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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桃源

陆昭在向父母省安后, 便回到自己的院落。大婚之期愈近,她的院落愈发不似院落。从初期寥寥几盘象征性的宫中赐礼,再到陆家自己准备的各种礼器、陪嫁, 已足足有近百只箱笼。这些箱笼平时便存放在院中,偶尔会陪着主人演练婚礼上繁琐的礼仪。

陆昭缓步穿行于这些箱笼之间。高耸的箱笼将风的声音拢得很细很低, 隔壁的丝竹声湮没了, 阿爹、阿娘以及兄弟姐妹的笑声湮没了。无数只箱笼仿佛一层层厚重的壁垒,皆将她隔绝其中。这些壁垒因大婚而起,带着她, 自此隔绝了前朝与国朝,南人与北人, 小家与国家——这是身份的壁垒。而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利益鸿沟,地方与中枢之间的羁縻观念, 公与私的难以调和——这是理念的壁垒。

偶尔,这样的壁垒会被稀释掉, 那就是在箱笼打开的时刻。绛碧结绫复裙,如同洞庭春水载满晴丝。丹碧纱纹罗裙, 如同漫天霞蔚流照飞甍。绛地纹履的软缎阴凉地匝着足尖, 仿佛可在广寒宫中履冰而舞。华服春筵,绿章画阙,那是美与肉身贴合, 性与神思的摇荡。衣衫而非衣衫,那不过是裹在身份之下欲望的造型。箱笼亦非箱笼,而是情爱的妆奁, 侈丽的, 焕然的,一旦打开, 便再也合不上了。

这天夜里,国公府忽然起了骚动。陆昭猛然醒来,披衣而出,却被母亲处赶来的侍女拦下。

“娘子是要嫁进宫里的人了,夫人说这些事娘子实在不便插手。”

陆昭有些愣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是,回到房间内熄了灯,却开始辗转难眠起来。她索性披衣起身,从书阁里抽出一卷文集来读。

从“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读尽,便展开了那片此世独绝的桃花源。黑暗的时代,渔人来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河谷,在享受与世隔绝的安宁后,便与桃花源人惜别。小船再度撑开,山谷相掩,旧途消失。陶渊明的行文缓缓如流云,到了南朝便安静地停了下来。他与渔人一样,无法回头,只能被动地别离这片安宁的土地。

天色将晓,陆振回到家中,走到后院时,他望了望那个有着淡淡明亮的房间,旋即走了过去。

是夜,渤海王坠马,腿脚受伤,不宜远行,只得返回宫中,因此皇帝命护军府加强戒备。与此同时,陆放也命人送来了消息,新平郡内褚潭暗蓄甲兵。至此之后,虽无疾风骤雨,亦是浓云密布。

陆昭虽然已卸任,但却未失权。即便不再有录尚书事这种强悍的行政能力,禁军的影响也逐渐减弱,但是毕竟自行台任中书令,至今也算身居台辅数年,散落在朝堂中的人脉已经相当可观。这些多是乡人后辈,不少以文吏、掾属的身份散落在宫城内外。尽管这些人身份卑微,但毕竟事务及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信息,集中起来也能构绘出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运作网络。

况且陆昭离职后,先前的行政班底并未彻底解构。其中一部分借着陆微东曹掾的身份进入了司徒府,在外朝扎下根基。另一部分则随陈霆、彭耽书两人进入到了禁军和司法系统。地方军镇上,秦州、南凉州已经经营成熟,唯一一个隐患便是新平郡,不过陆昭先前也在此地有所布置,只待事发。而荆州、司州,目前仍是初建,待日后伐楚才会发挥重要的作用。至于尚书和中书二省,有柳匡如、卫渐、顾承业三人支撑,也是绰绰有余。这些人与父亲的司空、护军之职配合,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内外兼明的政治架构。即便有人将父亲强行摘除,余下的网络也足够依托陆家的政治存量,为整个以陆家为中心的权力进行托底。

这是陆昭身在权位几年以来,为家族做的所有铺垫,此次卸职归家,算是圆满完成家族之任,因此今日陆振也特意命人备下家宴,彭家众人也在相邀之列。

彭通虽和陆昭共谋共事,但陆昭即将嫁人,又是自己女儿的闺中密友,他也生出一丝长辈的欣慰感来。“如何?女儿出嫁,国公心里怕是舍不得吧。现在是家宴,国公倒可哭一哭,出嫁那天可都不兴哭啊。”

