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此语乃出于《汉书·孙宝传》,时值侯文任东部督邮,掾属于京兆尹孙宝。朝廷下达抓捕恶人的指令,需要在辖区内抓一人作以应付。孙宝问侯文应该抓捕谁,侯文刚正不阿直言应当抓捕霸陵杜稚季。但这位杜稚季着实又和孙宝有些瓜葛,涉及到孙宝的恩人淳于长的托付,因此孙宝又问侯文有没有别的人选。侯文则对答出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之语。
虽然先前阴平侯所说凉州豺狼横道,或指凉王,或指陆家,但如今陆昭从属于太子,就如同侯文从属于孙宝。如此一来,阴平侯又引狐死首丘的典故暗骂陆昭,反倒将太子也骂成了豺狼。
此时阴平侯的心情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恨不能拂袖而去。元澈在一旁也是忍俊强禁,陆昭这一句话,实在是把阴平侯得罪死了。
不过眼下陆家谋求的乃是输人不输阵,即便是在实利上有所退让,但在场面上仍然是要给所有世族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陆家的崛起连同汉中王氏也不能打压,高门旧勋盛况难在,需为后起之秀退避一席之地。陆昭之所以选择和阴平侯在这场谈话中正面交锋,就是要让在场众人对时局有一个清晰地判断和权衡。没办法,也是阴平侯自找的。
元澈不好让阴平侯在此时落了面子,因道:“征南将军归乡,孤亦有别礼。”说罢对冯让颔首示意。
冯让得令,旋即领骁勇两百出列,背南向北而立,随侍又取来元澈的拓弓,交到元澈的手中。元澈立于众人前,不着箭矢,徒手引弓如满月,直指天穹,身后两百勇士亦景从随之。弓弦松而嗡鸣,其震撼仿佛能惊落天日,如此鸣弦三次,元澈方落下拓弓,转身对众人道:“征南将军以躯殉国,行台更当扫叛逆,复故土,以慰此战千百英魂。”
王泽身死殉国,旧事不论,自此行台万众一心,以平定凉州,而后收复京畿,再论功勋,各方也就有了共同的诉求。
此次王门与陆家的争斗基本算是尘埃落定,虽然双方都未竞全功,但也算是尽其妙手。对于行台,陆家并不打算插手过多,所求的乃是安定本土实力以及家族声望。而汉中王氏则是摒弃了部分本土乡望,转而谋求政治架构的调整。
一连几日的疾雨惊雷忽然化为绵绵柔晴,落在众人眼中也各具意味。不过再王家与陆家两位执掌人眼中,之所以不彻底撕破脸豪斗到底,不过是因为这么做,任何一方的胜利都只能是惨胜,甚至连胜利的果实都无法落到自己手里,反而要由别家来瓜分。
接下来,汉中王氏则留下王济与王叡在略阳主事,其余人等悉数归乡。而行台方面,具体职务的划分也在接下来的议事中有所定论。
王谧任凉州大铨选没有争议,陈留王氏无人在行台中枢,安定太守之位意义也是不大。与其在重镇杵着来日和车骑将军生隙,倒不如提前进望一个大州实职。凉州大铨选掌一州人
事,如今行台在此,这个职位不输吏部尚书。
其实这个职位本就会在各方合力之下运作而成,到谁手里都是便宜买卖。但王叡因杀崇信县令而未得先机,惹恼了王谧,这个人情也就只好由陆昭笑纳了。不过随后王叡在崇信县安排了自己族人王友,频频要求与陆家议亲求配,王陆两家也暧昧得不得了。
“王使君如今既入行台,殿下也属意使君接掌尚书,还望使君鼎力而任。”议事厅内元澈自坐于上,陆昭则将元澈的意思表达与众人。
王使君说得乃是王叡之父王济,尚书令也是清晨时王叡找到陆昭谈好的。先前陆家与王家也是试探良久才达到如今的共识,元澈录尚书事,王济对他构不成实际威胁,因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王济欣然接招,而后落座不再说话,然而随后便见识到了陆昭绵里藏针的手段。
