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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只是陆昭不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的东西,也是自己眼中的东西。

魏国宾客不知是觉得宴会太过无聊,亦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只道陆昭与元洸,一对璧人,奕叶宗姻,云云。

而浇灭这一切的,是母亲眼中的冰冷。

陆昭对此,也是清楚明白的。乱世倾轧,她的婚姻不该在短暂的和平时期的盛筵上被提及。她的国家父母为她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的人民为她倾注了太多的资源,她是吴王唯一的嫡出女儿,在国破家亡之际站出来去和亲,才是她婚姻的不二选择。平日的极度宠爱,不过是他日抬高价码的手段。而她昔日所学的一切,会让自己在他国生存的更好,为家国在关键时刻做出贡献。

每每听完这些话语,陆昭总觉得那不过是愚蠢而又简单的臆想。如果吴国都要灭亡了,有谁会在唾手可得的江山和一个地位朝不保夕的女子之间犹豫。她的母亲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只道,这个世上的人有很多弱点,情爱便是一个。

那句话至今意味深长。

重华殿大火,布防图失窃。陆昭走出禁闭后,直接来到旧苑。她仍旧身着那件舞衣,手执长剑,带着通身的不羁与狂傲,和已经遍体鳞伤的马儿慢慢地离开宫门,离开那片精致华丽的花木,最终走到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她靠着树坐下,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看着它纯洁而温柔眼睛。

她的走失牵动了吴宫内外,宫中的戍卫在慢慢地接近,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号。陆昭闭上眼睛,时间慢慢流逝,而她们已经无路可逃。

于是,她拿起剑,杀了它。

马儿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如同她被母亲的亲卫带回自己的宫殿时一样。自此之后,她依旧弹奏琵琶,只是不再跳舞,需要时,她仍会哭泣,只是不再悲伤。

她开始忘记一些东西,不知为何,只是记不清。而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也只有鲜红的血液,仅此而已。

现在,陆昭倒在地上,目视着已经颠倒的一方天地。雪水淤积,空气中混合着泥泞和死人的恶臭。很快又被继续飘落的白雪遮盖,只是那味道掩不干净。

她几乎能听见军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她望见了一群人,有人呼喊,有人厮杀。莫名地,她想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看着她舞蹈,看着她在窗影下编五色丝绳,看着她带上那支玉鸦钗时的强作镇定。他的温度与那匹马相似,却不一样,无论是肌肤还是双眼,不是温暖,而是接近炽热。而炽热燃起的火,终使幻象破灭。现实不过是锋利的瓷片直抵咽喉。

恰如此时此刻,刀锋从夜空上方笔直刺下,陆昭眨了眨眼,一脸的坦然。然而在一瞬间,刀锋被槊锋挑开,血肉之躯被兵器穿透,混沌之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陆昭微微抬起凤目,夜色星霜漩入双眸,她看到了另一双眉眼。那双眼睛曾对她许诺:“我在此处接你回都。你不要跑掉。”

有人在等她,他不要让她走。

陆昭忽然慢慢抬起手,然而自己仿佛在天与地的扭曲之中越陷越深。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冷,手指也慢慢僵硬,眼前无数个人影离散又重叠。

“元澈。”陆昭渐渐闭上眼睛,任凭自己陷入黑暗。

安宁

金狻猊漫着一丝沉水香气, 恍惚而昏沉。绛红色的轻罗纱帐逶迤垂地,暗杂金线的织绣将刺目的日光折进了帐子里。陆昭伸出小臂挡了挡,慢慢适应眼中这片暖人的色彩, 中途却被一只手禁锢住。

帐外的人似乎并不想掀开这重罗纱,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 将细伶伶的小臂一握, 仍有余隙,于是迅速地紧了紧,不给逐渐下滑的手臂一丝退路。他的指节碰到伤疤处时, 陆昭下意识的缩了一下,但是臂腕却被禁锢的愈发坚牢。她转过视线, 透过薄纱,对方的面容看不清楚, 但她却从一片光影之中勾勒出了一副温柔的笑意。他在看着她。

“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值不值啊。”元澈口吻戏谐, 几近嘲笑,却凭白无故多了一丝嫉妒。她愿意为她的家族而死, 义无反顾, 但与自己博弈,精打细算。

“还好。”陆昭抿了抿微微湿润的唇,不似出逃时已几近干裂, 与那双被缰绳磨破却已涂上药膏的手一样,被精心地照料过。她不经意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慢慢起身, 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得很好, 但剧痛并未消除,仍然一丝一寸地剥削她所剩不多的气力。想了一会儿, 在纱帘外那双手想过来托起她之前,陆昭决定拿过旁边那只吴绫软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垫好,轻轻地躺了回去。

元澈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自己碰了钉子,反而掀起罗纱,用绸带束起,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陆昭的身上,之后,懒洋洋地坐在榻前,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光亮处,肌肤不再是了无生机的瓷白,而是焕若积雪,晔若春敷,长发披在丝光明华的锦缎上,漫成一片寒水鳞波。

她的情态玉湛澄澈,眉眼明彻浅清,如同魂魄刚刚附落其上,元澈的眼神望去,似乎只要细细雕琢,便可铸塑她的风骨,描出她的姿态。元澈注目于她,目光每刻入一寸,陆昭便将身体往被子里挪一寸。数次往复,露在外面的不过是一双微微低垂的眼睫,和两簇白至清寒的指尖。不等陆昭全然回避,元澈再次捉住了她的手。“为什么?”元澈的语气温柔,却仍带着一探究竟的执念,看着依旧躲避自己的目光,他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为什么喊我的名字?”

