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仿佛一切皆已无上圆满,陆昭从永宁殿退下,并由保太后近侍琳琅亲自相送。
望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保太后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过度伪装的热忱褪去之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她缓缓闭上眼睛。
公器
随着太子元澈携新任车骑将军陆归入朝, 整个长安倾成沸汤。按礼制,大胜归朝应先于京郊驻扎,待皇帝宣诏后入城。而入城礼由外城起, 由迎礼官引导,金吾卫护送, 主将入城献俘等种种事宜, 都应与当年灭吴之战同般,甚至规格更高。
或许是太子出征在外时,皇帝饱受关陇世族压迫, 此次太子入朝,父子二人竟颇有默契地秘而不宣。当贺斌看见禁军浩浩荡荡迎回太子与陆归的仪仗之后, 亦不由得大惊,转身便疾驰前往丞相府。
丞相府内, 贺祎正独坐在案前阅览文移。今日事情颇多。新任女侍中陆昭在宣室殿的表现不可谓不惊叹。而与此同时,王峤更是借机发力, 在太子与陆归回朝之际,大肆在长安宣扬宣室殿中君臣奏对, 却对陆昭实际入侍的保太后只字不提。下朝之后, 陆昭玉面蛟龙的称号已传遍长安,可谓响亮,舆论导向如此, 以自家为首的关陇世族不得不有所收敛。
此时门外已响起贺斌的脚步声。“速带我见大兄。”
待贺斌入内,贺祎缓缓站起,笑容恬然道:“贤弟有何事?”
贺斌此时甲胄未除, 眉目之间亦不乏急躁:“太子与车骑将军归朝!”意识到周围还有侍奉之人在侧, 他便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之后紧闭房门, 压低声音道,“是否我家接触崔谅之事已泄露?”
贺祎皱了皱眉。其实贺存私下接触崔谅这件事,他做的已是滴水不漏,按理来讲,不可能为他人获悉。不过太子忽然归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多数成功的政变,皆是在上位者领兵出征,远离中枢时发起的。虽然在军事上,领兵在外对于在内部发起政变的人来说是一桩恶事,但由于情况不同,便有益大于弊一说。
由于自家控制禁中,丞相霸府,保太后本人也有制诏的合法性,贺家完全有矫诏易储的能力。太子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此时领兵出征,远离中枢,便无法阻止这场政变。而一旦失去合法性,在军事与政治上皆会变得极为被动。
况且如今凉逆叛乱未除,太子腹背受敌,处于最为劣势的地缘,因此一旦发动宫变,太子的首要选择大抵是忍气吞声,暂驻兵不发。之后贺家自然有时间慢慢将其消化。
不过贺祎并不认为以太子的个性会任世族废位揉捏,因此他最终的备案是发动宫变,诏太子入朝,然后将其与军队慢慢剥离。至于是否废位,反倒不急,太急,那些亲近太子的军方势力便会第一个扑过来,更何况司马门和武库还不在自己手里。与其内耗攻伐,贺祎更愿意温水煮青蛙。
因此,他引崔谅驻扎在京畿附近,就是为了在宫变时,无法夺取司马门的情况下,引入外部力量。所以他这次和崔谅接洽的条件,是推其女为渤海王妃嫁与元洸。在无法废位太子之前,这把刀都要老老实实在刀鞘里呆着,绝不给任何投机的机会。
可是如今,太子提前入朝,元洸又亲言保太后推举陆昭为女侍中,大有纳其为妃之意。这令原本就尚未敲定的局面充满了变数。是太子、还是陆昭、亦或是元洸也有参与其中,亦或是某人与某人的联合?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在贺祎心中浮起,这次他只怕要枉作恶人了。
“速备朝服。”贺祎下令于外面的仆从,随后对贺斌道,“谨守各门,莫言其他,太子之处千万不要生任何摩擦。”
“大兄入禁中所为何事?需不需要调一卫宿卫与大兄?”此时任何一方都有可能发动宫变,杀丞相于禁中,亦或是杀太子于禁中,都是各方必须要提防之事,因此贺斌也有了极高的警惕。
“也好。我去乌台一趟,不必面君,带上宿卫倒也无妨。”贺祎点了点头,随即叹气道,“先前与薛公生出嫌隙,到底太过草率了啊。”
太子与陆归归朝后,停战两月不仅缓和了陇上一贯紧张的事态,随之而来的兵将也入驻于城内外。因此,由皇帝所直辖的中枢也得以喘息。
皇帝虽受关陇世族压制,却也并非完全的傀儡,中朝官由地方推举孝廉,虽然也都是世家出身,但因每个郡都有名额,所以不独关陇地区。皇帝通过重用其他地方的世家子弟,便可以在政策上有一些自己的发声空间,从而对于关陇世族的高压执政略作抗衡。
而以陈留王氏这种以和稀泥著名的豪门入朝,也可以适当缓解关陇世家与自己的冲突。毕竟天下的世族都要吃饭,你关陇世家要是想抢天下世族的饭碗,我们也不是没有实力清一清君侧。
如今太子归朝,宫城京畿皆有所保障,因此中枢这几日极尽全力在关陇地区的人事上做了初步的调整。首先,便是王谧由最初的安定内史转为安定太守。
