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今日是在娘家的最后一晚,秦珮仍穿着半新的家常衣裳,正由着锦儿擦头发,看见秦芬来,展颜一笑:“五姐来了,请坐。”她的声音在阔大的屋里显得有些缥缈。
商姨娘的事,秦芬已使人偷偷告诉了秦珮,秦珮只说自己要离家,有礼物分送各人,叫锦儿出去送礼,给碧玺的那方手帕里头,包了根金头银脚的簪子。
这时姐妹两个再见,秦珮对秦芬是亲近的,秦芬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六妹是家中最小的女孩,上头的几个姐姐,有时管她,有时宠她,也有时嫌她烦,无论如何,总是拿她当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看,然而这丫头前几日忽然使起心眼,秦芬才发现这丫头其实根本已经是个大人了。
这时秦珮用大布巾包着头发,穿着她素日爱穿的那身淡红色纱面的衣裳,款款走来,坐在秦芬对面:“五姐来得早,必是要在我这里吃晚饭,锦儿去厨房说一声,把五姑娘的饭送到我这里来。”
这话原来必是秦芬来吩咐的,此时秦珮却抢先说了,秦芬便知道,这丫头前些年一直在藏拙罢了。
想来也是,秦览算是个聪明人,商姨娘品性不论,人总是千伶百俐的,这二人生出来的女儿,怎么会是莽莽撞撞的冒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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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珮扮了这许多年的天真,终于不必再扮了。
“五姐,商姨娘的事,你虽然替我办了,可是这几日都躲着我,是不是厌恶了我?”
这话说得甚重,秦芬如今虽然不似从前那般对秦珮毫不设防,却也不至于讨厌,于是勉强端起个与平时一样的笑容:“六妹说哪里话来。”
秦珮似是觉得有些冷,自己动手去架子上取了条薄纱披着,对秦芬道:“五姐自己琢磨琢磨,你并没否认我的话,是不是?”
秦芬先还不明白秦珮的意思,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说不讨厌秦珮,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怨怼。
她不由得为秦珮的伶俐感到惊讶,沉默片刻,对桃香微微颔首:“你去帮着绫儿她们归置东西,我陪六姑娘坐着说说话。”
桃香一个字也没问,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秦珮也不在意桃香还没出屋,接着又说一句:“五姐,你这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了,听说范家那一府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你这样宽厚老实,又不会藏心事,去了可要吃亏的。”
这几句话倒是纯然替秦芬着想,她再对秦珮有芥蒂,也识得好歹,轻声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从前姐妹两个,秦芬说教的多,秦珮听得少,今日却好似掉了个个儿。
秦珮好像没意识到自己今天话多了,还在不停地说着:
“五姐,咱们自七八岁上,一起被带到了绛草轩,后头一起回了晋州老家,再到了金陵城,到如今,总有六七年了。
“算一算,我长到这么大,和商姨娘一起过了一半,和三位姐姐一起过了一半。
“我才去绛草轩的时候,羡慕四姐的嫡出身份,妒忌五姐你比我得太太的心,有时呢,也讨厌三姐拿我作筏子,那时候天天就想着耍心眼,最好叫你们三个人斗起来,我自己独善其身才好。
“自然了,四姐有太太撑腰,五姐你外柔内刚,三姐更是一肚子算计,我那点想头,是落空了。
“再后来,读书、学女红、学管家,我也慢慢懂得了道理,人活在世上,不能像我姨娘一样只图个自己痛快,还得受规矩的束缚,她没什么德行,最终作茧自缚,我若不想落得她那个下场,便该修身养德。
“可是,做个大家闺秀可真难啊,论管家手段和端方有礼,我比不上四姐,论待人真诚和乐天厚道,我比不上五姐,甚至我都不如三姐那样善于装腔作势,我真是……”秦珮说到这里,自嘲一笑,“我是学谁都没学好,最终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秦芬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到这时,见秦珮好似甚为自伤,便叹气说一句:“你也很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珮正要再说些什么,锦儿和桃香进屋来,说是晚饭好了,姐妹两个便打住话头,安安静静吃了晚饭。
秦芬饭毕洗漱,换了寝衣,和秦珮头并头地躺在床上。
丫头们知道两位姑娘要说私房话,屋里便没留人服侍,只在外间留了个人听使唤。
秦珮先前谈兴高的,这时躺在帐子里,却只沉默安静,秦芬终究不忍她出嫁前还带着一肚子心事,主动开口了:“六丫头,明日就要出门了,你害怕吗?”
人在黑暗中,好似更容易吐露心事,秦珮以前一准要否认的,今日却一口承认了:“怕,怎么不怕,方家虽比柯家门第高些,做事却也是一样的糊涂,听说那个秋蕴等着我进门就要敬茶,可见一家子都是糊涂懦弱的人,我如何不怕。”
秦芬才想要安慰几句,秦珮又自己开口了:“糊涂懦弱的人,也自有好处,旁人能制住他们,我也自然能辖制他们,那个秋蕴想来也没有三头六臂,我还能输给她不成?”
这话说得颇有气性,倒又叫秦芬想起从前秦珮骄纵蛮横的性子来,她知道秦珮在暗中看不见,但还是笑了:“好,六丫头有这份心气,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秦珮听出秦芬语带笑意,知道她这一句是发自肺腑,不由得心下微动。
她临出门前算计了这五姐一遭,原本还以为姐妹两个以后只能客气以待了,谁知这五姐还是那样宽厚。
“五姐,商姨娘的事,终究是我算计了你,我自己要保个好名声,却把你推了出去,是我对不起你。”
秦芬知道,秦珮这句原本不必说的。
她马上就要嫁去方家作三少奶奶了,依着这个时代的礼法,她以后算是方家人,而秦芬以后却是范家人,以后两个人,是没什么交集的,秦珮实在不必此时对秦芬低头剖白。
无论如何,这丫头终究还是与自私狠毒的商姨娘不同,她做了错事,是知道心虚的。
秦芬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化作一句“姐妹间不必说这些”,摸索着紧紧握住了秦珮的手。
在清晨的微光中, 秦珮坐在铜镜前,身穿红色嫁衣,一头乌发好似黑瀑,尽情倾倒下来。
秦淑出嫁时要了珍珠粉敷面, 杨氏也照样给秦珮送来一大包, 养得她肤色白皙,这时从镜子里看去, 愈发显得她眼如秋水、面如冠玉。
全福夫人是杨氏一早就请好的, 这却不是外头惯做生意的妇人, 是都察院的一位老御史夫人,她看了看秦珮, 笑着赞一声:“秦六姑娘当真是一副好样貌。”
秦珮垂首谦逊一声,好像又戴回了那个大家闺秀的面具, 昨晚短暂的真情流露,仿佛只是秦芬的幻觉,然而她搭在膝上的双手却微微颤抖, 仿佛对未来的命运既期待又害怕, 秦芬见了,便知道这丫头终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姐妹两个此别, 便算是两家人了,秦珮离家再近, 也不能随意跨过秦府的大门了。
秦芬无声一叹,想着姐妹两个反正也难再见面,干脆好事做到底, 与秦珮闲聊时, 插进一句要紧的:“这些日子你忙着备嫁,不曾听说, 三哥在简州的差事办得好,知州都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