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罢了,这不确实的事情,若是嚷出来,姓金的总有办法脱身,不如暂且按下,日后与那商姨娘算总账。”杨氏拍拍手上的碎屑,“这些日子,徐姨娘的身子,妈妈且替我看顾些。”
张妈妈且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太太的意思是……”
杨氏苦笑一笑:“我这肚里,男女且还不知,好歹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不是?徐姨娘那里若是一朝有孕,商姨娘还不要跳蹿起来,我这里她且敢作妖,更何况徐姨娘?妈妈且替我看顾些。”
这时张妈妈才明白过来,这番看顾,倒似姑娘说的,确是为了她自己了。她知道自家姑娘这些年也不易,温声道:“姑娘有孕,油腻的吃不下,我去做个芙蓉芡实糕来给姑娘吃。”
杨氏点头应了下来,胸口这才轻快些,忽地想到外头那一个,又咬住了嘴唇。恰逢碧玺进来,端着个托盘道:“这几样是赏赐的东西,太太过目了我就拿去。”杨氏看着碧玺俏丽的面容,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开口便道:“碧玺,你可愿意替主子分忧?”
赏赐送到秦芬屋里时,她又惊又喜,旁人只当她是看着赏赐高兴,都来凑趣:“太太当真疼姑娘,四姑娘也是个友爱的,替姑娘想了这么多呢。”
秦芬笑着受了众人的谢,又留紫晶:“有劳姐姐走一趟,请姐姐喝口茶再走。”
此番紫晶倒不曾拔脚就走,反多说得几句:“姑娘的屋子临水,这纱被盖着透气舒服,是太太特意选了赏下来的,桃香也该早些想着给五姑娘把纱帘遮上,如今虽没生蚊子,花里的小黑虫子咬人也是厉害的。”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道:“这是太太特意赏给姑娘的,姑娘请看。”
秦芬见她特意拔了塞子送到自己面前,便凑上前去,老远就闻见一阵清凉的香气,知道大约是烫伤膏,她明白紫晶的意思,亲手接了,笼在袖中,笑道:“多谢太太的赏。”
太太的意思,一则是赏赐,二则是命五姑娘将此事隐下不说,紫晶原还当自己要费一番唇舌才能叫五姑娘明白,谁知她不用自己说,竟全应了下来,紫晶不由得又高看了这位五姑娘一眼,破例又叙了两句闲话,这才告退回去了。
待众人散去,桃香也去安置东西了,秦芬这才从袖中取出那瓶药膏仔细端详,半晌后,微微笑了起来。
这次的事,她倒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原本只是想替自己立住了不受欺侮,谁知杨氏那里竟给了丰厚赏赐,秦芬并不傻,稍一盘算就知道是自己那位嫡姐去替她在嫡母面前说了好话,这样看来,这位嫡姐虽然有些倨傲冷淡,脾气也有些古怪,却算个恩怨分明的人。
嫡庶有别,二人本就不可能立场一致,秦贞娘能做到恩怨分明,秦芬已经很满足了。
“姑娘在屋里吗?”外头响起一道声音,桃香迎了出去,却是徐姨娘院里的小丫头莲子,见了桃香,喜洋洋地一笑,“桃香姐姐,咱们姨娘得着赏了,请姑娘回去挑东西呢。”
桃香领了莲子进来,回禀了这事,秦芬不由得笑了,命桃香将才得的东西取上两样,“既是姨娘唤,我回去瞧瞧也成。”
才来绛草轩时不好随意走动,如今闲着各处走走,杨氏却是不问的,且为的又是这样的喜事,杨氏知道了,只有满意的。
莲子在前头领路,边走边道:“我们都听说了,说咱们姑娘明事理,太太这才特意赏赐的,姨娘知道了可高兴了。”
秦芬隐约觉得,明事理这三个字,或许和桃香有关系,自然了,无论桃香是有心还是无心,都是为着自己好,然而细想还是觉得庆幸,若是当日傻愣愣地说出什么初来乍到和立起面子的话,只怕桃香也会被套了话去。若是传出那样的话,此时的赏赐便全没有了,恐怕还要落下好大的不是。这么一想,秦芬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歹事全不做,好话不全说。
到得徐姨娘院中,竟似换了一番天地,各处墙角摆着十来盆茉莉素馨,看着不像寻常品种,都是难寻的,桌上摆了一个红漆托盘,上头是几匹好料子,徐姨娘坐在桌边对着料子左看右看,待得秦芬进屋,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握住秦芬的手:“芬儿回来了!”
秦芬命桃香把东西放在桌上:“我那里得了太太的赏,挑了两样来给姨娘赏玩。”
徐姨娘看也不看,一把按住桃香的手:“姨娘怎么能要你的东西?我这里得了太太的好料子,该给你裁衣裳才是!”
