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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剩下的各族长辈也都认同,因此又向陆昭嘱咐了几句,语气间虽有些倚老卖老的口吻,但对其回护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毕竟方才陆昭可以用更为狠辣的言语让沈澄誉颜面扫地,但她并没有做绝。这已经与许多年轻人大不相同。做事留有余地,这是任何一个世家都不会感到厌烦,并且会乐意相互合作的。

到了晚膳时分,众人已散,陆昭仍被朱氏和顾家人留在府中。顾孟州自昏厥之后还未醒来,顾承业将曾祖父之前说的意思大致交待了。关于顾老的丧仪,按照其意愿,主办虽是顾氏这一房,但陆昭亦要作为重要人物出席小敛、大殓等仪式,并要随主人一并跪于棺前答谢,之后顾老灵柩由顾承业扶灵归乡。

陆昭也提出用自己在会稽的府邸作为送葬队伍临时的居所,并且一路衣食供奉,皆由己出。毕竟等自己与家人回到长安之后,汤沐邑还在不在也都是未知,如今倒不如倾尽全力,为曾外祖与顾氏族人提供物质上的协助。

元澈从军营返回宫中时,恰巧陆昭和陆微也由顾府折返,两行人马一齐由南门入宫。到了泠雪轩门口,元澈却不下马,命车驾直接行至重华殿处。待安车停在重华殿门口,陆昭与陆微下了车,自己方才下了马。

夜色深浓,陆昭一袭鸦青色的深衣,配雪灰底绸面绣金线水纹狐腋斗篷,立在月光下,清冷之外又因金色的微光添了一抹柔和。她身边的陆微显然已经十分困乏,头顶的小冠也有些歪了,显然在车内睡着过。陆昭笑着为他重新正了冠,又从发间取下一柄玉梳,为他抿了抿额角的鬓发,通身打量一番后,方才满意地笑了笑。

元澈见此情景,不由得看得怔忡,默视良久,想到宫中前事,心中难以言道的酸楚如同悄悄漫上玉阶的树影,涌上心头。

见元澈已经下马,陆昭携陆微走向前,施礼答谢:“臣女与幼弟多谢太子殿下玉成此事。”抬首时,陆昭见元澈神色寥落,不似先前,却也不知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思索之后决定缄口不言,带着陆微退下。

“走吧。”看着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没入了重华殿朱红色的大门后,元澈重新登上了马镫。

这一晚,元澈做了梦,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样的蛾眉曼睩,一样的楚腰蛴领,母亲手执玉梳,为他篦发。透过镜中,他还能看到依旧健康活泼的小妹,伏在他的膝头,数着他衣服上的黼黻章华。然而画面一瞬间便如烛火一般熄灭,茫茫一片苍白的尽头,母亲终是被一众宫人拥簇,走向永巷的深处。

次日起身,元澈只觉得头脑恍惚,昨日在台城与朱雀桁两处来回奔波,更是周身乏累。他早饭用的不过平平,倒是听周恢说起昨日陆昭拜见长辈时,与沈澄誉对谈一事,只觉得如同自己亲自辩赢了一般,心情大好。

“孤就说过,她那张利嘴,只怕比沈彦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周恢复述的事迹为自己先前的品评做了印证,元澈言词之间便有了更大的偏见,“可笑姚兴不识祖明,如今可见‘妍皮不裹痴骨’,绝非妄语。”

周恢在一旁尴尬陪笑,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元澈刚刚还说不爱喝的鸽子汤,端上前去。待他发现时,原以为要大祸临头,抬头却见那鸽子汤已经被喝了一半了。周恢和郭方海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摸不着脉的满脸无奈。

早饭才撤下,元澈正准备前往台城,忽见有来者通报:“禀报殿下,顾孟州昨天夜里没了。”

春晨

顾孟州的溘然而逝给本不平静的建邺上空,笼罩了一层巨大的阴影。早上从朱雀桁至建邺东门各坊,皆为顾老鸣钟致哀。同在朱雀桁所居的沈家、贺家也命家人仆从撤去府上红灯,另备上一份厚重的祭礼,前往顾府吊唁问候。

钟声袅袅荡荡传入吴宫内,重廊下的陆昭忽然驻足,抬头望了望天空,几只鸦雀被惊得扑棱棱地飞起。老树枝丫上最后几片枯叶也已掉落干净,在整个严冬的摧枯拉朽之下,于春日即将到来之前枯萎而死。

