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这些人尤其注意到了殿前奏对时李令仪的反应,她竟能不避嫌疑为薛琰求情,其中内情还在让人浮想联翩。继而又联想到太子日后执政,陆昭与李氏嫌隙必然更深,太子的态度如何?谁会胜,谁会败?在没有弄清楚李令仪那晚出宫背后的隐情,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作表态的。
因此此言一出,众人相继静默,然而片刻后又有一人出列发言道:“依卑职看,还是按寻常比例发放。若钱粮实在不足,还有土地嘛。”说完他又看看上首的四位长官。
这样的问题可称刁钻。四位长官都是各有各的立场,譬如吴淼,居司徒之位,但并非传统世族,也与战役大胜的参与者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在军功派里着实颇具威望。而陆昭则是门阀魁首,与战役大胜也是息息相关,其人是否想借封赏的事与中枢做权力上的置换还是偏向于收取土地实利也是值得玩味。
王峤倒没有什么置换权力的诉求,他虽想任职荆州,但中书监至荆州刺史也实在算不上擢升,与这次封赏关联却不大。不过王峤很可能想通过功劳换取在荆州土地上的赏赐,以助他坐稳这个刺史之位。最后是王叡,汉中王氏算是在东西两地双双开花,在函谷关东也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
高位者们的诉求究竟如何?几大门阀内部能不能先将头部利益置换好?只有明确了这些问题,才能知道掌握河东粮草物运的薛家是不是可以轻易剔除的对象。
吴淼此时笑着看向陆昭:“我记得殿中尚书任女侍中时,便曾提出军功授田之策,国民也是受益良多。不知此次是否也可延续此政?若京畿、安定土地不足,是否也要转向函谷关以东筹划?”
军功授田因陆昭肇始,不过将土地授予非世家圈子里的人,通常也会引起当地世家的反感。当年之所以可以通行此政,是因为安定已经被凉王清洗了一遍,有大量空白土地是在陆家自己手里的。而天水县则因元澈大军过境,各家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所以被元澈强施此政。
现在京畿附近和西北的闲置土地基本已经饱和,如今提出这个问题,也是要看看陆昭是否要借机直接瓦解薛家在河东的土地。
“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陆昭面对用心险恶的吴淼也随之报以一笑,“我只怕继续此政将劳而无功,以致殃祸啊。”
这样的表态已近乎拒绝。
陆昭所言乃是《庄子》中的一句,意思是古今不同如水陆不同,周国与鲁国的不同也如同船与车的不同。舟行于水,车驾于路,都是要因时施政,因势施政。既然不能因功授田,那么解决办法几乎只有世家捐输意图,薛琰因此也不会被大家轻弃。
陆昭也察觉到了吴淼的深险。直接瓜分薛氏的土地看似能解决中枢的问题,也符合各家的利益,然而一旦有了这种倾向,以后函谷关以东的世族都会对她抱有警惕。
陆昭不得不承认,尽管她与李令仪陷入了不快,但李令仪却像是此次事件的一个凭依,让各家都有了清晰地发力点。说实话,薛琰是死是活,以何论罪,并不是她本身所关注的事情。此时抬薛家一手,也是顾虑函谷关以东世家的想法。虽然她与他们不能结盟,但于公于私,她都必须对这些人家保持尊重。她当然明白李令仪也是考虑到了这一方面,才私下去找薛琰大打包票,去侵吞薛家的力量。
不过她也不打算让李令仪吃得太痛快,因而又道:“如今行台诸公都在汧县附近,捐输之事多作沟通,想来也能得出结果。倒是迎礼,官渠附近乱事方定,护军府也在清理水道河堤。我也不作隐瞒,李氏也曾到我府上为京兆尹陈情,说车骑将军裁定有失公允。如今想来,也是因京兆尹掌京畿事务,若缺位,也对迎礼颇有影响。”
吴淼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微垂,不得不慨叹皇帝这一方的人都各有各的算计。关于薛琰一案,最模糊的一点是护军府和京兆尹都对长安治安负责,职责上必然会有所重叠。现在陆归手握重兵,占据长安之实,名义上还是与京兆尹并尊。但李氏私下去找陆昭陈情,还说对方有失公允,简直直接将京兆尹置于护军府之下。现在他想要以司徒身份讨论职事重叠问题,都难以开口,很难有效干涉。而陆归看似嚣张跋扈,问题重重,但能够找到的把柄却近乎于无。兄妹二人虽俱是权臣,但狂妄得皆颇有分寸。
想至此处,吴淼对皇帝更为失望,这件事从头至尾,哪怕让李氏去殿中尚书府找陆昭之前先来通知自己,自己也好组织朝廷介入。皇帝终究还是在忌惮他。不过不能再让方镇因捐输事宜再失控于长安了,吴淼想了想,忽然皱眉道:“李氏私自去过殿中尚书府?御史属的人怎能出这样的疏漏?”