席间,魏钰庭也有谏言:“古分九州,汉平帝则分十一州与而刺史部,合为十三部。至于三国,凉州多动乱,是以前朝太康元年另分梁、秦、宁、平四州,今宜当效之。”
陆昭听罢也是慨叹,该来的终究要来,魏钰庭要分州了。所谓宜当效之,不过是分州的原因不宜说出口——如今凉州已经一割为二,索性再一割为三,设立秦州,是以减小整个凉州对于长安的威胁。这个提议原本陆昭也是要促进的,但并不是现在。
如今自己的兄长领督护,而王谧则领安定太守,秦州设立会将安定囊括进去,王谧领秦州刺史,乃是正理。但如此一来,在金城一役后,自己的兄长便不可能领秦州刺史,最大的可能则是成为北凉州刺史。而陆家的根据地又在安定,落袋于他人之手,无异于被扼咽喉。
察觉到魏钰庭的不怀好意,陆昭也不客气,直言道:“分州大议,必要等行台归都才能定论决出。”
陆昭有所表态,元澈与孔昱等人也大概摸清楚了,陆家是对秦州刺史动心思了。元澈即为行台魁首,此时断然不能表态,而孔昱则与陆昭站在一边,并言道分州至少也要到此战平定后才能再拿出来讨论。
彭通对南北凉州合并一直有着寄望,如今祝雍已从护羌校尉一职退下,而凉州的权力大体也可以分为凉州刺史督军事之权、护羌校尉、西域都护府三部分。如果能将护羌校尉一职拨在自己儿子的名下,那么以后自己的后代接掌凉州,也是水到渠成。既然陆昭有意分出秦州,想必对凉州是无意的。想至此处,彭通的小眼神便开始一通地往陆昭那里递。
然而这件事却会触及到元澈的底线,须知晓元澈也是要把邓钧往凉州刺史上培养的,西北边陲和重镇总不能全都掌握在世家的手里。
陆昭把这个僵局看在眼里,忽然看了看落座一旁不发一语的王济,旋即向元澈道:“殿下,王尚书既从益州退任,益州方面是否也该安排?”
元澈听闻也乐得充作好人:“益州刺史当由阴平侯主掌,只是关卡险要上……征南将军已去,是否有合适人选填补,尚书举贤可不要避亲啊。”益州是旧勋贵老世族的底盘,元澈是不准备往这里面插人手的,但如果能腾出个位子,让彭通的人占一个,这边厢也就能为邓钧腾出一个合适的空间。
王济□□通变,闻得此言也知道大家要做置换,因道:“兰坑与迭部,未有人选。”这两地皆近天水边境,若能好好运作,来日倒不失为进望南凉州刺史的好地方。况且南凉州日后是否要与北凉州合并还要两论,对于彭通来讲,与其去扣那个护羌校尉,倒不如把经营的重心移向南凉州。
王济也不是毫无所得,益州治所旋即在陆昭的倡议下,由汉中迁到了武都。日后向蜀国用兵,攻下剑阁,王家以此进望益州以南,辐及梓潼,得利也颇为可观。
牵线既成,护羌校尉与西域都护府也基本有了人选,不过这些都要等打下金城。届时元澈有了功业,邓钧也有了战功,以金城为支点徐徐经营,日后转任北凉州刺史,世家们也没有办法再做阻挠了。
地方上大体已定,中枢方面各家也都有所斩获。孔昱将行鲁地,领侍中,乃是文臣一大荣封,日后进望台辅也是指日可待。王叡仍任渤海国相,加督护,封彭泽县男,爵位上乃是当朝年轻人中的首马,足可为其婚事增光。只是彭泽原在豫章郡,汉中王氏先前利用豫章熊氏,此人虽是寒门,但无疑把豫章乡人得罪了个死,这个封邑也颇有恶趣味。
元澈坐于上,笑晏晏地望着陆昭,换做任何人坐在中书的位置上,想来都不会如他一般将一切安排的面面俱到。陆昭愣是利用每个人那一点小心思,将秦州刺史这个重镇两千石,不声不响地给挤了出来。
无谓
行台既设, 战事也被提上了日程,粮草调动、费用核算、泾水渭水官渠上的船只往来需要和当地世族通气。这些政务乃是关陇世族做惯了的,分尚书台所领, 因此关陇世家部分都在尚书台下。
而魏钰庭处也并非没有布置,因魏钰庭日后是要领中书令的, 如此一来反倒不好在中书省安插一个自己人。而以魏钰庭的身份地位, 也不好为陆昭做副。而在中枢有地位权势的光禄大夫、侍中等职位,以魏钰庭的履历和名望又是无法肖想的,最后还是陆昭想了一个办法, 从旧典里抠出一个治书侍御史一职。