陆昭微微蹙眉,一双凤目由微垂之态干脆转至全然闭合。阳光太过刺眼,亦太过炽热,她无法直视其光,寸寸炙烤下,曾经保护她的面具也一层层剥落成灰。

陆昭语气有些着恼,却仍旧小心翼翼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我只看见了你,自然喊你的名字。”

紧握的手僵持了一会儿,元澈笑了笑,慢慢把陆昭的手塞进了温软的锦被中,并将被角细心地掩好。

“军中还有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元澈关上了房间的门。陆昭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望着不远处的金狻猊,因去者匆匆而行撩动的青烟,柔和地摆了一下。

陆昭将整个身子漫入被中。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战役如何。不过这些她暂且不愿去想,突如其来的闲暇与舒适从寂静的房间四壁如瀑涌来,似乎要冲淡她身上的所有血孽。

凉王军队于前夜被迫上陇,太子元澈的主力军如其身后狼群,步步紧逼撕咬,而陆归所率部众亦与山上合而围之。然而凉王之骁勇善战实在是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即便是上陇山前,在知晓元澈要生擒自己的意图后,凉王便以自己为诱饵,率精兵一力抵抗漆县,而主力部队在夜晚上山,悄悄转移。若非陆归及时发现,遣人报信,只怕主力早已撤出萧关之外。

之后元澈与陆归将主力合围,中途不乏吸纳了肯于投降的士兵,仅仅对于奋死抵抗者悉数缴杀,以期最大程度上减少魏国自身的内耗。然而凉王麾下的这些沙场宿将也十分狡诈,陇山上亦有诸多分叉小路,几路将领择小路且战且退,尽可能的游离在包围圈之外,穷追则不及,轻懈则反噬。

元澈一直追击这些人至陇山西北一片小路处,没想到却发现了陆昭,遂将其带到最近的崇信县医治。

随着陆昭被带回,彭通留在金城的人也带来了消息。原来是杜太后得知陆昭荣封忠肃县主,大为光火,认为陆归必叛无疑,方欲痛下杀手。倒全赖王妃回护,方才不致殒命于玉京宫内。来者又将杜太后如何气郁吐血,怒斥凉王妃的原委一一陈述,最后道:“据说凉王妃饮了鸩酒自尽了。”

元澈点了点头,道:“明日在军中设奠,孤要亲自祭奠凉王妃。”随后,望了望医者频繁进出的那间屋子,即便是濒死的时候,她亦竭智尽力,将可以利用势力的信息,可以争取的城池,乃至于后期作战路线全部传达出去。最后,又对凉王与汉中王氏进行了最为强悍狠戾地切割。她已经做得太好,即便在父皇隐隐露出杀意的獠牙后,她依旧选择了对于家族与时局最好的选择。

元澈深吸一口气,他未曾想到父皇对她竟已经惮虑如此。其实他早应料到,她的聪慧,抽剑切玉,刻水镂冰,早已为物忌,早已为君王忌。

要将她保护起来。既为物忌,那便奉在手中,不要伤她分毫。既为君王忌,那便先为她做一件皇权的外衣,只待他能踵步而上,她便可拨云重见天日。元澈算了算再度遴选女侍中的日期,此次,他要用上所有的力量与手段,促成此事。自然,在此之前,他也要确定她的心意。

长安城内,捷报掠过城门与鳞次十万人家,最后飞过鎏金碧瓦,雕梁画桥,落在了君王的座上。于此同时,军事之外的情报,亦由大大小小的支流最终汇聚,跃然纸上。陆归辞去封侯之位,凉王妃死于鸩酒,这些已足够令人咋舌。王谧于安定杀凉王谋主成遂以平谣言之祸,陆昭于金城宴席以寸舌而乱群雄。前者的孤勇让魏帝颇为赞赏,而后者所行所言,给魏帝带来的有震撼,更有着一丝丝焚琴煮鹤的懊悔。

此时,席间魏帝正设宴臣属,三公俱在,另有王峤与陆振二人。江东猛虎的利爪尖牙已有两个流落在外,这只虎头自然要时时招进宫来,问讯敲打。

“你家儿郎此时辞去封侯之位,诚挚之心实在难得。”魏帝慨然道,“时局如此,名爵难赏,不知靖国公以为如何?”

陆振闻言,稳稳出列,深躬道:“回陛下,自古名爵不轻赏,世人虽难免更托于门阀,但如此方可保中枢威严。”

魏帝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任何话语。

宴席散去,群臣三三两两出宫,王峤与吴淼同行,半途中王峤忽然幽幽道:“江东猛虎,仅今日一言,足证矣。”

吴淼微微敛袖,点头笑了笑:“大人虎变。”

说罢再不言其他,直至二人出了宫门,各自归家去了。

绣衣属的值房内,汪晟耷拉着脑袋,难得一副丧衰之态,手中捧着装满珠花插戴的锦盒,跪在了长官的面前。

“没问出来?”秀美的双目斜飞,连同似责怪又似嫌弃的语气也一同掷向了跪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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