陆振指着他笑道:“耽书超然拔群,倒是替你省去了这诸多眼泪。你且放心,虽轮不到你操持你亲生女儿的婚事,但大礼傧从,你彭家有几个算几个,都得出来在西北风里头站几个时辰。”

彭通听完拱手道:“我虽然有憾,但家中子弟必然不敢缺席。二子如今都已告假,必然捧你国公府的场子。”

如今陆归要尚公主,秦州不可能长驻,因此西北诸多事务,都要靠彭通担待。陆振明白彭通是来不了的,也就笑而不提。

虽然此次为陆昭贺,但是不知不觉,彭耽书的婚事开始被长辈们提起来。女儿不愿嫁,耽书母亲虽然认了,但到底也是心疼女儿,因此没过多久便开始重新组织战友,决定为耽书再相看相看。陆冲尚未娶妻,见势不妙,赶忙溜之大吉,凑到陆昭跟前,假意谈及朝堂上的事。

尽管母亲已经下令,席间不许言及政事败兴,但是陆家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在要职上,怎么可能避而不谈。再加上陆昭的幼弟陆微才入司徒府,便成功将荆州运作下来,吴淼对其也是赞赏有加。年轻人正是好胜心强、寻求关注的时候,陆微也是久疏家人,不久便见到陆微在一众兄长姐姐面前穿梭自如,撒娇卖乖,继而侃侃相谈起来。

见陆冲徒然挤进来,陆微也有些不情愿,因道:“二兄何故趋避,幽人虽可伴于穷乡,才女却不宜谋于晚媒。”

陆冲见陆微扬声,便连忙捂住其嘴:“才女不必伤晚嫁,童子犹可振危局。你若不想让二兄入赘,就快快住嘴。”

陆冲既加入进来,便开始和陆微一起,与陆昭沟通消息。如今清议已经结束,司徒府已将部分议题留中整理,以再做讨论。其中讨论最为热烈的还是荆州和司州的部分人事,但是有些细节仍被陆冲和陆微捕捉到了。

譬如魏钰庭回归后便开始尝试提出土断和肃清吏制,但清议群体的世族力量实在太过声势浩大,几人怕引火烧身,便没有再提。倒是几日前,王叡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和魏钰庭沟通,愿意在司州部分地区尝试土断。

在陆昭看来,许多政策并没有纯粹的好坏之分,但时局不同,利弊也会随之改变。比如土断,昔年东晋由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力图将世家荫庇的人口录入名籍,由朝廷发统一放土地给这些人。这些的的确确是国用,但是效果却并不好。

东晋门阀执政,行政效率极为低下,土地和人口的骤然解放,让朝廷很难妥善地处理。土地发放不及时,种子、耕牛调配不当,这些让当时大量的人口直接从荫户变成了流民,随后南下,进入了五斗米教叛乱的温床。短期的获利或许支撑了桓温的北伐,但是长期来看,政治上桓温彻底被孤立,国家元气也未因此得到恢复。一个好的意图,最后竟变为了重创东晋的慢性毒药,也是可悲。当然,此事也并非桓温一人之过。世族们各自一盘算计,想要维持小朝廷内的平衡,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仅让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饥馑,也让国祚失去了最后一丝元气。数十年后孙恩之乱,大肆杀害世族,也未必不是那些高贵王、谢的报应。

“王叡愿在司州施行土断,只怕未必好心。”陆昭道,“我听说河南淫祀闹得很凶。”

陆冲和陆微相视,旋即也明白了陆昭话里的意思。

“司州本有淫祀之乱,百姓的钱财大多供奉□□,而□□之兴,背后必然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当年魏武平青州淫祀之乱,也是因为有父亲曹嵩在朝中为其兜底,这才使这些世家豪族不敢闹事。“百姓受□□侵害,必然稼穑荒废,世家大族此时便可低价收购土地。这个时候司州再施行土断,哪会有空闲的土地发给百姓。这些百姓见朝廷背弃承诺,自己衣不附体,食不果腹,下一步就要造反。如今朝廷连年打仗,底子早已吃了个空,平叛的事,就要划分更大的权力给地方,给司隶校尉。”

陆冲先前在禁军待过,近几日也不乏与父亲、陆昭交谈,因此对汉中王氏庞大的布局也是万分警惕,当即便意识到事情不妙。“那我明日便入宫面见魏钰庭,力陈此由。”

