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陆昭皱了皱眉:“那你要怎样?”
元洸道:“现在我还不知要怎样,且先算欠下,日后再说,如何?”
“我自是无妨。”陆昭道。只是日后我是否还会履行,便不由你说的算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言出必行,到最后不过是实力说话,利益做算而已。
元洸对于陆昭爽快地应下也并不疑心,他看了看已经整理好的信件,不由得暗自感叹陆昭若为君王,一定会十分勤政。不过再勤政的君王也要吃饭,此时已至午时,元洸抄起陆昭:“走,我知道有家扬州菜,做的最是地道。”
蚕食
对于吃饭问题, 陆昭并不关心,仅仅跟随元洸到达该去的地点,脑海中仍思索着信中每一句话可以挖掘的东西。为了增加陆昭在外逗留的时日, 元洸已经将许多非公文性质的信件转移到了陆昭这边,其中便不乏许多家书。
陆昭看着元洸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布置菜肴, 一面让人在自己所领的扈从, 把帐记在北军中侯府的名下,心中颇有所动。如今贺祎之弟贺斌领北军中侯一职,掌监屯骑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校尉所领北军五营, 秩六百石。对于贺家这种关陇第一门第来讲,这个官位可以说轻如鸿毛, 但是其权甚重,乃是京师之北——也就是保太后所居长乐宫附近, 常备禁卫军的长官,所以贺家将自家的中坚力量安插于此, 以在关键时刻得以呼应。
虽然相比于卫尉杨宁等人所掌的宫禁不同,但北军中侯对外可以对其他世族以及地方与中央的通信形成壁垒, 对内甚至可以震慑皇帝, 完全可以满足贺氏权力网络目前的需求。毕竟如果贺家连宫禁都能掌握,那也不必侍奉今上了。先找个小皇孙在保太后手底下养几年玩玩,然后废位改立新帝, 从而全面把控朝政,岂不是一步登天。
不过陆昭特别瞩目的是北军中侯可以开府,这意味着能够自辟僚属。权利网中正因为有这一环节, 才能使得各方魁首能够将自己的嫡系深植其中。对于这些僚属的背景要尽快掌握, 看看是否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毕竟如果不能瓦解这股力量,扳倒贺氏就不可能,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皇帝就第一个不同意。
不过好在如今北军中侯的开府规模仍受品轶所限,不过区区四人而已,调查起来工作量并不大。
相比于北军中侯,她的兄长所领的车骑将军在这方面可谓豪奢。车骑将军开府,府属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御属三十一人。将军以本号领军的,还各有部曲、校尉。当初陆昭之所以敢替兄长辞去万户封侯之位,就是看在车骑将军可以开府这一桩好处上。
当然,魏帝也有他的打算,毕竟是有意直接遥控这股力量。而对于自己的兄长而言,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也要加以安抚巩固,其中不乏杂胡部曲以及凉州世家的子弟。魏帝之所以愿意给出这样一个庞大的编制,还是希望从体量上能吸纳一部分未被关陇世族染指的力量,不可谓不老辣。
如今魏帝又扔给元洸一个长水校尉的兼职,划在贺斌手下,既不会触动保太后的利益,也能让这个小儿子有所历练,甚至掌握一股不小的力量。所以,陆昭至今都不敢低估这位在世家股掌中苟到现在的傀儡皇帝,能在自己最劣势的时候,还能做出如此有力且有效的反击,就足以彪炳宗庙。不过欣赏归欣赏,魏帝以封忠肃县主陷害她差点死在凉州,这笔旧账陆昭还是记下了。
陆昭看着元洸花钱如流水的手笔,不免感慨这又是一桩上位者挪用公款的实例。不过世风如此,世家大族们靠着权力的垄断来为自家牟利,元洸这种公款吃喝在许多地方豪族中都看不上眼。像富庶之地的太守,一笔赋税搜搜刮刮,挑挑拣拣下来,光那些不大触犯律法的收入,就已是巨万。上层财富的累积哪有什么勤勤恳恳,权力的壁垒才是最终法门。
只怕不久以后,自家兄长也不得不和王谧两人同流合污一番,在安定之地打造一个自家在北面的大本营。若不早早为此,就算不被其他世家吃掉,也要被挤兑死。
想至此处,陆昭忽然问元洸道:“据我所闻,贺氏原为涿郡世家?”
