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秦贞娘性子略有些粗忽,只依稀记得说了句什么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不是九月初六,便是九月二十六,正皱眉想着,秦淑笑着道:“先生,是九月二十六日。”
宋先生微微颔首:“既如此,还有好几个月,细细备一件好礼,还是来得及的。那便你们一齐绣一副绣件,如何?”
秦珮“哎”了一声,期期艾艾地道:“宋先生,我手笨,只会绣桃花、梅花和梨花,连菊花都还没学会呢。”
秦芬没法子,也嘟嘟囔囔地开口了:“回禀宋先生,我还没学会绣花。”
宋先生吃了一惊,看着两个小些的姑娘,半晌不曾说话。当初来秦家时,她知道是杨家姑奶奶有请,心里早已有数,见了两个女学生,果然是聪明伶俐、一点就通。
细细论起来,如今的秦太太,自家就是个才女,早已给四姑娘启蒙了识字画画,至于针黹女红那更是不在话下,那位金姨娘虽然出身商贾之流,却也颇识得写字,也教得三姑娘才貌双全,如今到了五六两位姑娘,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了。
宋先生是惯在大户人家行走的,什么场面都见过,稍一惊讶,便已猜到了关窍处,只怕秦太太心里的主意,也是让几位姑娘各凭天命罢了,只是听说几位姑娘如今一同起居,想是秦太太又变了主意,她这拿人钱财做事的,却管不着那许多了。
“既然五六两位姑娘都不精于绣工,那咱们择一个好些的样子便是。”宋先生片刻就拿了主意,“屏风是精细大件,绣差了便摆不出来,姑娘们便还是别绣这个了,倒不如绣个披风或斗篷,选个月桂玉兔遍地锦的花样,三四两位姑娘先绣那难的玉兔和桂枝,五六两位姑娘先学着,等学会了,便绣那成簇的金黄桂子,这么着,便也能成了。”
这主意将姐妹四个一并带到,果然是又周到又仔细,秦芬心道,这宋先生,不光是聪明,还很有智慧。
事一议定,姐妹们都说是好主意,往上房一报,杨氏也觉得甚好,又命紫晶来回话:“宋先生,太太说了,往后这几个月,姑娘们的功课且停一停,先将礼物绣了出来才是正经。”
“请去回太太的话,小妇人理会得。”宋先生对着紫晶,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态度,倒又叫秦芬高看一眼,她原先还当宋先生待她们这些小孩子亲和,是哄她们玩呢。
“太太还说了,姑娘们绣花也是用心的,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去要,只是不许在绣样跟前吃喝,弄污了东西,还请先生替太太看着些。”说完这些,紫晶算是传完了话,这才端端正正行过礼,告退了下去。
“先生,咱们是不是今天就支绣绷?”秦珮性子最急,迫不及待地发问。
宋先生宽和一笑:“六姑娘别急,绣大件可和绣帕子不一样,得先描花样子,然后再将花样转绣到布料上,咱们前头这一旬呐,得先从花样子描起。”
秦珮吐了吐舌头:“我还当绣斗篷和我绣帕子一样,小圆绷子一绷,拿在手里就成了。”
宋先生仍是那副斯斯文文的口气:“姑娘如今年小,才学绣花,这么着,已经是很难得了。”
秦珮嘻嘻一笑,脸上颇为自得,秦淑见了,不免要提点:“六妹还是要勤加练习,送给二表姐的东西,可轻忽不得了。”秦珮只觉得这句话似乎不中听,然而挠了挠头又辨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扁了扁嘴,不说话了。
秦芬前世里虽然不算出众,却也没做过最后一名,这时听见旁人说得这许多,生怕自己不曾说清,到时候拖了后腿,只能又硬起头皮,声如蚊蚋:“宋先生,我……我还没捏过针呢。”
宋先生这时已经不惊讶了,徐姨娘的事情,她隐约也听得几句,知道这位五姑娘原先在院里是娇养着长大的,今日一见,且喜是个谦和性子,于是也是一般地宽和相待:“五姑娘莫急,绣花不难学的,四姑娘她们先绣着,你们在旁边学着练着,到她们绣完,你们也就练会了。”
秦贞娘如今算作秦芬半个先生,见秦芬窘迫,便义气起来,上前一步捏了秦芬的手,昂首对宋先生笑:“宋先生,我五妹她呀,虽没捏过针,却会捏笔呢。”
秦贞娘一句话,秦芬便被提到了描绣样这一档里。秦芬起先只以为自己是跟着打下手的,待铺开宣州纸,磨了徽州磨,提起湖州笔,秦芬才知道,秦淑虽然识得字,却是不会写的。
杨氏起先对府里的庶女们,确是想叫她们各凭天命的,各人姨娘教了什么,女孩们便学些什么,出了门子便靠着什么。
金姨娘自家是个账房出身,便教女儿理得一手好账,又教她许多人情世故,她自家立身,凭的便是这两样;舞文弄墨的事情,秦览一向是不在意的,金姨娘只以为男人都不喜,因此并不曾要女儿去学什么写字画画,只命她识得几个字便罢。
如今描花样子,秦贞娘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头筹,秦芬这不起眼的小丫头竟也能排第二个,秦淑咬碎银牙却也无法。秦贞娘画得许久,肩膀发僵,便放下笔来,唤过秦芬:“五妹过来描这边粗笔画的,我去边上喝口茶歇一歇。”
秦淑听见,连忙上前来接过笔:“我虽没写过字画过画,却也能勾两笔账本,这粗笔画的,便交给我吧。”
秦贞娘看了她两眼,不置可否地走开,秦芬便也不多说什么,退到了一边,原是想看着秦淑如何画的,思索一番还是作罢,干脆和秦贞娘一起走到另外一边的茶桌边上,去看秦珮练针。
因着秦芬是个大人,学东西快些,秦珮见了,愈发好强,近来很是下苦工,练针时也不光顾着急躁了,有一针是一针,绣得甚是仔细,这时慢慢绣得三四针,那边秦淑“哎呦”一声,秦珮专注之下被一惊,指尖霎时渗出一滴血来。
秦贞娘抢过秦珮的手指,用帕子按住,怒道:“三姐,你做什么大呼小叫的,吓得珮丫头手都扎破了!”