陆昭却摆摆手道:“此事你去,身份不妥。”

毕竟陆家也是世家豪族,代表着这一方的利益,贸然找魏钰庭劝阻此事,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这事得去找耽书。”陆昭不顾陆冲的苦脸,继续道,“耽书如今任廷尉,手下的江恒是廷尉评,他是魏钰庭的人。把利弊和他讲清楚,得让他去和魏钰庭谈。”

陆冲算着日子,王叡送渤海王去潼关,回来最长一日也够了,说:“这是急事,三弟,你去找你耽书姐姐要一封荐书和地址,我先去备马,拿到荐书便去找江恒。”

彩笔

刚任中书令的魏钰庭忽然收到尚书令王济的设宴邀请, 一丝欣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忐忑与疑惑。王氏府内宴席铺张,灯火俱明, 连陪客也都是时下一流俊彦。王济对于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大肆清肃司州的契机而分外满意,这个一心为国的中书令, 一心想进行土断、澄明吏制的中书令,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王济亲自在府前接迎,满面微笑:“尚书、中书两台虽独立,但俱是为国, 魏中书之令誉,我也是早有仰慕之心。此次请魏令过府, 既是叙旧,也是为国绸缪。”

魏钰庭出身寒门, 未曾想王济竟如此礼遇自己,神色也松弛下来。但他脑中仍然警醒, 遂道:“某乃庸才,岂敢承尚书令如此厚爱。先前行台照拂, 在下也是十分感念, 国事上,在下也愿追骥尚书令,公论明堂, 以尽驽马之力。”

王济笑指魏钰庭,向众人道:“尔等可瞧见何为刚正清流,中书令便是一人啊。中书令不必多疑, 今日宴请一事, 我也提前报与太子。君子之交,堂堂正正, 魏令放心入席吧。”

王济知魏钰庭不好歌舞,不好狎妓,今日特请京中才子吟诗作赋,园内尽设雅戏。王济一边陪魏钰庭游园,一边道:“河南大乱,我也是听说了。朝廷的政策要下到县,既需要你我在中枢发力,也需要渤海王、子卿他们在地方经营。朝廷土断之策,我说句私心话,哪个州会任你这个中书令开刀呢?司州积弊已久,如今有淫祀的事,依我看倒是可以试行此法,即便生乱也好一并清除。司州的籍册,渤海王掌洛阳,管着一部分,子卿督三郡时也掌一部分。至于王安那里,他是陈留王氏的人,话都好说。人口土地籍册拿到,中书、尚书便可观全局。这些籍册想必今早魏令都看过了吧?”

地方方镇以及豪族能够向朝廷上交一份完整的土地、人口的籍账,已是难以想象。门阀执政下,大部分改革其实都卡在了这一步。不过魏钰庭对于王济的主动配合,也是十分怀疑,遂道:“尚书令海内德望,只是弄到这些籍册想必也破费功夫吧。司州乃是东都之所在,世家豪族林立,连在下都头疼的很。尚书令挥手即招,在下真心想

请赐教一二。”

王济朗声一笑:“魏令这是怀疑我。也罢,此事说来我也有几分私心。胞弟不在了,家父也年老,我们汉中王氏为国固守益州,经营数代,一直都盼着我大魏早日一统,克复神州。家父能了却夙愿,我家门也能因功光耀。但是如今连年征战,内帑皆三朝恭俭之积,早已用尽,开源之政,势在必行。土断乃是一法,但选择州郡,仍需慎重。”

“魏国幅员辽阔,西北有羌胡,幽州仍有匈奴屠各侵边,西南是蜀国,正南是楚国。边陲之重,实在不宜轻易施行新法,因此唯有雍、司、豫、兖四州可选。雍州颇近京畿,不宜动荡;豫州兖州乃是中原粮仓,只宜缓动。只有司州耕地少,试行土断容易,又有函谷、虎牢二关庇护,即便有动荡也能极快镇压,因此司州是土断的上上之选。”

“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也发个誓言。司州土断成功之后,我汉中王氏必然追效,以为世族表率!魏令,你看如何?”

此时在场世族子弟都高呼叫好。其实今日相请世族,大多是冀州、荆州、关陇等地人家,土断断的不是自己家,王济发誓也是拿益州发誓,因此自然乐得捧场。

魏钰庭见这等阵仗,也有些发懵,似乎这位尚书令真的是为国分忧的忠臣、直臣。“尚书令诚然大公之论,可此事……也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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