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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清刚绝以人寰的字体,配以权胆超乎尘世的答语,落在元澈的眼中,便如被她那双凤目直接注视一般,足以惊心动魄。

“陆侍中对语最合孤意。”他笑着解下一枚玉佩,“现下既无桂林一枝可折,不若把这昆山片玉赐给她吧。”

元澈的眼眸深如晦夜,将水榭的光芒悉数敛拢后,转身离去。帝王之心,她与他都懂得。

前祸

太子携众逼临杏园宴后所掀起的风波, 被保太后强压于长乐宫内,然而长乐宫外却感受到了这股暗流涌动。当天晚上便有许多大户人家整理财物,准备次日一早便逃离长安。而许多重臣家中也提前屯好了米粮, 都中粮价一夜之间升了数倍不止。

永宁殿内,陆昭仍履行着女侍中的职责, 为保太后拟令, 崔映之则被囚居别处。而同样出彩的彭耽书,愈发受到保太后赏识,众人都说保太后早有想法, 要为她指婚宗王。彭耽书听闻此言,除了谙声自处之外, 也在向陆昭试探。倒非因为陆昭身份之故,如今关陇风云突变, 即便是彭家,也无法保证效忠于某一方。

她之所以先来询问陆昭的意思, 主要原因还是自己为陆昭举荐,征辟入宫。当年自家在凉王与魏帝之间犹豫不决时, 便仰赖过陆昭的点拨。在陇西、天水二地, 自家能够在短时间内壮大,也是因为陆昭出面,平衡了各方的利益。直至今日, 陆昭再领她入宫奉职,对自家的声望有了整体的擢升。恩情上,彭家自当也为陆昭出力从而偿还。但在人事变动上, 她本人仍是陆昭的从属。

人事即是政治。所任职位的本身其实并无那般重要, 如何获得这个职位的原因才重要。譬如陆冲,如今任渤海王文学, 在外人眼里那是铁打的渤海王一派。但如果陆家日后有需要,让陆冲另换阵营,所要做的不是去洗刷渤海王文学这份履历,而是会大力宣扬当初保太后如何强硬地将陆冲塞进了渤海王的掾属。而陆家当时在面对保太后与皇帝的双重施压下,又是多么地难以拒绝。

回到她本身,日后她无论转投哪一方,那些极具政治智慧的人并不会关注她在保太后处任女史这件事。而是会瞩目陆昭在长安独领风骚的时候,把极为珍贵的女史机会给了彭家。彭家,这个起于陇西的寒微世家,能够站在关陇浪潮的潮头,是因为陆家在背后的推力。而巨大的推力往往也是巨大的桎梏,在承受所有政治恩惠的同时,彭家也被打上了陆家的印记。日后的政治决策,除了要考虑自家的利益之外,也需要站在陆家的角度考量。

古往今来,无论是颍川士族的崛地而起,还是青徐侨门的江左鼎力,只要是强力的政治派系不外如是。串联起这些的,与其说是利益的锁链,倒不如说是人心的锁链。

“昭昭,流言至此,我真不知当下该如何自处。”彭耽书寻了一个空隙,将陆昭拉到逍遥园,“我实在厌见那些宗王。”

彭耽书这番话,让陆昭心中颇有所动。这一月来她不遗余力地做出布置,唯一还没有插手的一环便是宗王。皇权抬头势必也意味着宗王崛起,二者荣辱一体。若在世家完全强盛时,这些宗王可以完全不摆在眼中。但如果世家想要为

乱便要借此有所作为,拉拢一部分宗王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环。

陆昭先前之所以没有往宗王一方去想,原因无他,如今各个藩地的宗王皆在京中,居住多在未央、长乐二宫内,只要不在藩地,无论谁都没有左右时局的能力。如果有宗王借此机会有所谋求,来日无论谁胜,皇室内部必会有一番清洗,而清洗本身也是对皇权的整体削弱。皇帝没有做这件事的立场。至于保太后那边,则完全可以不动用,既然要宫变,胜了这些宗王自然任其玩弄股掌,何必增加一个与自己分食利益的人。不过连太子惊扰杏园宴这样的大事都能被保太后压下,彭耽书联姻宗室的舆论却在长乐宫内流传开来,那么自己就不能再等闲视之。

