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陆昭。那的的确确是个聪慧之极的小娘子,不同于寻常高门女儿,她有着极高的政治敏锐性。甚至他发现,每一次对于陆家最重要的政治表态,几乎都是这个小娘子一力出色地完成。
如果不是那一张豆蔻年华的面容,仅仅凭借华服下极尽内敛的举止,和殿前言辞锋利的论辞,以及宴席上毫无挑剔的表态与对答,便已经可以让人联想出一个行走于宫闱朝堂数十年的顶级高手。
而对于这个小娘子的何去何从,魏帝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日后的夫婿,绝对不可能再从世家中挑选,她即将嫁给自己两个儿子其中的一个。若此战太子败,她将如医一死人权且一试的方式嫁给太子。若战事顺利,日后江河清晏,她便当嫁给元洸,成为怨侣,自此如绝世珠玉一般,永远从长安的舞台上抹除。
元洸满怀心思地走到后殿,除了保太后,另有长公主以及她一双儿女。席面亦是漂亮,鳆鱼鸡汤炖豆腐,冬笋香蕈捶鹿筋,皆是他素日爱吃的珍味。按照平日,元洸总会与这些侍女们说笑几句,开心了,身上的东西尽数打赏,但是今天他却寡言少笑容,施礼之后,有些阴沉地坐在自己的坐榻上。
长公主的到来并没有让元洸感到丝毫的意外。保太后虽然有仰仗舞阳侯之意,但是并不会因此放松对他们的警惕。冀州豪族与关陇高门在皇室的仰仗序列上,依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这时候让长公主一家悉数留在内朝,看似重用,实则防备。保太后就算与魏帝在立储上有分歧,但是大事当头,两个城府颇深的人还是会有一种旁人难及的默契。
热腾腾的汤饼和肴馔呈了上来,但毕竟时日不同,大家用的时候似乎都不如往日香甜。保太后几乎不大动碗筷,只是不住地盯着元洸。
元洸这孩子,聪慧得很,就是对政事太不上心。但这么说似乎又不太妥当,身为一方藩王,元洸自己的封邑打理的还是十分出色,政事处理也还算得当,有的时候还会对时局发表一些看法。
怎么说呢,积极的时候是很积极,但是每次对政局的关心,都不是因为他想成为皇帝。想着看着,保太后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份担忧。
“这梅干腌制的甚好。”元洸忽然抬了头看向了保太后的侍女倩秀,露出一抹清美的笑容,“定是倩秀妹妹的手艺吧。”
旁边的侍女微微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倒是保太后笑着点了一句:“这傻孩子,木头似的人,不过倒是难得的老实。这些菜多半都出自她手,你若喜欢,调你那里去就是了。”
“太后果然疼我。”元洸早就一改先前的冷漠,换做了和煦的笑容。
保太后却道:“你吃了人家做的饭菜,怎么能只夸一句好。你素日赏人出手还算是大方,怎么今日竟一毛不拔。”
元洸笑着道:“那便请老祖宗定个数,无论多少金银,孙儿尽赏她便是了。”
此时,旁边的长公主倾华轻笑道:“五郎好没意思,拿金银赏一个姑娘家,当是打发
侍卫太监呢。”说完又似寻常闲言般对保太后道,“前些日子阳翟的褚家来向姚姚议亲,送了好大一只金榻来。且不说送姑娘家不妥当,那金灿灿明晃晃的阿堵物往堂上一摆,我都嫌丢人。”
保太后亦爱护道:“像这样的世家,你也竟肯放他进门,以后再有提亲的,你只管闭门不见,姚姚的婚事老身自当做主。”
此时,长公主的女儿秦姚早就羞地躲到了别处。长公主依旧耽于一吐为快:“那褚家不是前朝出过皇后么,女儿这才肯放了他们进来,竟不曾想……”说完看了看已经不在席间的女儿,不妨又叹气道,“太后你看,她这脾气哪里像我半分了。”
长公主一向快言快语,平常过日子倒不如何挑剔,唯独这一张嘴,若得罪了她,被喷个倒噎气,还算是轻的。
察觉到谈话的主题有一些偏离,保太后连忙转了话头道:“你这脾气也就托生个公主胎才不算祸害了世人。若论脾气好,倩秀自然是万里挑一的柔和性子。”说完又对元洸道,“以后她的月钱便由你手里出了,有她照看着你,日后你若是之藩,我也放心些。不过今日,她的赏赐你是逃不掉的。”
保太后近几日便已知晓魏帝有意让元洸与陆昭成婚的意思。说实话,对于这些南人门阀,她一向好感欠奉,刚何况陆昭是个有些手段的人。按她的意思,自然是关陇高门出身的人最好,只可惜贺家的几个儿子虽然不错,但却没能挣出个女儿来。至于薛氏女,去岁因太子与蒋周世家打得厉害,崔家又是军事上的关键助力,王氏又把陆家推上来,实在不好下定。
既然都开选了,保太后本想借此机会,将薛氏女弄来,嫁给元洸。却不料自己的奶儿子半分机会都不给,宁可自己纳妃,背上夺子之妻的污名,也不愿将关陇世家的押注转移到元洸这里。
现在元洸的婚事,上面基本有了大概意思。好在陆氏也即将抬头,成为关陇方伯,如此,倒和选择其他关陇豪门家的女儿无甚区别。
不过,保太后也不愿元洸与陆家因这层姻亲过于亲近,更何况贺氏日后的荣光也要继续维持,所以不管元洸是否愿意,她还是希望元洸身边有一个自己的人。如今,她也想借塞个侍女的机会,来看看元洸是否会有所抗拒。