陆昭默默将头上一枚丁香色累金珠花取下,放在了雾汐的手中,然后继续前行。至父母所居的正殿,顾氏的贴身侍女琼瑰正察看早膳茶汤等物,见了陆昭便引她进了殿。陆微起得较早,已经先到了,便与陆昭一同前去问晨安。

陆振抬头,见陆昭穿的依旧是昨日请安的衣裳,但头上的那枚丁香紫的头饰今日却不见戴,大约也知道出了事情。让二人起身后,陆振先命人摆饭,一家四人分两桌而坐。相较于太子饮食的规制,吴王陆振的饮食上仅在器具方面略减,但早膳菜色皆如以往。因现在与子女所居一处,几名厨子难得颇有眼色地在菜量上添加了不少。

早饭四人皆是无话,陆微昨日疲累,腹中饥饿,吃的比平日要快些,一边吃着,一边偷偷望向上首的母亲。然而筷子还未将那枚醉鸭放入口中,见母亲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陆微一下子边放慢了筷子的速度,很是老实。

陆昭略用了些粥羹虾鲞,见上首的父亲已用完饭向自己看过来,便自觉放下碗筷,跟随父亲前往后堂。

陆振如今年逾四十,身穿一件藏青色襕袍,自吴国灭后,身形略比往常消瘦了些,但精神尚好,又有在行伍时身体的底子在,气质上仍看的出有着割据一方的枭雄底色。

待确认四周无人时,陆振方道:“这一月以来,我儿筹谋缜密,渊图远算,以纾家难,委实辛苦了。有今日局面,也不枉当初顾公与你祖父对你的一番栽培。”

陆振对这个女儿的赞赏已经不同于以往。早年见他只觉得女儿在读书上聪颖敏悟,又肯下功夫,便让她开始跟着自己学习处理一些政务。

那时候陆振的父亲陆钧还在位,但并未坐稳江东,而陆振领会稽郡太守兼任丹阳尹,便带上陆昭一同赴任。当时陆钧欲封陆振的长子陆归为历阳县男,这是陆氏这一代子女第一个分封,亦是陆振子女的首封。消息送至建邺,顾氏自然欣喜,连忙将消息送至会稽。

但当陆振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沉默了。他那日有心试探,便将消息告诉给坐在旁边的陆昭。陆昭想了想,只静静地说,一定要让哥哥固辞不受。陆振看着眼前年仅八岁的女儿问为何,陆昭则说,淮南常有战事,历阳乃重镇港口,多流民,本土居民常与之争锋,若以历阳请封,必生民变。况且历阳仍为江水枢纽,控扼寿春,寿春陶氏等族必不称美。陆氏立足江东未稳,而扼猛虎咽喉,必遭反噬。

陆振仍记得小女儿说出这些话语时,沉沉静静,波澜不惊。当时他几乎泪盈眼眶,因为他知道,这样年轻的年纪,在政治上懂得如此克制,如此冷静,需要怎样的经历,亦需要怎样的天赋。这日陆振心中喜悦,便口述家传的《汉书注》两卷与她,自此对女儿更加亲重。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女儿能以一己之力,打破死局,借北方门阀之手,将时局搅乱,将南人推上台前,以魁首之要,使陆家平稳着陆,甚至还能利用前朝玉玺,千里遥控长安局势。这其中虽有顾氏鼎力支承,但整个谋局布策,仅仅由她一手完成,这已经足以令人为之惊叹击节。

望着眼前已然长高不少的女儿,陆振道:“顾老已去,南人部曲虽然尚能一心,但毕竟不能牢固如初。如今南人声望虽集你一身,但你手中无兵,亦无实权,即便有大义加身,也无法制约各方。战场情况一向瞬息万变,战时各家能否同心戮力,战后是否不会越位而立,全凭个人道德。”

陆昭知道,父亲所说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在北境铁骑下,南方世族的部曲可以说毫无战斗力,但毕竟是私人武装,是握在手中的实权。南人举义师襄助建邺,大义上是以顾老和太子的声望与正统为尊,自己作为继承者,本身已经弱了一层。

更何况各方的统治力本身也并非全部来自于大义,世家利益以及私人武装才是团结的欲望与力量的来源。除非自己也有着与之相当的威慑力,不然战争一旦结束,涉及到利益分红,南人联盟也将走至尽头。此时陆家若还想保持在南人中的统御力,还想借这份统御力来谋求日后的安稳,就必须也要有一支足矣与所有南人部曲之和可以匹敌的力量。

