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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大兄,天下世家大族何其多,我们不过是新出门户。即便从利益来看,门阀板结,执政的未必使我们。日后还会有更多的谢家、王家对我们出手。只有面对危机,门阀才会把最好的人才顶上去,这才是陆家最有力的保障,也是世族长存之道。”

“你我虽不必使元丕在朝堂做大,但也不可使北镇消亡。中原的汉人,安逸的世族,仍需要北方异族的愤怒与威慑时时警醒。而能平息这些的人,是要懂得税收、城防、练兵、漕运、门阀之间的平衡、皇室之间的沟通。要让雅士吟诵风雅,名士服散裸行的时候永远不踏实,知道支撑门阀的穹顶不是一个又一个的姓氏,而是维持一切保护一切的栋梁。”

“大兄也是看着祖父与父亲从门阀中杀出来的,门阀板结后烂的有多快,也应心知,司马道子之后,不过几十年而已。”

陆归闻言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温和笑道:“昭昭虽是利辞,却对世道不乏温柔,那太子何其有幸。”

见疑

武威寒夜降了一场霜, 一轮满月爬上皋兰山头,月光瘦了骏马,冷却西风, 随后横剪了边笳的断断续续,落到地面, 染成一片塞草衰白。当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洒在草叶上时, 黑与白、光与影交织的世界,方添了一抹色彩。

苍松县令诈降,前军几乎已被冲散, 索幸元澈压住了中军,自带骁勇破阵突围, 十个日夜后,最终先登苍松, 拔下了这座险要石城。

营帐内,元澈一边让人处理着伤口, 一边阅读行台连夜送来的文移。诈降也是常有之事,虽然邓钧等人请罪, 但元澈也并未责怪。如今凉王大势已去, 属下叛变投效朝廷者甚众,也难免对方利用这一点设计诈降。所幸军队战损不大,元澈也就没有立刻深究, 只让人暗地先探问着。

然而行台中书送来的一份文移却让元澈心生疑窦。这份文移不仅包含了原本的投降表书,以及沿途送递中各个关卡的同行封章,还写明了魏钰庭最终批示的年月日期。之所以要调用, 则是元澈意欲根据这份请降表来查出诈降涉及的人事。

可是按照这份文移来看, 邓钧接到前线送来的投降表书乃是在大军出发三日前,然而呈送到手上的时候既没有中书省的存档和时间, 也没有中书令的复核。

“大军出发前一日,陆中书没去署衙?”元澈问侍奉在左右的彭耽书与魏钰庭。

魏钰庭先道:“那一日陆中书休沐,至于是否到过署衙,臣则不知,不过确实未曾见过。”

待魏钰庭说完,彭耽书只补充了一句道:“前日晚与当日白天,陆中书都与臣女在一起。”

元澈只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把这份文移重新放置在一边。文移到达自己的手里已晚了一天,但到底是魏钰庭私自扣了文移一日,还是邓钧迟交了文移一日,都因陆昭休沐不在场且无存档日期从而无法查证。而大战在即,元澈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让一个方镇大将和中枢内臣失和。

况且文移拖延这件事本身,如今看来应是冲着陆昭来的。那天陆昭休沐,匆忙应诏,妆容未卸,便引得那些寒门造出奸佞得幸,以色事君的妄语来。随后又是雪地谏言,阻止陆归参加武威决战,可谓舆论大义皆战优势。如今事态平息,人事也不复如初,真正追查起来,未必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再让陆昭卷入其中。

元澈叹了一口气,心里到底起了一丝不快,原来陆昭为中书令的时候,哪会有这些疏漏。他将笔放下,随后也将邓钧上报军功的奏疏移到了案头的最底下。

魏钰庭见元澈没有发作,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敢私自扣押文移,恰恰是因为陆昭休沐这个时间段实在太过有利。不过对于为何文移上没有存档日期,魏钰庭也是疑惑,他已经不大记得了。或许是中书知道苍松县诈降的事,怕担责任,索性去掉了,或许是当时中书事务繁忙并来不及记录,毕竟许多军事急件根本来不及存档,都是事后补记。然而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总归是好的。苍梧县令诈降谁也没料到,如果真惹出事端,他也没有把握能够保全自身。

彭耽书淡淡瞥过魏钰庭阴晴不定的面容,继续执笔誊抄诏令。陆昭早已吩咐卫渐与柳旷如、顾承业将内嵌的存档日期换做空白,原本一处闲笔,如今竟然由魏钰庭一人下水换做两人吃亏,看来寒门也要喑声一段时日了。

入夜已深,元澈先让彭耽书回营帐休息。女尚书除了协助政务,然而出行在外也少不得担任奉茶之责,彭耽书走之前为元澈换上新茶,随后方依言退出。

待人走远后,他才将一封来自行台的奏疏交与魏钰庭:“北镇人心浮动,北海公请求镇民与镇户就食泾水之北。”元澈只作简单询问,“行台虽未反对,但以为应避开淳化等地。魏卿以为如何?”