元洸闻言,还夹着佛手芽姜煨鸭子的筷子在空中一滞,皱了皱眉道:“太后确为涿郡人,只是当初太后被选为乳母后,贺家阖族乔迁才入雍州,经营两代,竟成巨业。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陆昭道:“我方才浏览信件,其中便有一封扶风茂陵马晃寄与京中好友万捷的信。信中多言凉王之乱冲击三辅,产业多遭侵夺之语。因其家道艰难,想入京拜访旧交,谋求生计。”
“这与贺氏何干?”元洸将鸭子夹入陆昭的碗碟中,一边在桌上寻找可能合乎陆昭胃口的菜式。
陆昭淡漠地看了看鸭子,然后解释道:“贺氏发迹不过两代,又是侨门,竟能一跃成为雍州乃至关陇世家中的第一门第,掌握相权,想必除了才具之外,在财资获取上也有自己的门路。”
自古钱权相易,像贺氏这种顶级世家,自然能够窥得如何用钱财来换取最大的权力。且庞大的世族也同样需要庞大的家业来维持,各个庄园产业必须要安插在关陇之地。倒不单单是为了节约运输的成本,信息上与中央乃至于其他世家的交互才是最重要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世家子弟们相互走动,哪里上任的新刺史是何人推举,宿卫变动又是哪个军府换来了替补,一场宴席便可以知晓。至于人情世故上,子弟们自小玩在一处,便会有着相似相同的经历,情分是一方面,交流方式的不同会让这些人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层。因此在雍州京畿附近大量兴造产业,便是贺氏应有之举。如果贺氏获取权力后,反倒反哺涿郡老家,那才是焚琴烹鹤,糟践东西。
“侨族立世艰难,能在关陇世家中做大,除却当朝丞相自身清名与才干不俗之外,还要悉心经营田亩乡资。不过两代人能成如此巨业,唯有为乱乡里一途。”
元洸看着陆昭丝毫不留情面的评论惊讶不已,而陆昭则继续道:“皇权式微,法序难维,唯有以武力威慑,才能够毁掉关陇旧族的根系。贺氏自掌权以来,想必也曾出任三辅地方,借由郡县兵和开府从属的部曲,先将涿郡转移到此的私人部曲给予正名,分配武器,便可以横行乡里。”
“至于这立足之始,必然要先给本土的一流门第做一做脏手套,撑一撑体面。高门么,清望最是要紧,总有不方便出手的事情。之后贺氏因贺祎入中枢,地方所求想必也有不少吧。地方向贺家倾入大量财货以及庄园土地,贺家便可从中枢运作为其子弟谋求任事。至于庄园田产,大可通过地方行政侵夺,如此为害一方,想必各家怨怼颇多。”
其实到了这一步,以贺家人才的品质,做到关陇第一豪族便算的上是水到渠成了。说到底,世家在乡土之上的冲突,比朝堂之上的博弈更为露骨。这一点上,贺家和陆家的崛起并无任何不同。只是陆氏本身就是本土首望,谋求利益的手段也要更为柔和。直接侵夺乡民财产显然并非最好的手段,相互扶持,世家之间彼此得利,吸纳各方,进而可以打造一个共同的利益体。一旦遇到危机,对方将面临的则是江东世族和乡民的集体反扑。这也是魏国虽然打败了吴国,但迟迟不敢伸手会稽等江东腹地的原因。
至于贺家,侵占的手段可以更多变,或者更直接。对于大世族,拉一打一那是常态。至于那些小世族,尤其是在政治上已有颓势但产业尚存的,贺氏便可以先给个官让这些人做一做,然后再拿捏他们的错处,革职罢免。如此往复,这些士族不得不投入更多的资材来给贺家,如同被农户豢养的鸡鸭,虽然一时免于一死,但也要不停地下蛋,直到再无可利用,才能结束悲惨的一生。
这些陆昭在江东都是亲眼见过的,因此对于贺氏隐藏在下面的黑历史,也就有着更为直观的脉络可以疏理。贺家与陆家因地缘问题与诉求,必然不能用相同的手段。柔和的方式虽可减少乡土矛盾,但毕竟耗时太多,需要几代人的积累。而贺氏想要在短时间内崛起,就必然要用更为激进的方法。
