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如今中书署衙没有其他文员,陆昭索性让人去请彭耽书与庞满儿两人入署。时下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个人的名望与实力如果能达到一定的高度,出任的门槛则会降低许多。
以她自己而言,之所以可以进身中书令之位,除却有兄长这个强大方镇之外,自身便囊括了一个庞大人事织网。这意味着背后关联的利益群体已经足够庞大,以至于贬抑自己无异于贬抑自己身后的关陇世族、陈留王氏以及陇右世族。
对于彭耽书与庞满儿日后的发展,陆昭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对于庞满儿来讲,本身并不具备时人所注重的家世,因此开始的时候必须要借助玄谈等个人色彩浓重的行为方式,最大限度的获取声望。
但家世也不能够完全忽略。这个时代的底色,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想要走好仕途,在族谱上也要尽量往世家上靠。这样做的目的表面上看是注重虚名,其实它只表达着最简单的一个意思——我想和世家搞串联,我是可以被门阀政治争取的对象。
对于彭耽书,情况则有不同。其本家已具备新出门户的种种特质,彭通的南凉州刺史之位兼具方镇之实,彭耽书更要借势进取。任职履历首先就是要丰富起来,此外形象与风格上也要有所经营。彭耽书本人不是清水出芙蓉那一挂的气质长相,倒不必非要走玄风路线,法家刑名反倒更适合她。
前朝玄学大昌,许多名仕更是由儒入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浮浅的表象。玄风本身始于曹魏,残酷的政治斗争引发极致的痛苦并不适合直观地表达,借由庄子的那一只蝴蝶,飘飘然,栩栩然,在这一方乱世之间逸荡开来。所有激进的情绪,偏如此,方能妥善安放,那些政治上得意或失意的人生,也便有了着落。
但玄谈本身,并没有解决世人的问题,只是将所有的矛盾给予一个逃避式的解答方法。在一次次宴饮中,在曹植做出《公宴诗》,应玚写出“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的时候,映射出的只有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有为与无为的焦灼。
对彭耽书而言,世家底蕴已然具备,玄风高谈终究只是华丽外衣上的刺绣而已,法家的内在却足以催发出世家本身的力量。前朝王导的简然为政终是于普世无益,而庾亮的过于耿介重于刑名也让他常食恶果。彭耽书本身性格圆融,反倒更适合执掌给人以过重锋利感的刑名。
既有定论,在彭耽书与庞满儿前来之后,陆昭也不再隐瞒,旋即道出了对她二人的安排。庞满儿仍以女史的身份跟随自己左右,帮忙处理绝大部分非机要的文书,与此同时,对
于道家等诸多典籍的阅读,也被安排在她日常的课业里。
至于彭耽书,陆昭准备安排她前往华亭,与邓钧交涉,并审理略阳民变中那些王氏门生。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要先带带彭耽书在略阳,和祝维安、江恒他们把整个司法流程走上一遍。
庞满儿领了自己那份活,开开心心地离开了陆昭的值房。陆昭请了彭耽书落座,便开始将审理此案的一些深意透漏给她:“这些执械为乱之人多为汉中王氏家生子,其中也不乏死士,想要让他们交代出什么实质性的罪行,却是不可能。先前崔映之整理出了宿卫中和汉中王氏有瓜葛的人员名单,魏詹事按此名单,依实迹抓了人。这些人大多本家在汉中,既比为临,乡土上的龃龉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倒可以抓住了,细细查问,不可有任何模糊之词。”
彭耽书一一应了。
陆昭又嘱咐道:“若这些人既不属于家生子,本家又不在汉中,则务必查明本家极其履历,整理出来之后,发书各方州府,这些人是否要论罪,终究也要考虑他们的意思。”
彭耽书亦是冰雪聪明,对于陆昭的意思哪能不明白。以那些长居汉中的乡人为切入口,在涉及乡土之争的小罪名上挖开一个口子,随后瓜蔓罗织,总会牵连到押在华亭那些撺掇乡民闹事的王氏门生身上。这样一来,民变的案子也能避免让刘庄等涉入太深。
另外就是要考虑各方,网罗的罪名与涉及罪名的人不能引起物议,也不能刺激到其他方镇的利益。而且涉及到其他方镇时,书信询问,也是试探各方对行台、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态度。
在交待完之后,彭耽书也匆匆下去准备。王子卿或在今日抵达略阳,所有审讯工作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最后,陆昭又手书一封给三辅孔昱,先前淳化已有所准备,收到此信后,即日在郊祭祀孔圣。
完成诸多布置,陆昭复从抽屉内取出那些礼单,前往了元澈的办公居所。时至夏末无风,陇山千山万壑的上空是整整一片鳞状的云,仿佛天心也因西北燥热的风,产生了一丝丝皴裂。元澈手中的狼毫亦不能幸免于此。
陆昭入内时,元澈正专心致志,试图将狼毫上那根永远抚不平的分叉从笔上揪下来。暖风拂过毫毛的尖端,身不由己的颤颤巍巍让纤细毫毛更加难以捕捉。透过此间光与影的间隙,元澈看到了推门而入的陆昭。而陆昭则看到了世族魁首们的闻风而动,与寒门卑流的惊弓而落。
“你来了,坐。”元澈将坐垫拉到自己的近处,引陆昭坐在身旁,见陆昭将一摞书信递给了自己,便放下手中的事情,一一浏览。