魏钰庭早已不主动过问机要,如今见元澈询问自己,欣喜之余也不乏有些愧疚,因此思考片刻后,也据实回答道:“淳化对接秦州,秦州与南凉州贯通水网,六镇数十万人口红利,实在不宜偏移此二地过多。”

元澈亦是点头认同。六镇南下就食简单,但是就食之后再北上便困难了。且不说世家大族要挖空心思取得这些劳动力,六镇军民本身就常受困苦,南下初见繁华,也是极易被有心之人收买。不过王济奏疏中也举荐了谢云的长子谢颐来主理六镇就食问题并假节杖,可见也是世族内部也有意加以平衡,元澈索性也做了顺水人情,批复允准。

然而他并不认为谢颐是上佳人选,镇民闹事此人终归难以制约,最后六镇之权还是要回到元丕手上。他同意谢颐暂时接手,还是意在为这个年事已高的祖叔抬一抬名望。

待回到座位,元澈只觉口渴,顺手拿起茶来喝,然而刚刚托起茶盏,却发现杯盏下黏着一张字条。元澈仅仅一观,不由得怔住了。纸上字体已无需再作猜想,上面只书了一句简短的话,“西郊祭祀请太子手诏。”

此时的长安并无明月可赏,浓云阴翳,连同平日灯火通明的永巷如今也如御渠一般黑暗。相对于长安外城较为宽松的守卫,宫城内则要严密的多。其中不乏巡逻的荆州兵与刚刚整顿不久的长乐、未央两宫宿卫。

类似于这样的潜入敌营,路敏先前也在军中经历不少。彼时还是跟着吴乐吴副尉,但如今吴副尉已因故归家,随后他们一行人便跟随陆昭辗转各方。最后则是在王峤等人的安排下入职宫中,又得了老太尉的特批,担任宿卫。

然而即便是宿卫,宫中行走也规矩森严,因他们是王峤、吴太尉带的人,所以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长乐宫以南靠近山麓偏僻殿宇。若要走到北面,除了要有王峤这样的重臣持有的谒者令之外,也不得不乔装成别部宿卫。光是做到这些,路敏等人便摸索了近一个月,记录了沿途每一部军的军号暗语与巡逻时间,这才打通了一条行走至宫室监、丞相府等处的路线。

崔谅沙场宿将,亦居方镇已久,守将安排也井井有条,譬如皇帝所居永宁殿等重地,都是安排不同势力且彼此略有龃龉防备的武将共领戍卫。路敏小心翼翼,最终到达了王峤告知他的一个偏僻院落,从墙角抽出一块松动的石砖,随后把一只泥封的一指长的信桶放了进去,随后把石砖弄成原先的模样,再匆匆返回戍守之地。

后半夜时,一群负端茶食的侍女行过这附近,其中一人假言自己更衣,暂时脱离了队伍疾行入内。她先左右环视了一下,随后把墙角的石砖移开,在看到里面的信桶时,眼眸一亮,旋即将其揣入怀中。

片刻后,这一支信桶便呈现在了陆振的书案上。陆振自取了书案上作画削颜料用的削刀,撬开泥封,在观过之后,丢入了火盆中——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次日晚上,陆振只闻得外面砰砰敲窗之声,披衣前去看门,只见陈霆身裹一件旧袍,神色疲惫,额间淌着一缕缕汗,须发一团团地贴在了一起。

“陆振,你狡诈!”陈霆低声怒吼了一句,也不待陆振相请,径直走进屋内,待陆振关门后方才呵斥道,“我待靖国公不薄,公何故害我!”

