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陆昭取酒对众人道:“今日行险入宫,所侍不过两百精锐,明朝旭日东升,得见光者不知几人,还望诸位思量清楚。愿与我共生死者,今夜共饮此盏。”
冯谏自不必说,为了自家太子自当舍命赴死。陆冲与原吴国众将亦壮言道:“愿与少主共生死!”
吴玥则冷眼目视着陆昭,默契的从属与绝对的忠诚相去甚远,更谈不上为某个人的理想而送命。说实话,他在逍遥园里被饿的那些天也知道有人在搞什么名堂,如今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有宫室监之任的陆家。而自己身为太尉之子,又凭什么要给一个素无交集的势力卖命。
陆昭见吴玥默不作声,笑着将撑酒的瓦片递给陆冲,随后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左手紧握,横生生剌了下去。她手臂微微侧展,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银白色的刀刃与细指流了下来,滴入了酒中。她明白如果不能在此说服所有的人,那么即便吴玥等人不参加,也会让其他人各怀心思,怯战不前。
“吴副尉先前鄙夷司马宣王,吾亦深以为然。”陆昭竖起匕首,刃指天心道,“司马懿指洛水发誓,乃是用我华夏千百年来的法则获取胜利。司马懿之胜,并非其智胜、非其德胜,而是他利用了无数忠肝义胆之士的鲜血与承诺换来永恒的信誉。忠信崩塌百年,今日吾愿重新执此二者,极尽此生,谨奉诸位,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众人讶然,默然。吴玥慢慢走向前,从陆昭手中接过那支匕首,亦以同样的方式取血洒酒,而后道:“饮罢此盏,自当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宫变
永宁殿乃是长乐宫内规模最大的一处殿宇群, 其西接永宁寺,东临长乐宫南北轴线,将整个长乐宫占据泰半。陈霆原居于永宁殿西侧的一个堂间里, 但在许平纲假卫尉与崔孝接手后,他也乖觉地移居至外围的一处院落里。
此时院中大门紧锁, 院内已有近百名带甲精兵待命。陈霆虽非武将, 但毕竟也是名门之后,家中略有薄财,先前在荆州也经营的颇为用心, 因此附从者甚众。
作为最先与崔谅成事之家,陈霆兄弟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崔谅初期之所以能够成事, 大多依靠陈霆兄弟在荆州世族中的运作与支持,其中更有部曲家兵以助其在荆州立足。之后陈霆亦担任魏兴郡郡治西城县令一职, 有着地方实职之便,部曲又再度壮大, 如今已有近三千人建制。
不过入都后,崔谅也对他的部众进行动手分割。首先名其弟陈震回荆州筹措粮草, 陈霆不得不分一千余众与胞弟。随后又以逍遥园不得无人护卫为由, 抽调八百人护卫逍遥园。最终以陈霆兵力不多,难堪大任,引崔孝、许平纲共同护卫永宁殿, 完成了对陈霆部的切割。
风起而人不定,黑夜的沉寂一点一点地被烽火点亮,被铁蹄践踏, 被刀枪割裂。陈霆拿起一把佩剑, 这是他刚任参军时崔谅赏赐给他的。苏瀛刚受封荆州刺史之位,而他也在边境的一场小战中落败, 彼时他们都是失意之人。
陈霆伸出手指,划向了剑锋,聚堵在指尖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顺着指缝,温热地、轻佻地淌过执笔多年早已变形的指骨,最后汇聚在掌心,漫过粗糙的手茧。继而烛光更红了,纸上的辞呈也鲜明了。疼痛,如同曾经的吞声之诉,恨意,化为今日的染血之笺。