秦淑今日倒不作态了,煞白着一张小脸,吞吞吐吐地:“怎么描绣样,和,和勾账本……它不一样……”
秦芬连忙赶去一看,三四尺的绣样,秦贞娘已细细描了一个小角,初有些样子了,秦淑没学过写字,笔力不匀,此时一笔没画好,绣样已然毁了。
秦贞娘也看见了图上老大一个墨团,不由得怒火中烧,脸都气红了,还记得帮秦珮把手指先包好,然后再来和秦淑辩论:“描绣样的事情,宋先生已分派给了我和芬丫头,芬丫头这些天一边帮着我描样子,一边和珮丫头一道练针,各人都在尽心,三姐不尽心不说,怎么反倒来添乱?这样做事,好没道理!”
秦淑这时已找回了平日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双眼一眨,鼻尖就泛红了:“四妹,我也是想帮忙,你怎么说得我好似故意破坏似的……”
宋先生在旁边歇息,听见动静已经走了过来,见秦淑委屈,又看了看那绣样,淡淡地道:“描绣样这事,原本就会偶尔出错的,幸而是才开始描,此番毁了,重描也来得及,四姑娘不如从头开始吧。”
秦贞娘听了,满脸的不可思议,从前宋先生虽然也常劝和姐妹们,却还是公道的,怎么如今局势不同,宋先生反倒偏帮起秦淑来了?
秦芬见了秦贞娘的面色,便猜到她又犯起了倔劲,连忙扯了扯秦贞娘:“四姐,宋先生所言极是,咱们与其只顾着分辩是非,不若重新开始,旁的那些话,也犯不着多说。”
这几句话,到底露了些脾气出来,却也是正理,秦贞娘未曾体会得里头意思,拉着秦芬往边上生闷气去了,宋先生闻言,倒把秦芬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位五姑娘的出身,她是知道的,亲娘不过是个学说唱的,虽然来历还算清白,到底卑微,想必也无甚大道理教女儿,怎么这五姑娘见事,倒比嫡出的四姑娘明白些?
府中内宅风云变化,秦太太不久前才请了自己去,依依嘱咐许多,无非是要自己好生教导四姑娘,多教些心计手段,不必多顾念旁的云云。主家的意思,宋先生当然明白,然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此时叫四姑娘重新开始,乃是叫她把功夫花在要紧的事情上,莫要和旁人白白磨牙虚费时间,瞧方才的光景,五姑娘是懂了里头的道理,四姑娘却尚未明白。
秦芬见秦贞娘气得直喘粗气,便好似当年安慰好朋友一样,伸手在她背后轻抚几下,替她顺气。自小长到大,姐妹二人还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秦贞娘此时心绪激动,倒被秦芬的举动弄得眼眶发酸:“五妹,还是你好。”
当着众人,这话仿佛是在怪宋先生不好似的,秦芬见这嫡姐性子上来头脑便发热,不由得又好笑又无奈,柔声劝道:“四姐是不是描花样子描得累了?今日天也不早了,不若歇歇,明日再描。我再去练一会针,明日帮四姐一道画。”
秦珮近来与秦芬一道练针,二人你争我赶,姐妹间倒亲密了些许,闻言也凑过来安慰秦贞娘:“四姐,我手指头正好戳伤了,有两天捏不得针的,这两天我就帮你磨墨好了。”她戳的是左手食指,分明不是捏针的那只手,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为了哄秦贞娘高兴。
两个妹妹都一味地软语安慰,秦贞娘再委屈,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了,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接着用力站起身,昂头道:“我不累,我们重新开始吧。”
秦芬这时,倒有些佩服起秦贞娘来了。尽心忙了好几天的花样子,被秦淑一笔毁去,也不过是稍稍委屈了一会,便有精神重新开始,这样的心气,秦芬十二三岁时可没有。
宋先生也松了一口气,她虽有万般道理要教导四姑娘,当着众人却也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就事论事说了两句公道之语,还当四姑娘要发起小姐脾气,谁知这孩子竟自己想通了,也免了她这先生费些唇舌调停。
姐妹三人重新铺上纸,秦珮果然动手磨墨,秦芬也不好意思真叫一个手上带伤的孩童做事,待她磨得十来下,便接过墨条:“六妹,还是我来吧,你把手歇好了,过两日好再练针。”
众人一番忙碌,谁都没空搭理秦淑,屋里寻常是没有丫鬟服侍的,秦淑呆立当中,竟许久不动,还是宋先生来拉了她一把,将她送到了茶点桌子面前。秦淑先是满眼含泪地坐着,过得许久,发觉无人来理会,无趣地喝了几口茶,又道:“四妹,我再帮着你画两笔吧,这次我一定小心。”
秦贞娘紧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秦芬也懒得理会秦淑的虚情假意,秦珮左右看看,垂下头去,忽地看见自己手上包着的那块蝶扑月季的帕子,又抬起头来:“三姐,你又不会写字,还是别添乱了,磨墨、镇纸,哪样都成,再不济,给水盂添添水也行,可别再轻易动四姐的笔了,你这一笔下去,咱们全要陪着你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