变成了一个肉色的呈现出略微炸开形状的瘢痕，看起来像是星星一般，＂那就不要让他击中我。＂叶恩的手指抬起了小怪物的下颚，小怪物怔忪的眼神有些好笑，他不禁挠了挠小怪物的下巴。
＂他就要过来了。＂叶恩沉声说，然后站起了身。小怪物点头，表情意外地严肃，他迅捷地移动。
那个人警惕非常，见到叶恩的瞬间他端起了枪，叶恩举起手，那个人缓慢地移动，＂你是谁？麦克呢？＂
原来这就是那个囚犯的名字。＂麦克？这是那个人的名字吗？我不知道，他把我带到这里后不知所踪了。＂
那个人皱起眉，＂你是oga，麦克真是一个王八蛋。＂枪托微微放下，距离足够近，叶恩冲上前向上猛推，那个人扣动扳机，枪口朝着天空发射，而小怪物动作迅捷，已经缠住了那个人的脖颈，让叶恩庆幸的是，对方这个时候还是以人类的姿态。
这就是他的目的了。他们要指望这个人带路。而如果小怪物开头就暴露出了自己非人的事实，后头可就不太好说话了。
那个人的喉咙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哦，原来是这样，＂他沙哑地开口，面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看到你穿着麦克的囚服，还以为这是情趣。看来麦克已经被杀了。＂
＂是他先想要杀我的。＂
＂嘿，我可没有道德审判的意思。反正我一直和麦克不对付，他肯定是想先上了你，然后把你卖到黑市上去吧？＂
叶恩皱眉，＂所以这个地方有市镇？＂
那个人笑了，他的脸上一道浓重的伤疤，横亘整张脸，显得凶神恶煞，除此之外他几乎算得上是早年帝国开拓期影片中最流行的硬汉模样，那人注意到了叶恩的眼神，勾起嘴角一笑，颇为自恋地开口，＂我长得英俊吧。总有人说我长得像电影明星。＂
＂我倒没想过破相成这样的电影名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的手指艰难地触摸小怪物绕在他胳膊上的小腿，＂或许你可以让你的同伴下手轻点。在血液不循环的情况下我很难从容地回答问题。＂
叶恩看了小怪物一眼。小怪物抿唇，＂他会跑的。＂
＂我发誓，我不会跑的。＂那个人艰难地开口，因为开口他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
＂死囚犯的话有多少信誉难说。＂
＂大家半斤八两，要是你们不愿意的话我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就这样把我勒死吧。＂
叶恩将猎枪踢远，＂放开他吧。＂小怪物不甘心地看向叶恩，他脑内的常识正在激烈地反抗，叶恩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反正就算跑了也能抓回来。＂
那个人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真是令人放心的发言。＂
脖颈被松开后那个人激烈地咳嗽，＂真是一份庄重的见面礼。＂
＂对于一见面就想开枪的人来说恰如其分。＂
＂可是你先攻击我的。但这种辩论没完没了。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没错，这个地方有市镇，帝国每年流放数万人，再荒芜的流放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有市镇。＂那个人不满地摸脖颈，＂你们真的把麦克杀了，算了，他反正本来也是一个垃圾，把oga当成货物卖的渣滓。＂
对方话里流露出的信息让叶恩不由得询问，＂这种地方也有oga？＂
那个人露齿而笑，＂当然，小少爷。帝国的狼犬抓人时可不会因为你的性别而网开一面。还是你以为所有oga都如此软弱，不至于犯下任何罪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恩反驳，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对方颈侧丑陋的伤痕，这又是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过的伤痕，后面标着，重罪，两个字眼。但难道真的是吗？叶恩抬眼看对方，眼神犹疑而不敢置信。但与之相反他无力地开口，＂你为什么叫我小少爷？＂
小怪物感受到了叶恩的动摇。他将手覆上了叶恩的手背，叶恩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甩开。他的心中混乱不堪，所有被灌输的想法都在此刻崩塌。小怪物心中雀跃，努力地压下想要上翘的嘴角。
那个人注意到了叶恩的视线，他自豪地笑，＂因为你就是一个小少爷。现在让我们重新介绍彼此，小少爷，我名字叫做伊万，而我就是一个oga。犯下的罪行是叛国，我的罪行是炸死了内务部长。曾经我觉得荣光，现在我正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陆念是有一家妓院的。谁都不知道，他的名义上的父母不知道，叶云不知道，周遭那些喜欢极了探听的家伙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