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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如今薛琬已入禁中,他与薛琬几乎已无何谈的可能。此时若自己也网罗这些罪状,只会将自己更深地牵连其中,能够做的也不过是相互攀咬,加深彼此的怨怼,所处地位,反倒不能够超然。

陆昭继续道:“如今薛琬漏夜至此,也是带了宿卫班剑,声势赫赫,不输丞相。此时薛琬已入禁中,想来今上片刻之后也会下诏于丞相,丞相也想这般姿态面君么?”说罢,陆昭走到案前,将一封手令徐徐展开,“调粮之议,我已拟一封手诏,调汉中粮草于抚夷护军部。中书王门,与我家亲善,此令已备案留所未发。先前议令,未有备份,若皇帝彻查,也仅有丞相以汉中粮草支援前线,不论亲疏,公正无私一言。”

抚夷护军如今由薛琰所领,粮草是否有资助崔谅之事,如今已有定论。薛琬若执此论网罗罪证,于大义上已站不住脚。至于之后的事情,陆放任淳化县令,乃是抚夷护军部下所治的唯一大县,且军政彼此分离。届时粮草交接,如何再行分配,便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且淳化县令这种低品阶的官员任命,并不走台省,甚至连皇帝都不需要知道,仅由丞相府掾属□□。因此,陆家与贺家是否联手,根本不会存有嫌疑。至于事后薛琰是否会知晓,已经不再重要,他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都是个问题。

贺祎闻言,笑容渐深,望向陆昭的眼神也逐渐消退了敌意:“我心无愧,当自往矣。”

陆昭闻言,亦徐徐下拜,袍服垂地,仿佛冥河天降:“陆昭谨为丞相贺。”

贺祎挥了挥手,数百名宿卫旋即围在了陆昭的身边。这些人自不必跟随贺祎,但如今境况,肯定也不能放任陆昭在这里一个人晃荡。“护卫陆侍中回长乐宫。”贺祎下令后对陆昭道,“陆侍中定当明白本丞相的难处。”

陆昭笑答:“陆昭明白,丞相请自便。”

贺祎离开,然而走了几步后,忽然回首道:“不知靖国公有意三公否?”

陆昭躬身答道:“我家声望,图九卿已是非分,唯愿一家安守凉州,世代守护国门。”

他以三公之位来试陆家的格局,她亦用此来回答陆氏一族目前最大的政治诉求。

贺祎朗声大笑:“蛟龙不世出,如今在天矣。”

是夜,贺祎不带甲,不佩剑,只身一人,独坐于御苑湖边观赏荷花。闻陛下诏,入禁中。

宣室殿外,刘炳在诵读着薛芷封位容华的诏命。薛琬垂首聆听,心如死灰。他身后是三十班剑连同百名宿卫,本以为贺祎会有所动作,宫变顷刻而至,却未曾想贺祎迟迟不来,且皇帝竟得知此事,有所宣召。如此一来,他携众夜间奔赴台省的动作,便再也解释不清了。

当他把文书递给刘炳,试图借此挽回的时候,刘炳只是笑了笑,而后告诉他,他的女儿即将封位容华,只待小公主满周岁,便可进位昭仪。那时,薛琬便明白,魏帝的此番动作在第二天落入朝臣耳中的时候,所有人都将知道,薛氏为了外戚之贵,大权独揽,与贺氏分道扬镳,转投皇权。此时,他仅希望贺祎勾连崔谅确有此事,皇帝英明,即便当下隐忍不发,也不会对自己太过苛责。

恍然间,薛琬想起了在中书署衙内跪候的女侍中。那分外恭顺的模样与试图阻拦自己拿取公文,并非在乞求,而是在等待自己掉入她所织就的巨网。

宣誓殿内,朱幄重重,兽香不断。魏帝与太子相对而坐,执子手谈。樟木棋盘上,棋子星落点点,布局才开,魏帝执黑先入天元。元澈所执白棋依旧暗暗蛰伏,右上一角无忧,已与左上星位遥相呼应,他旋即中间一点,白棋旋即暗连成片。

元澈明白,其实今日之事,以贺祎之智,薛琬之资,不会如此轻易入觳。陆昭以调粮之事发轫,挑起薛贺矛盾,引薛琰向宫变的方向遐想,继而做出决断。人在最危险的时刻,必须将事情发展往最坏处取向,人心亦如是。这些人皆宦海沉浮多年,必然有所戒备。

然而她却皓腕轻落,点子一颗,让他调军马入宫戒备,原本的疾风惊雷,顷刻变作倾盆大雨。任谁面对此情此景,都会为之恐惧,进而无视柔缓的选择,反而做出极端的决断。

当他看到她提前备下的调粮诏命那一刻,当他听到她建议加封薛芷建议的那一刻,他便明白她所图之大,所谋之深。一闪电光划过天际,将宫城上空的浓云一分为二,元澈望了望天空,皎皎月色早已不复存在,又要有一场大雨。而在长安即刻到来的血雨之下,她周身不染一丝腥气,左执丞相,右托皇权,踩着失败者滚落的头颅,干净利落,拾级而上。薛家即将败落,皇权有所抬头,而她也将再登权力的高峰。

黑棋与白棋还在角逐,然而早已知晓胜负的元澈只觉得兴味索然。

魏帝又拈了一枚棋子落下:“今夜不知孰胜孰负。”

元澈执白而应:“古往今来,先出破绽者负。”