他自问无法做到像荀彧一般,在窥得相互扶持的终点后,在理想与忠义之间自我了断。历史的巨舰太过雄丽,权力的浪涛太过炫目,他还想再行驶的久一点,远一点。
陈霆起身,将这把佩剑与辞呈一道放在房间内,随后出门,面对一众部将道:“时辰已到,随我出发。”
数百名部将沿途各将随员召唤出营房,旋即宣布崔谅已战死的消息,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便下令即将携皇后诏令前往永宁殿护卫皇帝。以往崔谅调动兵防与武库多用自己的手令,而非用皇帝诏。此时崔谅已死,崔敬亦不在宫中,众人也知凶多吉少。如若崔谅战败,届时自己一方没能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庇护,那么结局可想而知。因此在众人见过加有皇后印玺的手诏后,也都振奋非常。
集兵后,陈霆很快将这些人兵分两路,一路随自己至永宁殿,另一路则前往长乐宫北门。
此时,永宁殿外已被崔孝部把守,守将见陈霆前来,当即拦下:“城外骚动,崔小将军下令让右卫将军护卫此处,就算是陈公来,也不能进去。”
陈霆闻言则礼貌后退道:“我等也并非要入内,只是军情紧急,事关……”他忽然压低声音对守将道,“事关丞相身后之事,现下必须让右卫将军出面,至少要表个态度。还请将军帮忙通传,也勿要泄露于他人。”
那守将也是一惊,道:“既如此,那请陈公速随我来。”
陈霆道;“劳烦将军了,这两位乃是奉崔小将军之命带来任命书与印绶,只怕还需一同前往。”
“那是自然。”
守将答应后命人将陈霆等人搜身解剑,待看到方盒时道:“这……”
陈霆笑了笑:“此事诚不敢泄密,恐另他人不快啊。”
那守江也颇为乖觉,知道大将既死,手下少不得有部将争权之事,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去探问,因此便放行了。
陈霆入内后已近半个时辰,守将也觉有异,刚要命人去崔孝房间内察看,却见留在外面的陈霆部已大为不满,开始吵嚷,甚至忿忿言,怀疑崔孝已杀陈霆,闹着要进去察看。
吵闹声不绝于殿外,在殿内侍奉的杨宁最先走了出来,即便是睡觉,他也是甲胄在身。随后王谦亦从西侧一间小屋内走出,他并无武器,门外的吵闹与先前城外的厮杀声让他睡不着觉。他总觉得今夜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早早在枕边放了一块墙砖,也是合衣而卧。最后,连居住在东配殿的吴淼也打开了门,虽被士兵拦下,不能出来,但也目光讶异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一声大喊:“王师回攻,崔孝已死,伏地者不杀!”
随后不等永宁殿外守将反应过来,陈霆部众忽然拔刀,砍下守卫的头颅,进而冲进了院中。
厮杀声越来越近,此时殿前侍卫也反应过来自己的主将已然出事了。这些人皆是崔孝生前亲信中的亲信,闻言后便拔剑指向王谦、杨宁等人,很明显要冲进殿内,劫持皇帝作为人质,尽力做最后一搏。
刀剑相向之下,杨宁一声怒喝,扬手杀掉了冲在最前的士兵,随后几人便战战兢兢,迟迟不肯向前。主将已死,这种情况下外面的局势谁也不能够猜度,此时这些人渐渐恢复了理智,忽然意识到即便劫持了皇帝,自己未必就能够全身而退。况且按照眼前杨宁的架势,若要冲进去不交待几条人命是不行的。既然都是为了求活,实在不必如此划算。如果最终崔家战败,那么劫持皇帝,杀伤前卫尉,足以让他们株连旧族,死无全尸。
正当这面僵持不下时,吴淼处最先打开了局面。老太尉毕竟仍有威望在,况且当年崔谅的荆州军在先帝时也多赖自己提拔,以此一番温言劝说下,禁锢自己的士兵很快答应放行。