众人听完也还未反应过来,倒是一旁沉默许久的王叡此时却忽然道:“如今御史大夫不置,想来要议御史中丞一职,所以一时间无人过问也是因师出无名。不过司徒既有此言,何不将此职推举起来?”
此言一出,原本各家因难以介入此事而心情郁郁,现在忽然群情雀跃起来。如果兰台可以介入,那各家也都有了施展空间。不过此时众人也纷纷看向陆昭,陆昭却笑了笑:“先前李氏既有片言折狱之忧,不妨也让御史参详。都介入好。”
各方争相加入此事,其中还涉及御史中丞这种执政级别的官员选任,薛琰的处境已从可能夺职禁锢变得更差。谁是谁的党羽,谁是谁的棋子,通常难以通过语言直接表露,而是通过行使职权来发出声音。职权行使得越深,表态的价值也越大,因此薛琰的罪名也要因各方伸张自己的话语权而变得走向极端。每一个人看似都在为这件案子的公正与否帮忙,但实际上都是在为薛琰频频树敌,为李氏频频树敌。至于最后结果如何,那便要看薛氏要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李氏要拿出什么样的诚意了。
李令仪此时已是焦头烂额,她从未想到过薛琰竟然以这种方式成为了众矢之的。正当她考虑如何应对的时候,更恶劣的消息已然传来。
司徒府忙着遴选御史中丞,关陇世族忽然在各种清议场所发声,将薛琰的诸多劣迹放在清议会上大肆谈论。薛琰或要身败名裂!
变道
陆昭素日虽多居宫中, 但每逢休沐依旧归家。然而即便归家也难得清静,行台派了宗正和仪曹尚书来,所为乃是太子大婚的六礼。
此次汝南王元漳奔赴行台也是收获颇丰, 得了宗正一职不说,因要主理太子大婚事宜, 又再加侍中衔, 论亲信与实际影响力,反要超过位居太傅的姜绍。因六礼第一礼便是纳采,按仪制, 由宗正卿为使,元漳也提前造访与陆家通意。
六礼繁琐, 诸多细节都要考究。譬如用来告宗庙的六礼版文,长宽厚度各是多少, 聘雁的羽色是否有所要求。虽然南北旧俗不同,但是皇帝与太子的意思都是遵循前朝制度, 除了酒、米、布帛的数目不同外,具体礼制与纳后相差不大。
首先两万斤的聘金就是一笔大开支, 这笔钱皇室自然不能全数拿出, 自然要由那些南人世族补全。由于太子妃出于南人门户本身也是对南人声望的一次抬高,想到来日要攻略南荆州,南人们也是踊跃捐输, 以换取在朝中或地方一个显重位置。
单单陆家这一方便出两千斤,而朝中也给出了对策,那便是在司州与雍州一带划分出一片土地, 送与陆家。而陆明、陆扩二人俱封县侯, 陆放、陆遗、陆冲、陆微封男爵。
陆昭略微思忖而后道:“司、雍二州地近京畿,不宜轻动, 或可暂用江夏。来日若有战,各家子弟奋进,也算是不虚受爵禄。”
元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自任殿中尚书府长史后,因陆昭举荐也平步青云,因此封地一事他也极力推崇富饶的司州一带。而皇帝这一次似乎也颇给他面子,连同雍州也一并加进去。“江夏毗邻边境,四战之地,经营只怕颇为困难吧。”
陆昭则更知魏帝用意,关陇世族现在正争相分食薛家的地盘,如果陆家要在雍州、司州置下封邑,那么在那些关陇世族的眼中,他们所奋斗的结果最终都会成为陆家的果实。而陆家先前所为便是引他们去和薛家对立,自己收割好处。如此一来,陆家火烧身不说,还会因此积累巨大的不满。
陆昭道:“大王为我家着想,我家也甚为感念。只是有一事,雁凭公主如今尚未定亲,来日汤沐邑所选何处,不知大王身为宗正可有所考量?”