电雨

棋至中盘, 黑白相互绞杀,愈演愈烈,而外面宣诏册封事宜已然收声, 刘炳回到殿中复命。

魏帝道:“薛公深夜入省,让他进来吧, 再去御厨那里, 传几样吃食。”

刘炳领命,片刻之后便领了薛琬入内。薛琬未着公服,而是一身绛湖色的时服, 玉冠绣带,不加貂蝉。或许因其常年居御史大夫高位, 面容略为严肃,眉眼间笑意全无, 通身的刚正。

薛琬入内后,魏帝仍是一副专心棋局的模样, 只是招了招手,唤了他的表字道:“伯玉不必拘礼, 过来坐吧。”

魏帝与太子又对弈数手, 黑棋势烈,锐不可当,白子屠龙终未功成, 虽仍存大势,但实地有差,最终太子告负。魏帝既胜, 也不急于理会薛琬, 而是与太子复盘。

薛琬跪坐于皇帝身侧,眼前的太子已不复当年踏入薛府做客的模样, 其骨相类父,颇有鲜卑人高鼻弓眉的深邃之感,但眼睛与头发皆像极了他的母亲。那一年他跟着他的祖父与父亲初入自己府上,不过是身穿葛袍的小郎君,个子略高些,笑容明朗。与薛芷两个小孩子一起绕树嬉戏,这才有了先帝指婚之语。

而此时何郎不再,谢女亦有所归,彼此的政治诉求也相去甚远。薛琬神色黯淡,想到生前身后事,决定若自己此番得以保全,要招尚在荆州出任江夏太守的幼弟归都,以作筹谋。

魏帝虽是傀儡上位,但因深知自己性命如风絮飘摇,对待诸子可谓亲厚。时下太子掌权,魏帝对于太子的忌惮虽因帝王身份深而有之,却也因当年对其呕心沥血的培养,变得隐忍而克制。以太子克复吴地为起始,至陇山大败凉王,皇权抬头已是不可阻挡 。

然而即便如此,魏帝也没有大起建立事功之心,即便是抬举陆氏,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发声渠道与安全多做一份保障。削藩的风险,他这一辈来担,才弱势孤与夺子之妻的骂名,他也来背。他只要保住他的储君,在世家迫害中硕果仅存的兵权执掌人。最终,督中外诸军事,乃至于如今的加录尚书事,都是毫不犹豫地将政治资源倾倒其上。

将下棋时的义理讲解一番后,魏帝也不乏夸赞:“白棋这几处布置,倒颇有妙处,勾连迂回,曲径通幽。只是你对其太过看重,后续处处回护,便是促其速死,以至于中盘失利,收官失地,倒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元澈低首道:“这处棋的确耗儿臣心力颇多,日思冥想,为儿臣钟爱。只是到底是儿臣棋力不逮,对弈父皇,败之自然。若此处棋能得父皇宽宥一二,也算可与儿臣共沐父皇恩泽。”

魏帝笑了笑,不置可否,问刘炳道:“听闻陆侍中也在台省?”

刘炳道:“回陛下,陆侍中被太子罚跪于中书署衙。”对于后续,刘炳选择了隐瞒。

魏帝将棋子撂在棋盒中,又接过小内侍的帕子擦了擦微有汗汽的手心,而后道:“她冲撞台臣,是该罚。”说完对太子道,“你领人过去看看,若人还在,勒令其归家,禁足五日思过。”这都是场面话,此时魏帝很清楚,贺家所掌的宫禁宿卫也有不少,发生这样的事后,火速带人离开,回长乐宫安置,才是正理。

元澈领命后出了殿,此时殿内便只有魏帝与薛琬君臣二人对坐。

魏帝徐徐道:“那些文书朕都看过了,不知薛御史有何对策?”

方才魏帝对太子讲解围棋义理,又牵出无数妙语,薛琬不得不究其背后深意。说到底,此次事件由中书事发,薛琰发现贺氏与崔氏暗中勾连。虽然这一把战火由陆昭点燃,但贺氏将汉中粮草倾斜于崔谅之手,并未被这位女侍中给压住,反而示其于自家。

若陆家真为贺家所用,陆昭大可借职务之便,将诏命捏在手上,等崔谅耐不住性子向中枢索要,或是通过运作将度支曹的薛琰开掉,都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如此,只能说陆氏并非绝对站在贺氏一方,她点了这一把火,就是为了陆家借此机会得以跃迁。

想到此处,薛琬只觉眼前明朗,道:“京畿重地,许多事当以圆缓为要。如今这些文书,倒不足为信,或许丞相赤诚之心拳拳。只是粮草一事,丞相府显然有失公允,若陛下不忍苛责,崔谅大军或许可以稍后远调?”

魏帝内心冷笑,老东西和我玩太极,难道以为自己不清楚那文书如何得来的不成。贺氏与崔氏勾连如今是板上钉钉,薛琬让自己出面调离崔谅,就是让自己将贺氏、崔氏得罪个干净。于是魏帝起身道:“丞相府有失公允?可有证据?”

薛琬道:“凉逆肆虐,三辅凋敝,各县均缺乏粮草,然丞相府仅以汉中粮草倾与崔谅一人。陆侍中携此诏令入中书,有议郎一人,太子亦在场。想来中书也有备份?”

魏帝皱了皱眉,语气已急不可耐,对刘炳道:“丞相今日应在长乐宫赴太后家宴,速去请。王峤来了没有?若没有来也让人去传。让那个议郎找到诏命也过来。”

刘炳犹豫道:“回陛下,中书监抱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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