陆振满面惊诧,却也看见陈霆所穿旧袍上有几道血痕,应是受了军法笞刑。陆振掌管宫库,此时道:“陈君有怒无妨,我先写一份手令,陈君稍后派人去府库取伤药回来。”

陈霆连忙摆手止住,语气中依旧不乏愤懑:“你那张字条可是害苦了我,你既有意为此,想来日后也用不到我陈霆,不若今日该了结了结。”

陈霆方才被崔谅急令入丞相府,随后才知,同僚检举他与金城行台有所串通。那字条并未写明用途,只是简单记录了数字,确实难以辨别其真实用途。这也是当初陈霆感到奇怪的原因,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自己通敌的证据。

陆振心知陈霆所说的字条必然是上回他从皇帝处出来,所记录皇帝裁衣尺码的字条,遂忙辩白道:“陈君,那字条是你执意索取,我可不曾要求给你。况且同僚检举陈君,必然是妒忌陈君才华。某与陈君虽有交谊,但若能影响诸多崔将军僚属,有何故独居于此不得与夫人爱子团圆?”

说完见陈霆仍是不信,陆振旋即叹气道:“罢了,既得陈君如此见疏,我也不便再居此位。” 说完将腰间绶印解下,恭敬奉上,“今日既然辞官,也就顺道与陈君作别。当时请任宫室监,乃是身为魏臣,需为皇帝陛下分忧,再与陈君结下一份善缘,以期日后引陈君行入正途。如今陈君见疑,我与陈君情谊众人皆知,某若再居此位,只怕也是对皇帝百害而无一利。今日作别,有志者或能执剑北上,来日相见,与君王,与旧友,也算坦然!”

“什么?”陈霆忽然起身,一手拉住陆振,“你……你要私自逃出长安?”

寒躯

陆振负手立于烛光之中, 室内有风,斑驳的宫墙上,苍黑的身影幢幢跳动。他脸上的笑容冥冥一闪, 连同声音也如寂寂夜色下的更鼓。“陈时隐素有黠惠之名,如今何故不能知趣达节?非我要离都而逃, 而是时隐你若再留此地, 只会徒丧性命啊。”

因那记录裁衣尺寸的字条一事,陈霆心中仍有怨气,闻言只是轻笑一声, 道:“某跟随丞相多年,剖心明迹, 赤胆忠心,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如今小人迫我,丞相一时或有失察, 但路遥方知马力,日后终能体悟。”

陆振斜眼望着陈霆, 仍是笑容煦煦:“陈君或知北方六镇异动之事吧。”

“哈。靖国公身为宫室监, 知道的倒比外监还要多。”陈霆冷笑,自择席端正而坐,双手将衿袖一振, 全然一副志在必得之态,“国公或言北镇动乱,流民南下掠夺, 或言北镇镇将勇猛无挡, 北海公元丕将要出师勤王。且不说我荆州将士也是百战厉卒,这长安城又是何等形胜之地, 高固之城,岂是区区北地野豺可以轻克。莫说是元丕老家伙亲自上阵,便是加上国公世子,也不见得是对手。”

“老国公既知北镇事,却不知武威事。苍松县令诈降,太子大军绊于西北,冬季大漠无情,此战归京可谓遥遥无期。而北镇与皇室早已疏离,皇室祭祀不行,宗亲旧俗不重,徒崇汉祚而尊世族。若北镇擅自南下取功,用兵京畿,届时世族恐慌,太子忌惮,必然难得行台下诏之大义。若太子欲引北镇为援,则北镇诸将愤懑已久,亦难忍气吞声,甘为驱使。如今我等占据大义,围拱皇帝,出诏四方,东困渤海王于洛阳,物用又得河东之地薛氏诸家滋养,南望荆州亦不乏父老支持。今年凛冬或许难熬,但冻死者当在北矣。”

陆振素知陈霆脾性,此时竟滔滔不绝,声色跃然,强作震喝的同时,未必不是慰藉自抚。他亦相对落坐,松青色的袍服宽而清逸,意态超然如空谷幽风:“北海公府魏明曾受大尚书谢云之惠,如今已然去职。老夫一双儿女亦携太子诏令与皇后谕,会拜北海公。”

陈霆静坐不语,眼睫微覆,似不欲让更多的烛光刺痛双目。陆振背光的身影如同一团黑雾,在他的心底化成一点一滴的恐惧。人事的调动固然有执政者本身的好恶,但它所呈现的结果已是诸多方面已达成一致的最终证据。

甚至,陈霆怀疑苍松县诈降一事或是陆家刻意促成,毕竟在吸纳北凉州世族之后,陆家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左右战局上的细节。太子不能顺利攻克武威,北镇动荡在即,太子不得不允准西郊祭祀,与六镇达成和解,以避免其南下投敌。而陆家作为促成者,西郊祭祀中出场的唯一外戚势力,在疲敝多年内部纷乱的北镇与无暇东顾的太子的衬托下,或将是反攻京畿的最大受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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