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这却难为了周恢:“殿下要单请她,总得有个由头。况且历来纳降,宗室女出席,多是弹琴歌舞,单单请人出席,从古至今谁也没那么大面子。就算请来了,人要坐哪呢,殿里全是男子。”
作为战败国家的皇室女子,在这种场合上侧席作陪乃是常见,并非怜取美色,而是示辱。前朝末年间,冀州牧吕坤击败燕国,庆功宴上燕国国君亲自奉酒布菜,击节起舞,俨然一老奴姿态。
元澈说完又唤了刚刚被遣出去的司巾女婢安禾入内,问:“你们吴国公主都会些什么?”
安禾看着房间内的架势,早已惶恐万分,一时间嗫嚅出两个字:“琵琶。”
回忆起在思危阁看到她那日,居然擅改曲谱,堂而皇之地炫技,元澈忽作满脸鄙夷,嫌弃道:“郑声乱雅,不合时宜,没得扫孤的性。”
然而想到要让陆昭在众人面前歌舞,元澈心中终究是有些不舍,于是只道:“那就让她侍奉酒水吧。”
大礼之日当天丑时,由吴宫正门以北的中轴线上,已俱是来往的内宦侍婢。待寅时,天色虽还黑着,但甬道上的闲杂人等已减了不少。
按大魏礼制,受降仪式原共分四场。其中第一场便是郊迎,即前吴国皇室公卿于建邺城外跪迎纳降之人及龙旗、龙幄,并献以白壁数双,以喻太平安和之意。但因陆归据守石头城,与吴宫相望,因此郊迎便改为殿迎。吴国皇室只需在西侧殿宇跪侯旨意即可。
然后是魏国主将献俘、授馘于宗庙。因元澈兼具主将与人主双重身份,故召资历最老、假豫州刺史的王襄领众将领献俘。又因在吴国,无太庙,便设祭坛,使人拜之。
纳降礼后便是宴饮,宴饮设在承明殿。此时殿内灯火辉煌,鎏金杯盏搭配镶宝雕花的盘碗,将有着鲜卑血统的魏国皇室审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殿中央是一方硕大的酒鉴,此时大鉴上的盖子尚未除去,但酒香早已四溢,大有今夜让众人一醉方休的架势。
周恢先叫来此处的六个分掌食、酒、果、烛、传膳、歌舞的管事,嘱咐了几句,又分配了十六名侍女侍奉东西两边的上席。最后点了陆昭,指了指最上席后面的柱子:“娘子先在此处候着罢,殿下少顷便到了。”
他人皆忙,陆昭一个人站在柱后面静静等着。不过多久,众人便开始陆续入殿。
最先进来的是吴国的皇族们。以陆振为首的陆家嫡支由一众甲士押送,坐在最前方西席。其次是众将领及官员们入内,这些人入内的时候,陆氏众人皆要起立行礼。到了最后面,才是太子的仪仗。此时,所有人又站了起来,行了大礼。一时间,满目皆是貂蝉绫罗。
元澈远远便看到了陆昭,依
礼仪规制,她今日并没有穿素色衣裳。原本锋利的双眉重新细细描过,如青山峰蹙。湘妃色的绫绸褙子搭了一条绾色襦裙,更衬得胸口脖颈欺霜赛雪,宛若傍晚绮霞映照流云。他甚少看到她穿着艳丽的模样,此时只觉得如此绚丽的衣服,倒让本人更加冷清了几分。
主礼者是詹事主簿魏钰庭。自下方东西首座,所有臣工将领及陆氏宗族,皆起身而拜,颂祝祷之辞。
陆昭只觉恍惚又回到了上一年,美酒佳酿,钟鼓馔玉。那时,她旁边席上的坐着的人是她的爹爹,然后是她的兄长,而坐在她旁边的是陆衍。那时候管教她的阿婆极严,不允许她吃太多甜食,每逢这种筵席,陆衍会将一些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蜜饯给她,放在她掌心里。
掌心传来了炽热的温度,将陆昭从遐思中拉出的是元澈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元澈已走至陆昭身边,拉着她的手领她坐在自己的身旁。在一边侍奉的周恢亦不由得愣住了,他原以为只是让陆昭侍奉酒水之事,并不入席。见此状连忙又唤了人来,增添了一副碗筷杯盏。
坐在下面的陆氏宗族皆低头不语,对太子此举恍若不见,亦无喜怒之色,因为这样才是对自家女儿最好的保全。然而其他人开始两两相视,甚至有几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幸灾乐祸者、惊愕万分者皆有之。
太子设正宴,多以八盏酒为限,即臣僚敬酒八轮,饮完一轮再由侍者将杯盏满上,饮完八盏则宴会结束。其间加以鼓吹数曲,又有梨园法部置小部音声和唱,热闹非凡。每奏新曲,更有宫嫔身着绮罗,樱歌柳舞,一时间,明星荧荧,绿云扰扰,绣出一片繁华景象。
陆昭与元澈两人虽并坐一处,却并无任何交谈。
待饮到第六盏后,侍者报下一个节目在殿外丹墀前的广场,乃是秦淮河著名的烟火表演。元澈遂与众人出殿,行至一半,回头看了看仍然立在原处的陆昭,道:“你也来。