“这个马氏在三辅的家产遭受侵夺,凉王军为害是一方面,但薛、贺两家同掌部曲出兵,所过之境,要说与人秋毫无犯,那也不可能。”
听完陆昭所述,元洸也豁然明白:“他进京来,除了请亲友出手相助,想必也是极有可能请见贺氏,望其收手。”
“扶风茂陵马氏也曾是有根基的旧族,寥落至此已有自卑之感,若再于贺家门下见辱,岂非要以命相搏。”陆昭淡淡一笑,用手指扣了扣那封马晃所写的信,“找出和扶风马氏有相同境况之人,若有此等人拜会贺氏府上,岂非扰乱丞相安居。届时你这个维护京畿之东的长水校尉,可要尽职恪守为好。”
元洸心领神会,听到此处已然拍手称妙,正要为陆昭奉酒,却见一大摞信件已经被陆昭堆到了自己的眼前。“今日我观信件颇多,眼目不适,剩下的便劳烦大王了。”她的声音很是平和,不过神色并不乖巧,但这已让元洸不忍拒绝。
他不禁回头看了看侍奉在侧的斐源。斐源嗫声道:“是方才县主命奴婢取来的,奴婢以为县主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元洸无奈地再看向陆昭,此时她已经开始吃碗碟中的食物,并且下一筷子直接挑走了鲈鱼脸颊上的一块细肉。
堪称眼疾手快。等等,自己好歹一个诸侯王怎么就被县主下令支使了?
没有再理会元洸的声声叫苦,陆昭将鱼颊放入口中细嚼。她要安心吃饱饭,补一补在陇西吃菜喝粥亏了的身体。毕竟禁中要封她为女侍中,就在这几日了。
昭阳
暮春时节, 长安城东郊已满是落花,一辆马车疾疾行来,最终停在长安城东门的亭下, 排队等待入城之前的检查。
三辅惨遭战火荼毒,如今虽然局势渐稳, 仍不乏乡民入都投奔亲朋好友。更多的则是无家可归的难民, 家园尽毁,钱粮又遭匪兵劫掠,不得不入城乞讨。即便中枢已筹措粮草分散到地方, 但是也不乏世家有所克扣。如今长安的政令还未涉及到安抚这些出兵出力的世家,为防止乡间有大族借机吞并, 世族们对于这些战时物资的把控更甚于往日。
长安北门不开,西门因战事只放官文通信, 南门因便于调用南方粮草便只为转运物资的车舆开放,因此东门便成了寻常人等出入的关卡。这几日, 元洸也不得不在东门附近值守,指挥下属将入城的人进行分流。他手中的钱帑尚还阔绰, 以保太后之名开设的救济粥棚便在东门, 但元洸仅仅令这些难民在此处饮粥管饱,并不放其进入城内。
如今,便不乏有世家大族庄园内的掌事和仆从三三两两过来, 走到粥棚附近,和那些难民们攀谈。若对方有意为荫户,便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安置费。此时便已有一名年纪三十上下的难民对着前来收留荫户的掌事不停地磕头, 他家有妻子重病, 老母又刚刚过世,急需一笔钱。
元洸在城头上看着眼前频频出现的画面, 有着保太后这一层关系在,元洸也乐意徇私,对其他世族的仆从多有驱赶,唯独让贺氏庄园的人在此处招揽。此时,一名士兵俯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
元洸听罢了然一笑:“他们果然到了。”
人群中,马晃一身葛袍,虽然仍能看出有习武之人的魁梧,却未免憔悴消瘦。他在长安附近辗转多日,旅店多已客满,而如今他捉襟见肘,世家提供的寓园也承担不起。况且以自己如今的打扮,即便能认出他是茂陵世族,也不愿意相认。
马车已被拉去另一边查验,战时未骟过的马匹皆要征用为战备。虽然朝廷也不会强行掠夺,但一般也只会用一些老弱不堪的军马进行替换。马晃便与一名仆从站在队伍中,等待察看身份勘合。
然而还未轮到他,便已有几个贺家庄园的掌事过来看人。比起孱弱的难民,马晃身量不差,农耕重活或是补充部曲都颇堪用。其中一人便上前探问:“遭逢战乱,立世不易,壮士可愿意随我入庄园谋一份差事。”
马晃闻言,并不理会,反而昂了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