“收了吧,收了好。”元澈看着一张张礼单,总有种自己突然多出了一笔大进项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陆昭一定已经妥善的向彭通等人有所表态。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局,如果陆昭拒绝收彭通等人的礼,那就意味着此次民变一案的清查会将他们彻底地牵连进去。如此一来,彭通和刘庄会想办法寻找其他出路,比如与汉中王氏谋求联合。相反,陆昭收下了礼则表明这些人事安全的,太子是愿意和他们继续合作的。
权力通过高层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策,最终一层一层地放大,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就这件事?”元澈问的声音饱含了某种期许,在陆昭落座的那一刻后,仰望终化作近身的平视,那清肌莹骨上所著的那一丝神意,便得以亲狎,得以抚触。
陆昭偏头想了想,而后道:“一会儿要去审理案子,不想回后院了,你帮我看着,我梳个头吧。”
金沙落尽般的日色中,陆昭的左手环握住如瀑的长发,额轻轻偏向了元澈那一侧,黑与金的妩媚,落入他的胸口上,便如光明境下的恨海情天,空花梦幻。陆昭右手执梳,微微垂头含胸,锁骨下那一捧细纱领在光下模糊成一片耀白。
“是偏左还是偏右了?”她的疑问声最终化在了脖胫后那阵阵灼烧的呼吸之中。
流光溢彩的午间,语噎的王孙心魄一荡,失神地凝望着。观音放下了手中的净瓶,在万千光辉下不以为意,径自梳头。莲华台上,她不过在做一件妩媚的常事而已。
布置
陆昭自元澈办公居所而出, 行至廊下,便接到急报,王泽已确认被斩于金城境内, 其颅首现已被凉王带回金城,尸身却留在了战场上。
“别去动尸身, 把人都撤回来。”陆昭的命令简单而直接, 凉王仅仅带回颅首回到金城,想必有一番政治目的,但是尸身却留在战场上, 摆明了是要来恶心自己。一旦自己这一方擅自把尸身带回,那么将会代替凉王承受来自汉中王氏的第一波怒火。
“少主放心, 吴副都尉一直只在金城边境外,是找人扮作樵夫探明了尸身的情况, 倒也没有动。”
“王泽那里还有活着的人没有?”陆昭低声问道。
来者出自车骑将军府,乃是陆昭的亲信, 看了看四周,低声言道:“尚有十几人, 如今在吴副都尉手底下看管起来了, 但凭少主处置。”
陆昭长舒一口气,她对兄长麾下将领了解不多,但是觉得这个小小的副都尉处理事情十分得当, 因点了点头:“那便好。让他领人,赶紧先去崇信县避一避。王氏的追责不是这几个人可以受得住的,就算是以命相抵, 王氏只怕也未必善罢甘休。暂先解职吧, 我稍后去书一封,关陇世族不乏有八校尉出身的, 打点一下,转去关内。”
这些人皆在自家兄长任下,又是为自己做事,汉中王氏自己作孽,她可不会为了推卸责任拿这些人的命去抵偿。
报信人闻言十分感动。至少,这位陆中书对待他们这些属下,是极有担当的。
出了这件事,陆家自当是被最先怀疑的对象。边境多少双眼睛,陆家参与其中肯定早晚都要被汉中王氏知晓。不管最后王氏的结局如何,这些沾染了脏血的兵卒们最难善终,或被推上前去替属长承受罪衍,或许贬抑一生而不得用。
陆昭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彭通等人给她送了一笔豪礼,连存放的地方都替她买下来了。“我有一个院落,就在崇信县城内。领他们住下,从礼单上列明的财货中,挑选几样上好的另并十万贯送至崇信县令处。令他务必领兵据守崇信县,封锁城门,无殿下或是我的手令,不得开门。”持节还是有这一点好处,这种调令即下即达,也完全合法。
“给吴副都尉的部下每人十金的安置费,吴副都尉二十金,等八校尉处定信了,再将他们送下陇山。”陆昭将钥匙往那人手里一放,“你也从里面自取二十金,这几日要辛苦了。”
那人忙道不敢。
陆昭又吩咐道:“送那些人回崇信县路过华亭的时候,顺便拜访一下邓钧将军,王泽余部先交到他那里看管,再让他务必守住安定和行台之间的陇道。各个驿站若遇到王叡,能拦多久拦多久。待回到安定,让大兄派人马协防,驻守崇信,人倒不必多,但仪仗、声势都要大。速去吧。”
待吩咐完毕,陆昭便火速叫上彭耽书,准备前往衙署审理略阳城刘庄和王泽手下械斗一事。必须要把这件案子对汉中王氏的恶劣影响发挥到最大。事情到了这个层面,陆家、太子和汉中王氏肯定不会直接兵戎相见,这件事说到底,对于她而言人命的麻烦并不大,借由人命而发挥,向各方索要利益才是世家大族们解决此类事件的关键点。
说得更直接点,就算是阴平侯横死在自己的刀下,双方在台面上,也不会提什么偿命不偿命的事情。她陆昭死不死根本不重要,但陆中书滚不滚,滚走之后位子给谁,这才重要。
必须把略阳的案子定性,这样才会大大减少汉中王氏索要时身后的筹码。
陆昭离开,绀青色的衣袂在树影下簌簌而动,回廊之下,自脚底而生的蜿蜒步道,在人影下化为纯然黑暗,如同蹈海于万仞之深。
片刻之后,元澈那里也得到了几乎同样的消息,他笑了笑,而后吩咐道:“调天水郡中部兵马速速南下,封锁厉城、漾水和木门关。也不必打旗号,汉中那边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奉中书之命。”
王氏虽郡望汉中,但全家所居乃是位于阴平城的开国阴平侯府。府中得到王泽死讯已是傍晚,此时府内空旷,王氏煊赫,族人大半多有任职,且在各方俱有布置。阴平侯本人驻守在武都郡南的阳平关,长子王济现为益州大铨选在武都郡郡治下辨城,而其余儿孙或守马鸣阁等战略要地,或在家乡汉中操持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