“这……”元漳一时语噎。
陆昭继续道:“公主汤沐邑总是宜近不宜远,今日大王虽然手笔阔绰,只怕来日难得从容。大王既曾与我共事,我也和大王说一句私心话。太子大功有为,来日必不是弱主,公主封邑各家商讨若不合心意,借此人事调动也不是什么难事。为长远计,大王此时还是不宜轻动雍州、司州二地。现下三辅地区也是不安,待来日时机合适,我家定要助大王为公主筹谋一善地。”
元漳听至此处也是冷汗连连。魏帝许他在雍州筹措,如果他真大手一挥在关陇地区找封邑,那么来日公主下降时,他只怕也要和已盘踞在关陇的陆家产生摩擦,致使两败俱伤。都说为人父母多为子孙计,魏帝这一手可以说在未来会给予宗室和门阀双重打压。因此元漳连忙拱手道:“若非太子妃点拨,在下仍困迷途。既如此,那我便请荆江之地暂作封邑,想来台省诸公也是乐见。来日若能得主雁凭公主的婚事,还要有劳太子妃提携一二。”
礼仪之事既已讨论完毕,元漳也要再赴宫中复命,陆昭一路送至坊外。
回到家中时,陆扩也从工地归来,正依门而立,望着汝南王远去的背影,笑叹道:“今上帝王权术用得到底过深了啊。还是我家阿貉,才压江表,独引世道。”
陆昭扶陆扩入内,先前封邑一事,她也与这位叔父做过充分的沟通,此时道:“荆江险恶之地,难以经营,终究还是愧对诸位叔父兄弟。诸位叔父兄弟为我陆家稳行于乱局,担当可谓甚重。”
陆扩听完却摆摆手,他原本性情豪放,不拘一格,闻言笑道:“大丈夫弓马邀名爵,前朝崇玄虚已久,我家早已脱离窠臼。整个荆江日后必然是一片功业莽原,唯奋起者争之,谁还与那皇帝老儿、北伧野犬去争那盘中冷炙。”
陆昭莞尔一笑应是。让出关陇实力来换取荆州的开荒总体上来还是划算的,更何况通过此事与汝南王元漳结盟,来日对雁凭公主的婚事也能产生足够的影响。来日公主的驸马必然要在荆江世家中做出选择,虽然陆家大概率会在这个赛“马”场上陪跑,但只要在荆江有所经营,凭借自家在朝中的实力,也能对结果产生巨大的影响。
另外,她对目前的门阀执政格局也开始不太看好。尽管她是现下门阀政治的架构人,但她所有的布置仍是为了日后脱离门阀执政的路线。近几日,陆昭所作所为都是缩保打法,她知道以目前陆家的势焰继续走下去,看似一路高歌,但接下来或许会是彻底地崩盘。近日,皇帝已经开始刻意高抬陆家,仿佛要把整个关陇地区都要让给陆家一般。
但事实上,这种情况已近乎侵害到其他门阀的利益,门阀执政的格局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发生。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门阀架构里会自己选出一个制衡者,或如压舱石一般将局面压制回来,或统一各家把过于强大的一方彻底清出牌局。譬如王敦谋乱时中朝郗鉴的出镇,譬如桓温掌权时的王谢联合,以及淝水之战之后太原王氏倒逼谢安。强者虽强,但其实在万流涌动的时局中,就算想要平稳着陆,也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
如果站在门阀之上的视角来看,整个门阀执政
的核心不过是集中在雍州、司州两个小圈子里,利益就这么多,我多吃一点你就得少吃一点。这是政治格局中对存量的零和博弈,然而一旦遇到疆域的剧烈扩张,门阀政治自会失去本身的土壤。陆昭甚至日后对所谓的中枢权威都不会过分关注,南面都要单开一席了,谁还要管北面桌上的漱口茶水。
行至一半,陆扩也不免关心起陆昭的婚事:“虽说婚礼要到年底,但如今李氏的事你可有打算过?诚然老妪可恶,力量微薄,但其人妨害却大。她到底也是把太子奶大了,贸然动手,政事上以我家实力不必担心,但到底要伤害到你与那伧子的情分啊。”陆扩当年镇京口,也是挨打最多的方镇之一,对于太子本身也甚乏好感。又因多居军旅,文雅欠缺,所以说起话来也比较糙。“叔父也知你想让李氏受惠领情,但这一路下来,依叔父看此事怕是妄求。”
陆昭几日也思索过薛琰和李氏一事,这件事在御史台介入之后,她已不想再做干涉。最终结果必然是薛琰倒台,倒不会伤及李氏本人,最多是使其吞并薛琰势力的计划落空罢了。但李氏对权欲如此执着也让她看到了未来的一丝不确定的隐患。抛开李氏是否会出刀不说,那些执政世族日后看到太子妃与太子乳母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裂痕,肯定要拿把锄头过来撬一撬。
为了不让事态继续糜烂,陆昭干脆亲自策动关陇世族,让他们以发以乡愿的方式去揭发薛琰的大量罪行。原本朝廷各方已经准备借由此事逼迫李氏趋附,从而重新掌握薛琰和李氏的双重操控权。而关陇世族忽然出面,无疑是至薛琰于死地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自然断了李氏对薛家势力的念想。毕竟连一个人都保不住,薛家掌握的那些部曲和宿卫怎么会为李氏做事。
因先前渭水畔的那场意识形态之战,陆家已掌握关陇世族在舆论上的话语权。现在,要想要薛琰活命,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去找廷尉和御史府的人,而是要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