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他不愿再费心思想这些,可到了后半夜,却听见一阵压都压不住的咳嗽声。
声声切切,混杂着翻身下床脚步不稳,似乎碰歪了桌椅又小心扶正的声音,可再往后声音却又一次小了下去。
分明是硬生生憋回去的。
柯鸿雪看都没看到,却能想象出对面那个病秧子咳得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身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大概也会因为激烈动作而泛出一阵病态的粉色。
他其实不想管的,咳死了又怎样呢?与他是没半分干系的。
……
可是好烦啊。
或许是因为沐景序那日失礼地将盛扶泽的头骨比作衙门里验尸的死者,也可能是他这幅冷到极致的模样总能让柯鸿雪想起当年的自己,他见到这个人便无端觉得烦闷。
柯鸿雪在床上翻了个身,最终坐了起来。
他想,沐景序太吵了,吵得他不得安眠。
这个理由挑不出一点错误。
他披上一件外袍,走到沐景序的房门口,敲了敲门,阴阳怪气地说:“学兄若是得了痨病还是早日出府看病得好,不然日后惨死院中,我还得自证清白替你验尸,以免人传你是我毒死的。”
月色温凉,柯鸿雪眼神中卷着几丝不知是真是假的困意,言语嘲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只是我这仵作课程都没学通,届时下错了刀掰错了骨,学兄怕是九泉之下也无法安生托一个好胎。”
恶毒到似乎是在咒他现在就去死,丝毫不明白自己从傍晚就失衡的心跳频率究竟因何而起。
睚眦必报、冷漠绝情、无礼寡德、尖酸刻薄……
这世上所有用来形容卑劣品性的词汇,都可以套用到这一刻的柯鸿雪身上,哪有半分世人口中盛赞的珠玉少年郎模样?
他站在门外,月色洒下庭院,桃树早就没有一片花瓣,结的全是青涩未到季节的果。
夜间毕竟还有几分凉意,山风钻进衣领,柯鸿雪望着眼前迟迟未开的门窗,瞧不见自己的神情。
所谓困倦,说到底大概是他骗自己的把戏,为了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好在这一时刻、站在这个地方,心安理得地“针对”沐景序。
可始终没人来开门。
那点本就被刻意压着,竭尽全力不打扰到旁人的咳嗽声也没了。
——他几乎比药还好用。
一门之隔,没有烛火,院外阶前月色莹润如一汪镜湖,柯鸿雪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耐心,竟硬生生站在那等了许久。
说他特意来这里讽刺一个病患,怕是谁也不会相信。
可他就是站了很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忍耐蛰伏姿态,却又偏偏恪守着最后一点君子的涵养,并未直接推门而入。
矛盾死了。
既然自己将修养抛诸脑后口出恶言,又何必这般克己守礼?
但到底还是没进去,冥冥之中柯鸿雪有一种预感,那人大约就坐在门后,听着他说出口的诅咒,却一言不发,不愿意回自己只言片语。
至少活着,他想。
不至于真的死掉。
柯鸿雪又等了一会儿,颇觉没趣,转身回屋,路过院中那片月色聚成的镜湖时,垂眸望见自己眼中不知何时染上的乖戾。
他在烦躁,他将其归结于美梦被人惊醒的不悦,不论真假。
……
脚步声从门前远去,屋内勉力撑着身体的人终于没坚持住,跌坐在地上。
地面凉得厉害,他却一时间爬不起来。
呼吸中似乎都淬着刀,沐景序有一种一旦开口,便会有哭腔难以抑制地从喉管中溢出来的错觉。
哪怕他本能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
但人疼久了,连嗓音都哑掉,声带也磨损,隔着一扇门,所有情绪都会失真。
他曾试过这般跟人说话,吓得对方立马就不顾尊卑冲了进来,生怕主子出了什么意外。
而今其实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他不会咯血。
只是咳嗽,那也不过是无法避免的后遗症,时刻提醒他应该清醒地谋划。
医师说他最好在岭南再休养一年半载,但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疼死过去,断没有耽误时间的道理,几乎换骨一结束便从岭南动身,来了临渊学府。
学府僻静,某种程度上也能达到安心静养的目的。
可他心不静。
学堂上的那些针对的小动作,沐景序没往心里去,都是很幼稚的手段,既上不得台面,那就没必要特意将其作为一件正事去看待。早晚会解决,并不急于一时。
可今天实在不太凑巧。
大约因为换季,这些日子身上疼得厉害,加上阿雪那天夜里说的话,不时出现在他梦中,噩梦循环交替,几要将人溺毙在无垠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