元洸闻言只是笑了笑,道:“若是寻常之物赏赐给倩秀姐姐,确实是唐突了。”说完元洸的身子便向倩秀靠近了一些,左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将一只合采婉转丝绳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倩秀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也是第一次抬头看元洸。从前她只听宫里人说元洸是很好看的人,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婢女,在她的记忆中,那样高贵的人就是一片半摇半曳雪白的衣角。
倩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对上那一双含水的双眸,她才知道,所谓好看二字,不过是因为宫女们实在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容貌。
长公主与保太后面面相觑,元洸虽然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大方,但从来不这样赏人。
元洸只是慢慢起身,向保太后和长公主施了一礼,道:“太后、姑姑,前殿还有要务,恕晚辈先行告退。”
保太后和长公主倾华都是了解元洸脾性的人,只是摆了摆手允了。旁边的倩秀却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她看了看案上几乎未动的饭食,若是五皇子真心称赞他的手艺,为何这么快就走了呢。
元洸走后,倩秀将丝绳交给了保太后。保太后仔细瞧了一回,五彩丝线早已褪色,丝绳末端挂着一只镂金丝玲珑球,对半而合,中央是一只小扣。
“太后您瞧,里面似乎有东西。”倩秀目明心细。
扭开玲珑金丝球,里面是一张字条,上有一行楚辞,出自《九章·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其字多骨微柔,行笔锋捷,字体清丽。当年会稽郡主居于重华,元洸与会稽郡之龃龉亦生在重华。保太后松了一口气道:“他果真对陆氏没那意思。”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元洸从后殿走到前殿,只穿过了一条抄手回廊,衣服又被淋湿了。无奈,他又只得到偏殿去更换。斐源将玉犀带上的饰物一一解下,清点一遍,方才帮他褪去外面宽大的朝服。
“殿下平日常带的丝绳怎么不见了?”斐源眼睛尖。
元洸若无其事道:“赏了保太后的侍女。”
听元洸这么说,斐源也不再多话。那只丝绳原不大起眼,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他家殿下在吴国作质子的第二年,上巳节祈福。正赶上会稽郡主随意编了些小玩意儿打赏给宫女,东西虽然不名贵,但那只金丝球里有会稽郡主的墨宝,当时却是十分难得。殿下一时兴起,也跟着那些小宫女去讨要,却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一个小宫女偷偷把自己的那份送给殿下的。那东西虽然不稀罕,但是殿下却一直很宝贝。
元洸抚了抚手腕,似是旧物犹存。保太后疑心自己亲近陆氏,日后会疏远贺氏。如今之举,大抵也能让保太后放心了。只是,是他的东西,他早晚是要拿回来的。
晴雨
淳化县的雨自上而下砸入地面, 碰到绸缎做的车棚,发出一阵闷闷的声音。王谧于前一日晚收到了陆归的手书,今日一早, 一行人准备动身前往陆归所在的营垒。
由于前线边境各个城塞已经闭锁,居住于郊外的乡民由所属县的县丞组织起来, 坚壁清野, 将家中存粮等物悉数押运,一同入城避难。而各县也依市价往上,收购部分粮食, 并将城内空地搭建临时房屋,以供避难者使用。因此官驿人员混杂, 时而有流民冲入请求收留。
然而冯让早已领一众甲卫守护于陆昭所乘马车的四周,命人开道让行, 陆昭与王谧方才顺利出城。
冯让一路护送,一面解释道:“殿下昨夜调主力前往汧县, 引凉王主力离开漆县,如此娘子与少保可以安心商榷了。”
劝降易帜一事远非点头答应那么简单, 麾下将领在利益上的一致需要商讨协调, 底层将士情绪上的铺垫也要做好。并且陆归所辖已有五县,因此在舆论上也要有所准备,易帜之后, 必须保证每个城都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进而引起兵变。
“殿下原本是要相送的,只可惜昨晚……”冯让话音未落, 忽然见不远处有人驻马而立, 正是他家太子。
王谧察觉到马车忽然停下,亦掀起车帘, 旋即笑道:“青草离离,王孙策马,此情此景,当请陆娘子品藻一二。”
冯让便请陆昭下车来。
陆昭掀起竹篾细帘,眼前便望见一人策马而来,北方的凛冽寒风携卷着七分荒气,三分肃杀,卷起他黑色的大氅。他的马纵的肆意,蹄下生风,青草绿意亦染上他的铠甲与袍袖,褪去杀伐之息,携一副深情柔肠归来。
他帮她打起车帘,一只臂弯托她的一只手下了马车。臂弯坚硬有力,她亦下的缓慢平稳。陆昭站定,心中慌措,却自然流露出一笑,不知不觉中,又不可回避地看见了他那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