陆昭道:“大乱在即,历来宗王乱政即为祸之肇始,耽书远见,我深感同。只是若保太后执意为之,只怕也难躲过。如今之计,不妨将宗王之事摆上台面,台省瞩目,各王若心怀鬼胎,露出端倪而自败,想来保太后也不会刻意为难你。”

保太后如何考量的她目前尚且不明,这些动作如今都在背对陆家来进行。或许是因陆家尚未完全站在保太后这一方,但把彭耽书置于这样一个是非之地,从长远来看,也是在对陆家动手。这样的小动作既然被她看见了,坐以待毙的能力她是没有,但反挑一刀的能力她还是不缺的。和贺氏翻脸的能力不是没有,关键是有没有足够的利益。如今大战在即,对贺氏给予适当的警告还是必要的。

陆昭道:“事态紧急,你即刻前往台中,寻些尚未了结的涉及宗王的案件,再联络京中故旧,将其投入京兆尹府。在此之前我也会令人为此事,做些铺垫,一定要赶在今日之前完成。明日遴选结果揭晓,众人皆在,保太后必会将你的婚事当众提出。”

彭耽书点头应下,然而心中仍不免担心:“你果真认为尚书令必会处理此事?”

陆昭点了点头:“如今薛琬方任尚书令,太子抱病,他才从三公之位下来,又大权独揽,为重新立威,执政风格必然刚硬,且其经年从事,也多以廉正赚名,想来会彻查此事。”

“何以得见?”彭耽书不解。

陆昭道:“丞相霸府多年却为事圆缓,薛琬任御史大夫得以与其并列,必然以一种刚正姿态而引人时望。况且薛琰为其胞弟,所任多是杂职,长安禁军也未曾染指,可见其举贤避亲。”这样的人大多会本能地将自己立于道义上无法指摘的境地,配以刚上台所行使的刚烈执政之风,一定会做出那样的抉择。陆昭冷然一笑:“尚书察察,宗王将戮,谁又能十分干净呢。”

此时两人已快至亭桥,亭桥再往西,草木便太过葱茂,不再适宜散步了。陆昭回身道:“耽书速去吧,若要出城送递消息,也要在这几日尽快从东门送出。” 大变在即,元洸虽领军驻守东门,但如今囚居宫中,想来不日这股力量也要被贺家接手。

待彭耽书离开之后,陆昭看了看不远处那片草木,之后转身也前往丞相府。

太液池宴从中午持续到深夜,然而薛琬却仍在台省办公。宴会参与者多为宗王,薛琬没有任何出席的必要,况且自太子抱病,台省事多,此时正是立权树威的良机,怎能因为区区宴饮而错过。正当他健笔如飞时,只见京兆伊郑崇疾行而来,手中持着卷宗,入内之后便交与薛琬,道:“今日中午,京兆尹府便收到这些卷宗。涉及之广,令人发指,如今如何处置,还要请薛公一观。”

开战前,京兆尹为元澈所领,出征之后便换上了郑崇。郑崇同为关陇世族,但却是亲薛的一派,这也是当年魏帝在关陇世族拿下长安禁军之后,所做的一些细节调整。如今配合薛琬在尚书台的上位,倒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薛琬将卷宗观览,卷宗乃是出自扶风马氏等人之手,其中有不少是贺家横行乡里的罪证,其中还不乏指摘近几日贺家与崔家的来往行迹。马晃等人虽然已经落魄,但毕竟也曾为世族,通过故旧搜集一些世族为害乡里的证据并不难。

“提供卷宗之人,身在何处?”薛琬依然保持着冷静,并不打算即刻处置。

郑崇道:“马晃家小先前因军功授田迁到了安定,但马晃此次是自己逃离了迁徙的队伍,聚众来到都中。”

“他家人都在陆氏手中?”薛琬闻言,似有意外之喜,他将卷宗又浏览一遍后,冷笑一声,对郑崇道,“既如此,何须顾虑,将涉案之人处置便是。”

郑崇颇感惊讶:“那丞相?”