秦芬笑着摇摇头,徐姨娘又恳切地说得几句,只是要她收下,秦芬便不答话,低头看那料子,却见是几匹天香绢,一匹水红,一匹粉紫,另有两匹素色。
这几匹料子倒是好的,颜色却不合秦芬,秦芬去了绛草轩有些日子,杨氏的喜恶也知道了些,她喜欢家中女儿端庄活泼,给女儿们的打扮要么是大红真紫,要么是鹅黄嫩绿,大多是正颜色,哪怕是秦珮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庶女,杨氏也不会在这上头分出来。
然而徐姨娘却是不知道这些的,她见料子是好的,颜色也是轻的,满心里想着的便是要把好东西留给女儿,秦芬心里知道好歹,狠推不过,只得道:“若是我拿了这个去做衣裳,可不显得太太没给我衣裳穿似的?不光是料子,连那鲜花,姨娘也不必给我。”
徐姨娘不曾想到这一节,闻言连忙点头:“是,是,姨娘竟没想到这些。”她欣喜女儿懂事,心下甚慰,不知怎么疼女儿才好,便忙着张罗留秦芬吃午饭。
绛草轩里寻常是各人自己用午饭的,各人都曾往各自娘亲身边用饭,秦芬知道偶尔一次也不为过,于是便应了下来,见徐姨娘忙着亲自布置饭桌,她也不去打扰,走到边上,拿起徐姨娘的绣绷看了起来。
笸箩里杂七杂八放了一大堆丝线,当中放着一个乌沉沉的盒子,是从前不曾见过的,秦芬好奇,打开一看,却是小小一盒竹叶形的香饼。
此处香料,梅花香的便是梅花形状,桂花香的便是金黄攒枝模样,这竹叶形的,便是男子常用的竹叶香饼了。
女眷们大多用花香,府中唯有秦览这男人用的是竹叶香饼,秦芬合上盖子,不由得起了个猜测,难道嫡母有孕,竟起意提拔自家姨娘了?
她看看喜气洋洋的徐姨娘,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徐姨娘便是得了两匹料子,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只怕高兴得叫女儿来选料子,是为着主母的提拔。自然了,她这般高兴也不当真是为了一个男人,只怕她是高兴,往后自家女儿能更得脸些了。
秦芬只作无这回事,微笑着放下盒子,往桌边去看午饭去了。
徐姨娘这些年疼女儿,吃穿上并不小气,然而终究比不得金姨娘能捞油水,也比不得商姨娘撒痴撒娇手里有钱,素日用饭虽也是鱼肉果点皆备,却从不奢侈。今日饭桌上摆着一尾鲜蒸鲈鱼,一碗蛤蜊蒸蛋,另又有几样新鲜小菜,虽不名贵,却也不是常备着的菜式,都是要厨房差人往外买来的,这一番心意,由不得秦芬不动容。
“姨娘怎么又破费了,我在太太那里又不少吃喝的,姨娘不必特意为我,这么一桌子菜,可得百大钱吧?”秦芬是个穿越者,处处得留意,自然什么都往心里去。
“芬儿不用替姨娘操心,一顿饭,哪里就吃穷了姨娘。”徐姨娘嗔了一句,将那鱼脸颊上的肉取给女儿吃。她这还是在上房服侍杨氏用饭时学来的,杨氏出身高,自小儿养尊处优,吃鱼时,不爱鱼肚子,嫌那肉肥腻,更不吃鱼脊背和尾巴,嫌那肉干柴,不过是鱼脸颊上两块肉,另加上鱼头后边胳肢窝下边那几口罢了。倒是老爷阔口,吃喝上倒不讲究。
徐姨娘原也在心里嘀咕过太太矫情造作,轮到自己女儿了,却又恨不得把女儿养得仙女一般,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见女儿吃得斯斯文文,心下大慰,不由得又多说一句:“往后咱们母女的日子可就好起来了。”
怎么个好法,徐姨娘也不再说,她只不过顺口一提,却没想着女儿早已无意瞧见了那一盒香饼,更不曾想到女儿内里早是个成年人,这时秦芬笑盈盈地附和,徐姨娘只当女儿是哄自己高兴,不由得凌空虚点了点秦芬:“小丫头,装大人!”
吃完午饭,徐姨娘往外照了照天色,道:“天渐渐热了,芬儿要不要睡了午觉再走?你的屋子娘一向给你留着的。”
秦芬笑着摇了摇头:“既是热,睡了午觉起来也还是热,不如趁日头还没毒起来,早些回去了。”
徐姨娘便不再多留,将秦芬送到门边,依依不舍地站了许久才回去。
秦芬带着桃香,拣了阴凉地方走,走过穿堂,却遇见秦淑,她心中提防秦淑,也不想多寒暄,便点头问了个安,绕过她便想往前去了。
秦淑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上午池塘里捞青苔,南边的路有些滑,五妹妹还是往北边那条路走吧。”
秦芬知道这位三姐的表面功夫一向是作得足的,这时少不得也端起笑容谢两句,往北边去了。
行得十余步,转了个弯,树荫遮蔽,愈发凉快起来,秦芬索性放慢脚步,想要多赏片刻景,谁知墙角一个屋里,竟响起了细细的哭声。
桃香一惊,险些出声,看了看主子面色凝重,却又赶紧捂住嘴。她也听出来了,屋里哭的那声音,正是碧玺!
秦芬自然也听出来了,再一细想,她便猜到,秦淑指了这条路,是故意叫自己发现碧玺在此处哭的。
管,还是不管?
碧玺本就是个厚道人,徐姨娘又一向有意结交,细论起来,碧玺与秦芬这头一向是好的,此时她有了难处,秦芬怎么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