自前朝以降,诸王国以内史掌太守之任。安定郡原为凉王幼子元鸿的封国。开战之初,胜负未定,封王谧为安定内使相当于从法统上仍然承认凉王的爵位。由于战争具有极高的不确定性,虽然元鸿本人不在封国,且安定也已为陆归占领,但只要在法统上仍承认凉王,那么对于魏帝而言,依旧和他有着君臣尊卑之分,这是大义。
而在名义上,不欲将安定郡完全从凉王幼子身上拔走,既照顾了对方的情绪,压低了叛军的气焰,更为后续的谈判流流出足够的空间。
如今战争胜负初步明朗,那么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凉王一派完全打入叛军之列。收回安定封国的编制,将王谧转为在中央名下的太守,便是此意。
其次对于南凉州别驾,魏帝此次并没有派家世背景煊赫的人出任,而是选择原雍州别驾、寒门出身的河东张瓒平调。雍州如今仍是关陇豪族们盘根错节之地,别驾乃为刺史之副。昔年张瓒之所以可以安居此位,完全因为其与河东薛氏同乡,与薛琬有些故旧,因此介入高门的是非地并未影响观感。
如今,南凉州刺史虽然已定是彭通,但日后平定整个凉州,南北必将再度合并。其实以彭通出身,并不足以担当此任,南凉州刺史的任命不过是中枢对于陇西集体表态的一次让利。待凉州统一后,彭通拾级而上成为凉州刺史,便有着极大的优先权。如果南凉州别驾地位过高,无异于抬其身资,之后即便有所打压,也不好处理。
诸事敲定后,陆归归家,太子便与王峤出殿同行,前往中书省。此番归朝,元澈本人除受赏之外还被加录尚书事,赐班剑两百人,可谓煊赫。只是此时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是姜绍,并不亲厚,自己徒然前往尚书台,颇有分权压制之嫌,这种做法对于原本中立的姜氏并不高明。因此元澈便以查阅文移为名,与同自己较为亲厚的王峤前往中书,见过众人,顺便相叙。
然而他走到署衙门口时,却见院中一众人皆围在一间屋宇门口围观,整个办公之所已呈万人空巷之势。
王峤已呈薄怒之状:“何故再次闲逛游荡,署中今日难道无事么?”
见长官已至,不少人回过头来,其中一人道:“保太后命女侍中来此阅览卷宗,并送付诏命。”说完便指向屋内。
只见屋内靠窗一侧的书案前,陆昭执笔端坐,身边一名女史为其诵读卷宗,与此同时陆昭一边口述批复,一边下笔,诏令既成。此时旁边已堆叠了不少已经书成的诏命。
“陆侍中来此多久了?”王峤问道。此时大家皆已不言“女”字,靖国公嫡女名噪京都,禁中对奏堪称风流之绝响,即便冠以侍中之名,与男子同列,玉面蛟龙陆侍中也仅此一人而已。
一人回复道:“不过一炷香之久。”
王峤倒吸一口气,如今世道,中朝为官多以缓为荣,徐步慢前,方为名仕姿态。更何况处理政事本身,诸般情况,各方应对,皆要有所考量,并非越快越好。然而王峤立于门旁,静静听陆昭口诵,其中考量与应对皆圆融得无可挑剔。因笑对元澈道:“哎,玉瓦同陈,中书属官任事者才浅,太子见笑了。”
元澈闻言亦笑答:“先前禁中奏对,孤无缘得见,如今玉面蛟龙在此,自要面浴其风。”
陆昭今日并未穿章服,仅仅一身时服,山岚色的丝绸缀以简单得竹青滚边,便如轻云倒影于湖水之中,又被清风斜吹而去。她的笔锋淡淡勾连,墨色挑出,便有风骨暗生。此时阳光淡洒其身,香炉缭绕其上,便有一种金风玉露的柔肠百转,碧落银河的骨冷神清。
他慢慢走向她,浓暗的身影落在她的身上。原来这便是思念,这便是爱悦,在无时无刻追寻彼此的交集,哪怕仅仅是落在她身上的一道影,一束光。
“夜壑藏舟,可也?”他发问后,静静等待着答案。藏舟之典同样语出《庄子》,在场众人皆以为这是太子对陆昭的考校。
端坐者徐徐站起,日光流泻,她开口道:“夜半闇冥,系舟于壑。公器在我,正合其宜。”
远谋
自太子元澈与陆归回朝后, 凉王并没有即刻出兵,而魏军也借此机会暗自修整,再谋后事。人人皆知凉王并非一只不谙世事的雏鸟, 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此时的金城早已不复往日的繁荣,两月的窗口期导致大批民众携粮草家私出逃, 车马连绵不绝。金城之内, 街道上也人迹罕至,偶有三两熟人相遇,也不过点头寒暄, 并不多言。至于世家,也大多举家返回故地, 只有凉王朝中肱骨等要员不得不留守。
而金城外的演武场上,重兵云集, 凉王元祐于高台俯瞰,武节齐声, 或合或离,随号令而应。再往远处, 营垒连绵不绝, 沟渠纵横齐整,这便是直属于元祐本人麾下的三万精锐之师。自此而对的,是金城南门, 极目远眺,此时正有长长一队披素挂白的人马迤逦而行,仿佛茫茫沙漠中一小股孱弱的溪流, 很快便没与黄黑色的丘壑之中。
以凉王妃王氏丧仪发轫, 杜真在此事上的强悍,意图在汉中王氏彻底倒戈之前, 再泼一盆脏水于其身。关中派早已走投无路,不得不寻求一切可乘之机。而此时,天水失地,上官弘等族人被迫出逃,与流民一道裹挟,强求入城,最后竟被杜真以民变之由掩杀于南城墙下。时至今日,陆昭的计策所完成的政治施压几乎已达到完美的效果,将金城世族的人心彻底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