“你随我来。”陆振将陆昭引入内室,打开一个衣箱,从里面取出一件已经十分老旧的布袍来。将其展开后,只见布袍里藏着一面精致的绣旗,即便丝线的颜色已不再光彩,旗面甚至已有些破损,还有因战火留下的脏污,但上面绣着的“陆”字,依然清晰可见。

“当年,前朝官员搜敛地方无度,常纵官兵烧杀劫掠。你祖父为保当地百姓,弃了会稽太守的官印,就地起兵。当地父老绣此旗,为你祖父壮行。如今这些老人有的归家,有的子弟仍在军伍,你携此旗帜归乡,他们必然愿意响应。”陆振将衣物交到陆昭手里,目光坚定道,“去罢。在吴宫内的不过为父与你母亲,若是非常之时,也望你勿要忧虑。”

陆昭闻言,领了衣物,深深跪拜。

待父女二人重新出来时,两人皆换了寻常神色。陆振笑着摸了摸陆微的头,道:“回去罢,和你姐姐一起。”

姐弟二人出了正殿,沿着回廊一处往住所走。陆微抬起头,指了指雾汐手中奉着的锦盒问:“阿姐,这是什么?”

陆昭柔声道:“曾外祖的病只怕就在这几日了。这是你祖父住曾祖家时曾穿的故衣,父亲让我带到顾府,代祖父以表哀思。”

顾孟州的死讯传入吴宫内的时候极为隐秘,元澈并未第一时间将消息通知给陆昭,而是先严令各门封锁此事。此事在南人与北人中注定会产生轩然大波,但台城与自己的表态在左右局势上更为重要。戒严吴宫与台城,主要还是为事情与情绪的缓冲争取时间。

元澈先前往暂设在吴宫柏梁殿的文书处见了魏钰庭等人,对于为顾孟州请封一事做了详尽的讨论。他准备为这个支撑了江东几代朝纲的老人争取一个风光无比的荣封。但这样一份哀荣在拔高顾氏在南北两地阀阅的同时,也会提升以陆昭为代表的陆氏声望。配合自己父皇刚刚赐予陆振的靖国公之位,可以将南方世族暂时打成一块铁板。

魏钰庭虽对此事抱有隐忧,但因陆氏嫡支本身在军事实力上已不具备话事能力,这份风光乃至于南方世族的一致利益,随着江东战局的平定与蒋、周之乱的平息也会土崩瓦解。因此,魏钰庭附和了此议。

众人正草拟文书时,只见周恢匆匆赶了来,说会稽郡主有事求见。

此时魏钰庭等人纷纷抬头,毕竟最近这位会稽郡主的名号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些。考虑到如今太子元妃未立,南方世族抬头,今上未必不会借此机会,问名陆家。听闻此事,众人皆是含笑,偶有耳语,倒让元澈有些尴尬。他摆出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道:“又是何事,她倒使唤动了你跑到这里来?”

周恢苦笑道:“会稽郡主人就在外头呢。”

元澈皱眉呵斥了一句:“荒唐,你怎么当的差?”

周恢连忙跪下,语气中还有些委屈:“她原是在泠雪轩求见,奴婢只说殿下不在,也未说殿下具体去处。她反倒说殿下出门未带奴婢,若不在泠雪轩,则必在柏梁殿。她又说左右是有事想去柏梁殿,方才来殿下这请旨的,这便过来了。”

元澈心中无法,不知怎么也就松了口,让周恢先放人进来,不过并不让她入文书处,而是单辟了东面暖阁出来,让她在那里等着。

拖延了片刻,左右已经无事,元澈便从正殿出来,进了东暖阁。甫一进门,便看见陆昭静静立在窗边,身穿仍是昨日早上他见她时的衣裳,只是换了一件三重纱的披帛。此时站在阳光下,薄纱漫金,雪色肌肤的轮廓,仿佛勾了一道蜜一般,倒让元澈忽然想起了一道名为蜜浮酥柰花的甜食。他本不爱吃甜的,只在皇家宴席上见过一次,雪白的花瓣葳蕤可爱,点了槐花蜜,吃起来应该是清冽微甜的味道罢。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那天怎么就没尝一尝。

因此还未等陆昭行礼,元澈反倒先开口:“这次来是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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