然而正当吴淼打算与殿前侍卫交涉时,忽然几支羽箭破空而响,殿前守卫每人皆如刺猬一般,被射穿在地。
陈霆此时已带人气势汹汹走到殿前,先前他也闻得陆振交待,务必要清杀这些殿前卫,以避免这些人为他人所用,影响最后的大事。陈霆自然明白陆振说得所谓他人,正是太尉吴淼。若让吴淼接手这些宿卫,人力上虽不能与他分庭抗礼,但也会剥夺部分话语权。而这些话语权在最终陆昭冲进殿内亦或是其他人冲进殿内时后会被如何评判,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为了自己也为了陆家,他必须要将这些崔孝所掌的宿卫斩尽杀绝。
“陈霆,你滥杀无辜,难道也想造反!”果然,怒喝自杨宁口中宣扬而出,剑锋几乎要掠向陈霆。然而吴淼却按手阻止了下来,他明白既然陈霆是有预谋地取得了宫禁控制权,那么宫外也会有人与他呼应。如果贸然杀了陈霆,那么无疑也会给解救他们的人造成困难甚至让这些人枉死在外。而荆州军在没有任何威胁后,一定会反攻永宁殿,严格控制皇帝,甚至会将皇帝南移至荆州,作为人质,继而让后面的人反攻京畿更加棘手。
陈霆后退一步,放下兵刃下拜道:“霆身为人臣怎敢有二念。早年随崔谅陈兵扶风,实乃无奈之举,如今眼见苍生齑粉,渭水腥红,幡然醒悟,决定护军殿前,再不为逆贼所用!只是殿前这些宿卫借由崔孝掌管,乃崔家嫡系心腹,今日诸公好心劝阻,但来日这些人未必不会心生恨意,因此宜早除之,以免未来祸患。”
吴淼不置可否,只冷眼看着陈霆,他明白陈霆背后站着的人是谁,除了陆振这个少府监,还能有谁。然而陆振此人就真的这样可信么,如若此人借机南逃复国,谁能阻止的了呢。
此时殿门慢慢推开了,走出来的是宣室殿内监刘炳,只见他面带微笑对陈霆道:“陈参军能忠君爱国,斩除奸佞,皇帝也甚欣慰。只是如今皇帝病重,需要静养,还请陈参军谨守本职,护卫宫廷,莫要冲撞吵闹啊。”
陈霆闻言赶忙向殿门方向叩首道:“臣谨谢君恩,如今贼逆崔孝已然伏诛,请陛下放心安歇。”
待刘炳回到殿中,殿外众人仍是疑云纷纷,不禁向陈霆问道:“可是太子殿下回攻长安?”
陈霆闻言只是苦笑不答。众人见他此态,自知不会是太子了。
待众人各自回殿护卫,陈霆也将自己这一部人布防四周。片刻后,陆振亦带人入驻,并携带了不少粮米物资与大量的油料。如果陆昭没能得手,荆州军有人回攻,那么这里无疑将要面对一场死战。然而随着陆振的到来,整个长乐宫也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崔孝即死,其余宿卫也在陈霆与陆振的劝说下放松了守卫,暂时集中到一处,同时也得到了陆振不予追究的保证。而人被关押在宫中的不少朝臣此时也纷纷汇聚在永宁殿外,其中便有从连接未央宫廊桥摸进来的薛琬,此时以大长秋身份要求入内,护卫皇帝。然而无论众人如何要求,陆振与陈霆皆不为所动,仅以皇帝仍在休息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请见。
当即便有人出面质疑,指责陆振挟君自重,要求面君,却下下一刻被斩于阶前。
陆振将剑横在身前,冷冷道:“再有敢进者,斩!”
站队
永宁殿回廊处, 半轮月色自云端漏下,将青石铺就的地面照的如霜镜一般。吴淼一步踏入,竟无一点声音, 如赤足蹈于冰上。他小心翼翼地漫步其中,树影轻摇, 宫灯流转。倏而一阵刀风刮过, 吹却了水月幻影,枝丫下潜藏的利爪,黑暗中跳动的兽目, 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攀上了他的后背。此时他不过是一只听冰之狐,而上一次成就他此态的, 是易储之变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