治书侍御史原出汉宣帝一朝,昔年汉宣帝幸宣室斋居, 每逢决事,便令侍御史二人治书在侧, 名字由此得来。到了曹魏一朝,治书侍御史便掌律令, 后沿用至前朝,品轶与御史中丞等同, 编员也扩至四人, 负责掌诏狱以及刑案廷尉处决有不当者。说白点就是查漏补缺的岗位,但是名好听,虽非清贵官职, 却是最显亲重。
陆昭倒非好心刻意抬高魏钰庭,这个堪比御史中丞的官位其实也有一些缺点。作为监察之官,前朝武帝司马炎便有评“能使台阁生风, 贵戚敛手”, 听上去威风凛凛,却实在是得罪人的官。
翻一翻《晋书》就当晓得任此官者都是些什么人, 庾峻、周处、李憙、刘毅、傅玄傅咸父子。颍川庾峻乃是太中大夫庾遁的儿子、侍中庾纯之兄,起家官是豫州刺史从事,还在混资历的时候已是颍川郡功曹。李憙乃是东汉大鸿胪李牷之子,起家官就是并州别驾。刘毅则是丞相掾属刘喈的儿子,起家官也是豫州刺史从事。
至于傅玄傅咸父子更不用提,傅玄本人便是北地第一流世族之后,其家荣耀可追祖父,家学更是颇有底蕴,曾官拜侍中,之后因事才转为治书侍御史。就连出身最不堪的周处,其父周鲂在吴国时便已拜基德侯,转仕晋朝则任楚国内史,散骑常侍。
台阁生风,那是因为台阁都是自己人,贵戚敛手,不过是因为贵戚更需要这些人的援手。政令的自上而下少有认同,多有阻力,而这些世家的身份和关系网,减少了这个阻力。而这些都是魏钰庭所不具备的。不过既然魏钰庭一向爱与世家对立,陆昭也乐得提供这个机会,让他尝尝□□的感觉。
先前陆昭在略阳民变一案上,将世家们的子弟都交与邓钧,也算作分摊压力。如今她既脱身,魏钰庭便要替邓钧分压,以推动日后邓钧出任北凉州刺史。这一个提议在元澈那里也很快地批了下来。
将这些难缠的老人精们妥善安放后,陆昭便开始着手身边几个小姐妹的去处。中书自是男子的主场,中书令则是权力战争的重心,不知要吃多少暗箭。而引女子前来弄潮生风多半要被人提刀来杀。彭耽书等人是看着陆昭如何站在这个高位上挨刀子的,自认为没有这般豪情壮志。除了彭耽书尚愿意为著作郎替陆昭分担,其余人则谋求其他的出路。
如今保太后丧,其麾下的女官架构便不具备合法性。最后由陆昭运作,将彭耽书的女史之位暂时转到皇后名下,此时先与江恒一同研习律令。因姑母也有自己要用的人,庞满儿便暂去女史一职,毕竟养清名也不在为官上。云岫则随她礼法上的兄长钟长悦回到安定,关陇物运还需要她出力谋划,既然有机会走出去历练,陆昭也不愿为了冯让或是元澈强留。
崔映之自接二连三的事情后,也看得比往日通透,不再寻求为家族发声。每日点茶作画,偶尔还会研究一些好吃食,连神色都比往日更加生动。她做的茶点好吃,众人也乐意买账。
这一日几人便聚在崔映之处,如今她已有了单独的房院,来去也颇为方便。彭耽书不日便要与江恒下陇前往京兆拜寻杜氏律,云岫也要走,几人一路走来也算是缘分一场,便提出来在崔映之这里一聚。
听得众人的去处,崔映之笑着清洗茶具,忽而问陆昭道;“昭昭,你打算怎么办?我听闻行台有风声,等太子归都前,中书一职你终是要下任的。太子喜欢你,可如今也未见他诏令封你为正妃。”
对于未下诏一事,陆昭并不在乎,她父亲眼下还在长安,徒然下诏无异于与崔谅撕破脸,那时她的父亲才算是岌岌可危。
“去职乃是应有之意,不过却不是行台归都之前。”陆昭喝着清茶,满心满眼闪耀着却都是对权柄的渴望,“至于名分么,说真的,太子妃没什么意思,当中书令那才是人生快意。”说完回望崔映之笑了笑,眼梢吊吊,斜飞入鬓,“你当一天就知道了。”
崔映之无奈地笑了笑表示无法理解,彭耽书却放下茶杯道:“我也想试,却怕家破人亡。”
倒是庞满儿笑嘻嘻地从席上爬起来,养了有半月的名士风度果然撑不过一刻:“耽书姐姐别被误了,都像昭昭姐姐这般,做得这个位置,旁人便会想,天大的事你都抗的来,天大的委屈你都受得住,哪会有人怜惜。我便做不来。况且软弱一些又没有罪,说不定就有一个极爱你的人,愿意呵护你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