分道
秦淮河烟火以其富有变幻,拟物状景,栩栩如生而闻名。广场上此时已架起数排一丈七高的花桩,只见侍长发号,霎时间轰雷燎彻。烟花先是以一只仙鹤衔一枚玉璧开场,仙鹤以丹朱、青色两支火光绘成,口中白壁则如星芒一般随朱青两道火光直冲霄汉。
余焰尚未散尽,紧接着便是二十八颗大型花炮齐放,数十个人物在天空中以金芒亮相,乃是云台二十八星宿。
人物消失之际,广场四下已有数百名鼓者出列,分东西两阵,各执红白旗,身着楚汉甲胄,以枪对牌。乐部侍长舞蛮牌令,而后两甲士出阵对舞,如击刺之状,一人作奋击之势,一人作守御之姿。
交锋数十回后,忽闻一声霹雳响,舞者鼓者尽散,两条巨大的蛟龙腾空而起。一条翔于西北方,作俯冲之势,一条盘于东,作蓄力之势,照得天空如白昼一般。
此时只听魏钰庭在旁边道:“西北又有蟠龙升,二龙相争,只怕天下不太平。”
元澈却道:“自古天下金角有二,凉州便是一个,天下大乱时可左右局势,前有窦融隗嚣与光武掎角,后有马腾韩遂与魏武争锋。只可惜,此地非王气所在,只出乱世英雄。最后还是要东归的。”
说话间,西北的翔龙已然消散,火光如流星般陨落。而东方的盘龙趁势而起,舒展开来,化为冲天火光。
众人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呼连连,但仍是惊魂未定时,又有百枚花炮在空中争相绽放,一时间人物车马、草木山川如画卷一般展开。而乐班忽然急转了奏调,换了一名琵琶乐伎坐于高台上,所奏乃是《十面埋伏》。而随着一声声炮竹连响,天上红色的烟花逐渐占据主导,将蓝色烟花压制于广场之南。
待万籁俱寂之时,广场上已不见烟花架,一名戴着面具作将军装的人驰马冲出,然未等接近丹墀,便有数名甲士持戟围堵。战了数十来回后,那将军孤身站在高台上,举剑自刎。众人此时不知该做何回应,只见有侍者站出,唱到:“霸王意气尽,江东入囊中,恭贺圣主,恭贺太子。”
此时众人方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演绎的是楚汉之战,继而掌声四起。
元澈望着一片氤氲灿烂,笑容不减:“听闻先前朱雀桥的烟火比此番更盛,然而物非人非,朱雀桥也已化为尘土,想来是孤无缘欣赏,甚为可惜。”
魏钰庭和手以对:“臣以为,更可惜的是那霸王。若他早早降了汉王,何至于乌江自刎。想必亦可以与家人在江东做一闲散富人家,年年观赏这样的烟花了。”
元澈微笑点头:“魏卿此言,甚得孤意。不知陆娘子以为然否?”
绚丽的流彩照耀于皎皎如月的面庞上,最后悉数湮没于黑暗而深邃的瞳孔。陆昭微启薄唇,一字一言,如同被柔软烟罗包裹住的峭峻肩骨。
“降与不降虽然因人而异,却也因势而异。要说结局最好的,便是凉州窦融。降汉前,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至光武剖心以待,授其为凉州牧,共定西北。随后降汉,也是留居旧地,兄弟俱侯,这才有了多年以后归还洛阳。事后,光武亦厚待其家,以三公之位授之,不可谓不荣耀。”
“韩遂与马腾的结局就要稍差一些。早年间,其因金城战乱崛地而起,至领兵数万,寇入三辅,天下震动。割据凉州之后,韩遂因钟繇所谏,遣子去魏武处为质,后因魏武离间之策与马腾之子马超见疏。至马超抗操,马腾被夷三族。韩遂子孙也难逃厄运,可谓悲凉。可见枭雄虽勇猛,若遇到汉光武帝一样的仁主,自然温驯忠诚,但魏武既以诡计离间,以出质要挟,那就只好玉石俱焚了。”
此时烟火表演已尽尾声,空中只余下斑斑点点的银火璀璨。清光华彩透过她手中的纨扇,照在半遮半掩的精巧玉颚上,恰如雪映烟光之薄,霜涵霁色之冷。
元澈慢慢将驻留已久的目光从冰雪美人身上移开,之后的问话便如剑锋一般贴身逼来:“郡主以帝王之心而发论,怎么不提隗嚣也曾为光武招降,最后毅然不从,身死国灭的结局呢?”
“陇西隗嚣么……”纨扇轻摇,声音却如一柄软剑,将前者的话锋轻轻挡了回去,“陇西隗嚣纵分雍凉二州,横隔南北之道,四方要冲,可争天下,只可惜此人才具不配。若以英雄当之,则雍凉不解甲,中原不释鞍。”
元澈听完,只觉气血凝结,似是怒到了极处。
忽听身后有一人声道:“原来殿下所爱,非皮骨色相,而是一袭书香。”
陆昭闻言,大抵知道是谁在言语,然而并不转头,只对元澈略欠了欠身道:“臣女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说完便从观景台返回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