薛琬轻捋长髯,道:“丞相国之干城,怎能轻议。只是此事原也是丞相家事,个中原委你务必要提前告知丞相。”

挑拨陆氏与贺氏之间的关系,这样好的机会,他又怎能轻易放过。贺氏为恶乡里,勾连崔谅,今日他便要一石二鸟,削一削贺家的气焰,也顺带将陆家从贺氏身边剥离。

交待完此事后,薛琬继续处理要务。他刚从三公之位下来时,心里还有所失落,如今时局纷乱,皇帝愿意倾向自家,若能就此把握机会,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此时太子称病,偌大的台省便如白纸一般,可以令他在此挥毫泼墨。所作所为,也不必再考虑贺家而多有掣肘。大丈夫权柄在手,果然快意如此。

然而还未入夜,却见郑崇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薛公,又有大事。”郑崇此次前来满头大汗,“我刚去了丞相府,这是丞相交予我的卷宗。”

薛琬闻言,一把接过郑崇手中卷宗,仔细一观,竟然是历来宗王涉案的种种证据。以往他任御史大夫时,这些案件基本上都是留中待审,主要还是维持局势的稳定。这种宗室横行乡里的案件和世家一样,不胜枚举,追究起来,有些就算按个谋反的罪名也不为过。

“丞相曾有何言告与你?”薛琬急不可耐地问道。

郑崇道:“丞相说,薛公在御史大夫之位时,便是刚正清廉,还望薛公一视同仁秉公办理。”

一视同仁?薛琬眉头紧锁,贺祎的逼迫意味此时丝毫不加掩饰。若他贺家的罪责被他论处,那他也毫无理由去庇护这些宗王。而一旦他将执法的大刀挥向宗王,也等同与挥向了皇帝。

“薛公,如今当如何是好?”郑崇如今自己也深陷此事,深知若稍有差池,自己也难以免责。

“听闻先前保太后欲为宗王议亲?呵,佞妇,欲借宗王之力在未央宫内打楔子。” 薛琬沉思良久,而后道,“宗室不清,内宫终究难安。先论此议,之后再去处理贺家的事。”

将宗室的力量削一削,让皇帝更加倚靠自己,以此获得更多的政治资源。之后再处理贺氏时,也能减少许多阻力。那时候,自己便有足够的力量,同时在法理与道义上也有了足够的正当性去打击贺家,自然也是名利双收。至于皇帝本人的观感,他被皇帝陷害至此,还能甘为所用已是忍让。更何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牺牲掉一些宗室,如何去对付贺家,想必对此结果,皇帝也能够接受。

“此事先不必惊动皇帝。”薛琬道,“宴饮之后,直接把这些涉事宗王押送属内。”

归台

是日, 宴席设在未央宫西太液池中的渐台上,台高二十余丈,以池水所渐而得名。石台开阔, 雕阑画础,将太液池之辽旷一览无余。池中亦不乏蓬莱仙洲等小岛, 岛上设亭, 垂以风灯,夏风轻轻细细,便有摇金明空, 流火坠海之美。

魏帝与太子相邻而坐,除却宗室诸王外, 皇后与后宫妃嫔也悉数到场,最后便是这几日未央宫的常客, 陆振与顾氏夫妇。大战前夕的金樽美酒与夜夜笙歌不过是一张体面的纱帐,皇帝仍牢牢抓取着自己可以利用的一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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